我得承认,一想到我们可能会与木筏失去联系,想到也许会绕着这颗海洋星球一直飞到飞控线电力耗尽,最后一头坠向大海,成为灯嘴大怪鱼的美餐,我就心惊肉跳。我已经在惯性罗盘中将木筏设为起始点,因此,除非我把罗盘弄丢——这不大可能,因为我用一根绳子把它挂在了脖子上——总会找到回去的路,不会有事。可我仍旧担心不已。
“别飞太远。”我说。
“好的。”伊妮娅已经让速度慢下来,我估摸着现在的时速为每小时六七十公里,高度也降低了,现在可以更畅快地呼吸,空气也不再那么寒冷。但身下紫罗兰色的海洋仍旧是个无边无际的大圆。
“你的远距传输器似乎在捉弄我们。”我说。
“为什么把它们叫作我的远距传输器呢,劳尔?”
“嗯,你是它们唯一……认可的一个。”
她没有回答。
“说真的,”我说,“它们把我们送往的这些星球,你觉得有没有啥道理可讲?”
伊妮娅扭头看着我。“嗯,”她说,“我觉得有。”
我等她继续说下去。在现在的速度下,偏转力场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女孩的头发被风吹拂着,拂上我的脸颊。
“你对环网了解得多不多?”她问,“远距传输器呢?”
我耸耸肩,她现在并没有回头看我,于是我大声说道:“它们是由技术内核的人工智能管理的。不管是教会的说辞,还是你马丁叔叔的《诗篇》,都认为远距传输器是个阴谋,人工智能通过它利用人类的大脑——把众多的大脑神经元变成一台巨型DNA计算机。它们就像是一群寄生虫,人类每从传送门中传送一次,就被利用一次,对吗?”
“对。”伊妮娅说。
“所以,每次我们通过这些入口,人工智能……不论在哪里……都会像巨大的扁虱一样,附在我们脑袋上,拼命吸血,对吧?”我说。
“不对。”女孩说道,又转头看着我。“并非所有远距传输器的建造、部署和维护,都是由内核的同一派成员完成的。”她说,“马丁叔叔已经完成的《诗篇》中,有没有提到我父亲发现的内核内战?”
“有。”我说着闭上双眼,努力回想从外婆口中学到的具体的诗行。现在,轮到我来背诵了。“《诗篇》中,济慈赛伯体在内核的万方网中,和某个人工智能人格交谈过。”我说。
“云门,”女孩说,“这是那个人工智能的名字。我母亲曾和父亲一起去过那儿,但和云门最后摊牌的,是我的……我的叔叔……就是第二个济慈赛伯人。继续说吧。”
“为什么叫我说?”我应道,“这些事你肯定了解得比我多。”
“不,”她说,“我认识马丁叔叔时,他还没有回去继续写《诗篇》……他说不想写下去了。告诉我,关于云门所讲的内核内战,他是怎么写的。”
我再度闭上双眼。
两个世纪以来我们就这么沉思,
然后族人开始
朝不同的方向行进:
稳定派希望保持这种共生,
反复派希望消灭人类,
终极派支持所有的选择
直到下一层次的意识诞生。
当时冲突盛行;
而现在真正的战争开始肆虐。
“对你来说,那是两百七十多标准年前。”伊妮娅说,“就在陨落之前。”
“对。”我说着,睁开双眼,搜索着汪洋大海上除了紫色波浪之外的其他物体。
“马丁叔叔的诗里有没有解释稳定派、反复派、终极派各自的动机?”
“有几句,”我说,“不过很难看懂。在那首诗里,云门和其他内核人工智能说的话都是些禅宗公案。”
伊妮娅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据《诗篇》所述,”我说,“内核人工智能中称为稳定派的那一群体,想继续做寄生虫,当我们使用环网时,利用人类的大脑作为能量源泉。反复派想要消灭我们。而终极派却根本无所谓,只要不妨碍他们继续研究发展机械之神……他们把它叫什么来着?”
“终极智能。”伊妮娅说着,放慢飞毯的速度,飞到更低的地方。
“对。”我说,“很深奥的玩意。它跟我们穿过这些远距传输器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我们还找得到下一座的话。”当时我怀疑我们根本找不到:星球太大,海洋太广阔。即使洋流正将小木筏带往正确的方向,要漂过下一个仅百米宽的圆形传送门,概率微乎其微,不用想都觉得不可能。
“远距传送门的建造和维护,并非只由稳定派一手完成,成为……你怎么说的……我们脑袋上的大扁虱。”
“好吧,”我说,“建造远距传输器的还有谁?”
