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快为船上生活定了作息时间表,把海伯利安的昼夜时刻作为大致的作息时间,并习惯了它。我开始明白,旧日的霸主把旧地星系的二十四小时作为一个标准,为什么这个习惯在环网时代那么重要:我在什么地方读过到,类地或经过地球化改造的环网星球中,差不多大部分——有百分之九十——一天的时间和旧地标准日相差无几,差异不超过三小时。
伊妮娅还是很喜欢把瞭望台伸出去,在霍金太空的天穹下弹奏施坦威。有时候我也会在那里待一会儿,听上几分钟,但我更喜欢飞船内部空间给予我的包容感。大家都没抱怨超光环境带来的副作用,虽然我们能感受到——情绪和平衡感偶尔的剧烈波动,一种无时不在的被人窥视的感觉,极为怪异的梦境。我经常被梦惊醒,心脏猛烈跳动,口干舌燥,被单被汗水浸湿,只有最可怕的噩梦才会带来这种感受。但我从来记不得那些梦。我很想问问他们俩的梦是什么样的,但贝提克从来不提——我不知道机器人是否做梦——至于伊妮娅,虽然她承认也做了很怪异的梦,而且还记得梦的内容,但她从来不跟我们谈起。
第二天,我们在图书馆小坐,伊妮娅提议“体验”一下太空旅行。我表示,上次已经体验过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中都是那些霍金分形——还能体验到什么更棒的东西呢。她只是大笑,然后叫飞船取消掉内部密蔽场。于是,我们马上失重了。
孩提时,我曾在梦中经历过零重力。年轻时当兵那会儿,我曾在极咸的大南海中游过,当时我闭上双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浮在水面上,想象着,旧日里的太空旅行是不是就是这种样子的。
但我能告诉你,不是这样子的。
零重力,尤其是突如其来的零重力,飞船遵照伊妮娅的要求弄出来的,极为可怕。那,完全是,坠落。
或者,这是起初刹那间的感觉。
我紧紧抓住椅子,但椅子也在坠落。感觉完全像是过去两天我们一直坐在笼头山脉的一架缆车中,突然之间,缆绳断了。我的中耳连连抗议,试图找到真正的地平线。但哪儿都不是。
不知道贝提克当时在下边的哪里,总之他蹦了过来,平静地说道:“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伊妮娅大笑道,“我们正打算体验一下太空。”
贝提克点点头,脑袋向下钻进了楼梯洞中,继续他原先的工作去了。
伊妮娅跟着他进入了楼梯井,又跃回中部的开口处。“瞧见了吗?”她说,“飞船零重力的时候,楼梯井就成了中央深井,跟旧时的神行舰一样。”
“这样难道不危险吗?”我问,抓着椅背的手改抓到书架上。这下我发现,弹力束索将书都固定在了原位。另外一些没有被绑定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的书,桌旁的椅子,我留在另一把椅子背上的毛线衫,剥开的几瓤橘子——都飘在了空中。
“不危险,”伊妮娅说,“但会很乱。下一次在取消内部能量场前,我们得先把所有东西都收好。”
“但是,这能量场难道……不重要吗?”
从我的角度看去,伊妮娅正颠倒地飘浮在那。比起别的体验,我的内耳更加不适应这种感觉。“在正常的空间中移动时,能量场可以让我们不被压扁,或被随处抛扔。”她一面说,一面抓着楼梯的栏杆,把自己拉到二十米深的深井中部,“但是在超光速空间中,飞船不会加速或减速,嗯……我来啦!”原先敞开的楼梯井的中部有根杆子,一路通向顶部和底部,她抓住上面的一个把手,头朝前,飞速跃出了我的视野。
“老天爷。”我低声说道,推了一把,从书架旁跃离,跳向对面的舱壁,接着,跟着她钻下了中央深井。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在零重力中玩着游戏:零重力追人游戏,零重力捉迷藏(我发现,当不再受重力限制后,尽可藏在最稀奇古怪的地方),零重力足球(仓库或走廊那一层的柜子里有塑料太空盔,我们拿它当球),甚至是零重力摔跤,这比我想象的要困难。我刚想抓住孩子,我俩就翻着跟头、左磕右碰地从沉眠舱的一头飞到了另一头。
最后,我们都累坏了,浑身是汗(我发现,那些汗珠都悬浮在空中,只有当人挪动一下,或是通风器吹来一缕空气,它才会动一动),于是伊妮娅再次命飞船把瞭望台打开——她下达命令后,我惊恐地大叫,但是飞船平静地跟我说,外部能量场不会有变——于是我们飘了出去,浮在随瞭望台一同探出的施坦威上,飘到栏杆上、栏杆外,进入飞船船体和能量场之间的无人之地。飘出十米后,我回头望望飞船,霍金空间在我们周围以每秒几十亿次的速度交叠、收展,于是它被那剧增的分形包围了,在冰冷的焰火荣光中闪闪发亮。
最后我们转身跃回飞船(我发现,没有东西可以借力时,这真是太难办到了),通过对讲机把贝提克叫到地板上,然后恢复了一倍重力水平的内部能量场。随着毛线衫、三明治、椅子、书本、杯中洒出的好几滴水珠突然坠向地毯,我和孩子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就是在同一天,准确来说是晚上,因为当时飞船已经隐灭光线,营造出睡眠的时段,我轻手轻脚地走下螺旋楼梯,来到全息井那一层,想准备点夜宵吃,然后,透过那个通向底下沉眠舱的通道,我听到有什么细微的响声。
“伊妮娅?”我轻声唤道。没有回应。我走到楼梯口,低头望着楼梯井中部的漆黑通道,想起几小时前在那里的半空中做的滑稽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伊妮娅?”
