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一艘星际飞船,我知道它是。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我毫不顾及脚下破破烂烂的台阶,开始沿着螺旋楼梯上上下下。船体离我还有四米远。它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令我头晕目眩。就在塔楼内部的半道外,在我身下十五米处,一小块楼梯的过渡平台朝外伸出,几乎触及船体,飞船漆黑的曲线差一点就将平台挡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朝它冲去。脚下一块腐烂的台阶真的断裂了,但我跑得太快,没去管它。
那过渡平台没有栏杆,仿佛一块跳水板朝外伸出。要是从那上面掉下去,我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我的尸骨将永世躺在密封塔楼的黑暗之中。但我丝毫没有考量片刻,便走了过去,手掌贴上飞船的船体。
船体带着温热感。感觉不像金属,更像是什么沉睡生物的光滑表皮。船体微微颤动,让这幻觉感更加真实——就好像飞船真的在呼吸一样,就好像我能用手摸到底下的心跳似的。
突然,我手掌下的物体真的动弹了,那块船壳凹陷下去,折拢——不像我见过的那些通过机械牵拉而上升的入口,也没有通过铰链落下门板——它仅仅是折进了船体中,从面前消失,就像朝后张开的唇缘。
灯光突然开启。一条内部走廊发出柔和的光,天花板和墙壁像是什么有机物,似乎让我瞥到了某种机械化的子宫颈。
我在那儿停了三纳秒时间。这几年来,我的生命和大多数人一样,安宁,一成不变。但这星期,我因为意外杀死了一个人,然后被宣告有罪,被判以死刑,接着便在外婆最心爱的神话中醒了过来。所以我现在为什么要驻足于此呢?
我走进太空船,舱门在身后回拢关闭,就像是饥饿的大嘴吞下了一小口可口的美味。
我从没想过通过飞船的这条走廊是这般模样。在我脑海中,太空飞船的内部应该像是远航运输舰的货舱,就是在我当兵时,把我们的地方军联队运到大熊的那种舰船,它们全是灰不溜秋的金属、铆钉,推不动的舱门,嘶嘶冒气的蒸汽管。但这里没有一丁点那样的东西。走廊很光滑,一路蜿蜒,几乎不带什么装饰,内部的防水壁盖着华美的木板,暖暖的,有机的,犹如血肉之躯。可能有气闸,但我一扇都没有见到。随着我一路向前,隐藏的灯光在前面慢慢开启,又在我经过之后,在身后慢慢熄灭,始终让我处于一小片亮光之中,而前方和后头都是一片黑暗。我明白,这艘船的长度不可能超过十米,但是微微弯曲的走廊让它从里面看上去比在外面看到的要大许多。
最后,走廊终于抵达尽头,我来到的这个地方肯定是飞船的中心:那是一个敞开的舱井,中部一条金属扶梯呈螺旋形伸向上方和下方的黑暗中。我踏上第一级台阶,光线突然从上面的什么地方照了下来。我揣测着,是不是有更有趣的东西在上面等待着我,于是我开始往上走。
上层机舱占满了飞船的整个圆形空间,有个古老的全息井,样子跟我在古书中看到的差不多,还有散乱的几把椅子和几张桌子,为什么这样摆,我弄不明白;还有一台大钢琴。在这里我要说,海伯利安出生的人中,能够认出那东西是钢琴的不及万分之一——更认不出它是大钢琴。我母亲和外婆都对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在我们的一辆电篷车中,就放着一台钢琴,差不多占满了整辆车子。我时常听到叔叔和外公一个劲地抱怨,说那乐器太占地方、太重——在穿越天鹰荒野的过程中,我们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推那件沉重的大流亡前的乐器上了;他们抱怨,这年头会省事儿的人都带袖珍合成器,那玩意儿可以奏出跟任何一种钢琴……任何乐器一模一样的声音。但妈妈和外婆坚持己见——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媲美于钢琴的音色,尽管每次搬动之后,都必须重新调音。外婆在晚上的营火会上弹奏拉赫马尼诺夫、巴赫、莫扎特的音乐时,外公和叔叔倒不会抱怨。我从年老的外婆那儿了解了大钢琴的历史——包括大流亡前的大钢琴。而现在,我眼前就摆着一台。
我没去看全息井和其他设备装置,没去看弯曲的窗玻璃墙,那里仅仅显示出塔楼内部黑色的岩石,我目不斜视地朝大钢琴走去。键盘上金色的字体写着“施坦威”。我轻轻吹着口哨,手指抚过琴键,尚不敢按下去。按外婆所说,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前,这家公司就已经停止生产钢琴,因此大流亡后就再也没有一台“施坦威”钢琴出产过。这么说来,我摸到的,是一台至少有一千年历史的乐器。对于我们这群痴迷音乐的人来说,“施坦威”和“斯特拉迪瓦里”都已经成了神话。这怎么可能?我思索着,手指依旧抚触着琴键,它们像是传说中的象牙[2]——一种被称为大象的已经绝种了的动物的长牙。像塔楼里那位老诗人之类的人,很可能从大流亡前的困境中活到现在——鲍尔森疗法和冰冻沉眠在理论上对此作出了解释——但是木头、弦线和象牙的人工制品却很少有机会完成穿越时空的漫长之旅。
[2]品质最优的钢琴,白键以象牙制成,黑键的材料则是乌木(黑檀木)。
我舒展手指弹了段和弦:C-E-G-B降调,然后是C大调和弦。音质完美无瑕,飞船的音响效果也完美无缺。我们那台古老的直立式钢琴每次经过穿越荒野的几英里旅程之后,就得由外婆调一下音,但这台乐器在经历了无尽光年和数世纪的旅程之后,音质似乎依旧完美如初。
我拉出琴凳,坐上去,开始弹奏贝多芬的《致爱丽丝》。这首简单的曲子微微带着伤感,但似乎很符合这幽静黑暗空间的意境。事实上,随着一个个音符如溪流般汇入圆形的房间,光线也好像在我四周暗淡了下去,旋律在黑暗的楼梯上不断回响。我一面弹,一面回想起母亲和外婆,她们绝不会想到,我早年的钢琴课能让我有幸在一艘隐藏的太空飞船中独奏一曲。这想法中的悲伤情绪也齐齐灌注到了弹奏的音乐中。