“特提斯河的远距传输器是由终极派设计的。”伊妮娅说,“那是一项……嗯,我想你会说试验……有关‘缔结的虚空’的试验。这是内核对那东西的称呼……马丁在《诗篇》里用的是这个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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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说。我们现在飞得更低了,距波涛仅一千米左右,但看不见木筏或者别的任何东西。“咱们回去吧。”我说。
“好的。”我们看了看罗盘,定好回家的路线——如果一张漏雨的木筏可以被称作家的话。
“我从来都没搞懂那‘缔结的虚空’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我说,“是远距传输器所使用的某种超空间的东西,同时也是以我们为食的内核的藏身之地。我就明白这两点。我以为它已经在梅伊娜·悦石命令将炸弹投入远距传输器时被摧毁了。”
“‘缔结的虚空’无法被摧毁。”伊妮娅说道,声音冷冷的,似乎在想别的心事,“马丁是怎么描述它的?”
“普朗克时间与普朗克长度,”我说,“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似乎是物理的三个基本常数的结合,重力、普朗克常数和光速。我记得诗中提到了时间和长度的极小单位。”
“长度约是10-35米,”女孩说道,她将飞毯稍微加速,“时间是10-43秒。”
“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说,“不就他妈的很小很短……对不起我说粗话了。”
“我宽恕你。”女孩说。我们正在缓慢爬升。“但重要的不是时间或长度,而是它们怎样组合进……缔结的虚空。在我出生前,父亲曾试图把这一点给我解释明白……”
听到这话,我眨眨眼,但接着听了下去。
“……你知道行星数据网吧?”
“对。”我说,拍了拍通信志,“这小玩意儿说,无限极海没有数据网。”
“对。”伊妮娅说,“但在从前,大多数环网星球都有。有了数据网,于是又有了万方网。”
“远距传输的媒介……那什么虚空……连接起了数据网,对吧?”我说,“军部和霸主的电子政府、全局,使用万方网和超光仪互相联系。”
“对。”伊妮娅说,“实际上,万方网就存在于超光线路的次级位面中。”
“我不知道。”我说。在我出生之前,超光媒介就已消失了。
“超光线路在陨落时断开了,你记不记得它显示的最后一条信息?”女孩问。
“记得。”我说道,闭上双眼。这次,脑海里没有浮现出诗句。《诗篇》的结尾太含糊其词,我老是没兴趣把所有诗节都记下来,尽管外婆一次次要求我这么做。“内核发来了一条神秘的消息。”我说,“大致是——挂断这条线路,不要再接上来了。”
“这条消息,”伊妮娅说,“是这样的——从今往后,此频段将不再允许你们的滥用。你们已经干扰到了其他极为严肃地使用此频段的人。当你们明白此频段的真正用途之时,我们将恢复它的访问。”
“对。”我说,“我想,《诗篇》中就是这么说的。然后这一超弦媒介就停止了工作。内核发了那条消息,然后关闭了超光线路。”
“那条消息不是内核发的。”伊妮娅说。
我还记得当时寒冷是怎样缓慢地贯穿全身,尽管当时有两颗太阳照射着我。“不是他们?”我愚蠢地问道,“那是谁?”