还是没有回应,但是细微的响声还在。我脚上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走下金属楼梯,心里有点希望,要是能有手电就好了。
几间小房间中塞着睡床,睡床上的沉眠监控器发出淡淡的亮光。细微的响声发自伊妮娅所在的小房间。她背对着我,虽然毯子拉到了肩膀上,但我能看见领事那件旧衬衫的领子,这件衣服她一直当睡衣穿。我走向前,穿着袜子的脚走在柔软的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响声。我俯身跪到床前。“伊妮娅?”她在哭,但显然想要捂住哭声。
我碰碰她的肩膀,她终于转过身。就算是在暗淡的灯光下,我也看得出来,她肯定是哭了好长时间了;双眼又红又肿,脸颊上尽是一条条泪纹。
“出什么事了,孩子?”我低声问道。贝提克睡在下面的引擎舱中,与我们相隔两层甲板,但楼梯井是开着的。
伊妮娅没说话,过了几分钟,哭声终于慢慢停歇。“对不起。”最后她说道。
“没事的。告诉我,出什么问题了。”
“拿张餐巾纸给我,我再跟你说。”女孩说。
我在领事留下的旧袍子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没有餐巾纸,但是我在楼上吃蛋糕的时候用了一块手帕。我把手帕递给她。
“谢谢,”她擤了擤鼻子,“很高兴我们不是在零重力状态下,”她蒙在手帕下说道,“不然鼻涕会到处飞。”
我微微一笑,捏捏她的肩膀。“出什么事了,伊妮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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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我意识到,她是想要笑。“一切,”她说,“所有的一切都出问题了。我害怕极了,我知道的关于未来的一切都要把我吓死了。圣神军队会在几天后等待我们的到来,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通过他们的关卡。我想家,但我永远也回不去了,我认识的所有人,除了马丁,都永远不在了。我很想很想妈妈。”
我捏捏她的肩膀。布劳恩·拉米亚,她的母亲,是一个传奇——生活在两个半世纪前的一个女人。不管她葬身何处,她的骨骸应该早已化作尘埃。但对这个孩子来说,她母亲的死才仅仅过去两个星期。
“对不起,”我轻声说道,再一次捏捏她的肩膀,感觉着领事旧衬衫的材质,“没事的。”
伊妮娅点点头,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湿湿的。我注意到,那手掌和手指在我的大手中,显得多么瘦小啊。
“要不要和我到上面的厨房里,吃点茶马蛋糕,喝点牛奶?”我轻声说,“很好吃的。”
她摇摇头。“我想我要睡了,谢谢你,劳尔。”松手前,她又捏捏我的手,在那瞬间,我终于意识到一个真相:宣教的那个人,这个时代最新的弥赛亚,布劳恩·拉米亚的女儿将要成为的那个人,不管是谁,她依旧是个孩子——一个刚刚在零重力下咯咯地做着滑稽动作,到晚上却又忍不住哭鼻子的人。
我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在脑袋钻到上一层甲板前,停下回头朝她望了一眼。伊妮娅正缩在毯子下,脸又转了回去,头发微微反射着小房间上部的控制台灯光。“晚安,伊妮娅,”我低声说,但心里知道,她听不见我的话,“一切都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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