奏毕,我的手指迅速从键盘上收回,内心几乎带着负疚感,我突然想到,连这么简单的曲子都弹得那么糟糕,对于这台来自过去的礼物——这台完美的钢琴来说,我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呢。我在那儿静静地坐了片刻,思索着这艘飞船,思索着老诗人,思索着自己在这疯狂图谋中所扮演的角色。
“棒极了。”我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我承认,我吓得马上跳了起来。我没听见谁从楼梯上爬了上来或是爬了下来,也没感觉到任何人进入这个房间。我猛地扭过头。
房间内没有任何人。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首特别的曲子了。”那声音又传了过来。似乎是从这空荡荡的房间中心发出的,“我先前的乘客更喜欢拉赫玛尼诺夫。”
我的手按在凳子边缘,稳住自己的身子,思索着各种各样的愚蠢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你是飞船吗?”我问道,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想要答案。
“当然。”传来它的回答。那声音很轻柔,但微微带着男子气概。我以前当然也听过机器的语音声——一直以来,这种东西就到处都是——但它们全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智能机器。早在两个多世纪前,教会和圣神就禁止任何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存在,在看到技术内核是如何帮助驱逐者摧毁霸主后,几千个被毁世界上的数万亿人类中,大多数都全心全意地表示了赞同。我意识到,我的身体已经就这一顾虑作出了反应:一想到我正在和真正的有感知的装置对话,我的手掌不由得变得潮湿,喉咙也绷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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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你先前的乘客是谁?”我问。
它略微停顿片刻。“人们一般都把那位先生叫作领事,”飞船最后终于说道,“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霸主的外交官。”
这回轮到我停下来思考了。我突然想到,也许浪漫港的“死刑”已经把我的神经搅乱了,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了外婆的一篇史诗之中。
“领事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他死了。”飞船回答。语气中微微带着遗憾。
“怎么死的?”我问。在老诗人《诗篇》的结尾,世界网陨落之后,霸主领事乘着一艘飞船飞回环网。是这艘飞船吗?“在哪儿死的?”我又补充了一句。根据《诗篇》记载,霸主领事乘坐着飞离海伯利安的那艘飞船,被注入了第二个约翰·济慈赛伯人的人格。
“我不记得领事是在哪儿死的,”飞船回答,“我只记得他死了,然后我回到了这里。我猜,那个时候有谁在我的指令库中编入了指令。”
“你有名字吗?”我问,微微有点好奇,我是不是在和约翰·济慈的人工智能人格说话呢。
“没有,”飞船说,“仅仅是飞船。”这回是再一次的停顿,而非简单的沉默,“尽管我似乎的确记得曾有过一个名字。”
“是约翰吗?”我问,“或者叫乔尼?”
“也许吧,”飞船说,“所有细节都很模糊。”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你的记忆出故障了吗?”
“不,完全没有,”飞船回答,“就我追根溯源得出的结果,大约两百年前,我经历了很大程度的硬件损伤,它删除了我的某些记忆,但此后的记忆和其他功能都完好无损。”
“可你记不起这起事件了?这起损伤?”
“对,完全不记得了,”飞船回答,带着十足的兴高采烈,“但我相信,这件事就发生在领事死的那个时候,发生在我返回海伯利安的时候,但我不太确信。”
“之后呢?”我说,“你回来之后,就一直藏在这座塔楼中吗?”
“对,”飞船说,“我曾在诗人之城待过一段时间,但过去两个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谁带你来这儿的呢?”
“马丁·塞利纳斯,”飞船回答,“诗人。你今天早上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你知道这一切?”我问。
“噢,当然,”飞船说,“正是我,把你经受审判和被判死刑的消息告诉了塞利纳斯先生。正是我,帮助安排了贿赂官员,把你沉睡的身体运到了这里。”
“你怎么办到的?”我问,这艘庞大、古老的飞船竟然还能和人通电话,这幅景象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海伯利安没有真正的数据网,”飞船说,“但我监控着所有的自由微波和卫星通信,还有我能接入的某些自以为安全的可视光纤和脉塞频段。”
“这么说,你是老诗人派去的间谍喽。”我说道。
“可以这么说。”飞船回答。
“你知道老诗人为我准备的计划吗?”我问,转身再次坐在键盘前,开始弹奏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安迪密恩先生。”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
我停止弹奏,转身看见了机器人贝提克,他正站在圆形楼梯的顶部。
“我的主人有点担心你是不是迷路了,”贝提克说,“我来带你回塔楼。你正好有时间穿好衣服吃晚餐。”
我耸耸肩,走到楼梯井。在跟着蓝皮肤的男人走下楼梯前,我转过身,对着逐渐暗去的房间说道:“很高兴与你谈话,飞船。”
“我也很高兴遇见您,安迪密恩先生,”飞船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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