“问得好。”孩子说,“父亲每次谈起超元网——那是一个更宽广的数据平面,以某种方式连接进缔结的虚空——他总是说那里遍布狮虎熊。”
“狮虎熊。”我重复道。这些都是旧地的动物,我想它们应该没有参与大流亡,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后,旧地被黑洞吞噬,它们——哪怕连DNA样本——也应该早已灭绝,不可能转移到那里去。
“嗯,”伊妮娅说,“真希望有一天能跟它们见面。我们到了。”
我从她肩膀上看过去。现在我们在海洋的一千米之上,木筏看上去极为渺小,但还能很清楚地看见。贝提克站在方向舵旁——在中午的热气下他又光着膀子——向我们挥动他那蓝色的胳膊。我们两人也向他挥手作答。
“希望午饭能有好东西吃。”伊妮娅说。
“没有的话,”我说,“咱们就只好去格氏海鱼烧烤坊了。”
伊妮娅笑了,设好路径,向家滑翔而去。
当我们看到东方地平线上有灯光闪耀时,天色刚黑,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我们奔向木筏前端,想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伊妮娅拿起望远镜观察着,贝提克把夜视镜开到最大倍率,而我则用步枪的专用观察器看着。
“不是拱门。”伊妮娅说,“是海洋里的一座平台——很大——建立在某种支柱上。”
“不过,我倒是看见了拱门。”机器人说,他正看着灯光北面的地方。女孩和我也朝那边望去。
拱门隐约可见,负空间中的一段弦,刺入海平面上的银河。平台比它近了几公里,正闪烁着导航信标,大致能看得见一些窗户,亮着灯。它隔在了我们和远距传输器中间。
“该死,”我说,“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
“格氏烧烤坊?”伊妮娅说。
我叹了口气。“哎,就算是的话,恐怕也早换新主人了。特提斯河可是足足两个世纪都没观光客了啊。”我通过观察器仔细看着巨大的平台。“有很多层。”我低声说道,“泊着几艘船……我敢打赌是渔船。还有一块场地专用来停掠行艇或其他飞行器。好像还有两架扑翼飞机拴在那里。”
“扑翼飞机是什么?”女孩问道,放下望远镜。
贝提克答道:“是一种飞机,机翼会动,很像一种昆虫,伊妮娅女士。在霸主时期很常见,虽然海伯利安上比较少见。我记得它们也被叫作蜻蜓。”
“现在也还这么叫。”我说,“圣神在海伯利安上也有几架,我曾在大熊冰架上看到过一次。”我又举起观察器,能看到蜻蜓的前部有眼状玻璃窗,里面似乎正透着亮光。“的确是扑翼飞机。”我说。
“要去传送门,得先经过那座平台,但是如果想不被探测到的话,似乎有些不太容易。”贝提克说。
“快,”我赶紧转头不看闪耀的灯光,“快把帐篷和桅杆放下。”
我们之前又把帐篷重新搭过,在船的右舷后方做了一间小房间,作为盥洗室或私密空间,不过我从不进到里面去。现在我们撤下了微纤维帐篷,把它折成手掌那么大的一小块。贝提克放下了筏首的杆子。“方向舵怎么办?”他问。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留着吧。它不大会被雷达探测到,而且也不比我们高。”
现在,伊妮娅又拿起望远镜审视平台。“我觉得他们现在看不见我们。”她说,“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身前身后都是海浪。但等我们靠近……”
“或者月亮升起的时候。”我补充道。
贝提克在火炉边坐下。“如果我们远远地绕开这个平台,朝入口……”
我抓抓脸,听着胡茬发出的声音。“对。我还想过用飞行皮带拖我们过去,可……”
“我们有飞毯。”女孩说着,跟我们一起蹲到加热立方体旁。卸去帐篷后,小平台看上去空空荡荡的。
“可我们怎么栓拖绳呢?”我说,“在霍鹰飞毯上烧个洞吗?”
“要是有索具的话……”机器人开口道。
“飞行皮带上倒是有不错的套索。”我说,“可我已经拿它喂灯嘴大怪鱼了。”
“我们可以自己装配个套具,”贝提克继续道,“然后把拖绳系在坐霍鹰飞毯的人身上。”
“对,”我说,“可一旦我们上了天,飞毯就非常容易被雷达探测到。既然他们平台上停着掠行艇和扑翼飞机,那几乎可以断定,他们肯定有什么交通管制措施,不管有多么原始。”
“我们可以尽量飞低一些。”伊妮娅说,“让飞毯保持在波浪上方……跟我们现在差不多高。”
我抓抓下巴。“可以办到,”我说,“可如果我们绕个大圈子,使我们不被平台发现,到达传送门时,月亮也早已升起。该死……即便我们沿海流直线前进,也无法在月亮升起前到达传送门。在那样的光亮中,他们肯定会看见我们。另外,传送门离平台只有一公里左右。他们的位置很高,在那么近的距离下,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找我们。”女孩说。
我点点头。那位在帕瓦蒂和复兴星系等我们的神父舰长的影像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一身黑色圣神舰队制服,还有罗马衣领。我甚至有些期望他就在平台上,与圣神军队一起等着我们。
“不管他们找没找,都没多大关系。”我说,“即便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事,只是出来救我们,我们有没有办法编个谎话,自圆其说?”
伊妮娅笑了:“我们本想出来逛逛大海晒晒月亮,结果迷路了?你说得对,劳尔。如果他们来救我们,那我们就得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向圣神当局解释我们是谁。他们可能根本没在找我们,不过你刚才说,他们在这颗星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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