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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39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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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河的中心。

  一群身着拟肤束装的男女从埃舍尔树的树荫中走出,围住了卡萨德和莫尼塔。其中一个男人——即使以卡萨德的火星标准来说也是个巨人——看着他,然后仰头望向莫尼塔。虽然卡萨德在拟肤束装的广播和密光接收器中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感觉到,但他知道,这两人在交流。

  “躺下。”莫尼塔说,她把卡萨德放在天鹅绒般的橘黄草上。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说话,但是莫尼塔和那个巨人用他们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胸脯。卡萨德躺了回去,他的眼里满是弯曲的紫叶和满天的星辰。

  男子再次碰了碰他,卡萨德的拟肤束装被解除了。他意识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被一小群人包围着,于是想要坐起来,把自己盖住,但是莫尼塔结实的手又把他按住了。在痛苦和混乱的夹击之下,他隐约感觉到那名男子正抚触着自己被砍伤的手臂和胸膛,覆银的手沿他的脚一路向下抚去,摸到了被切断的阿喀琉斯之踵。巨人的手抚摸到哪里,上校就感觉到那里一阵凉爽。他的意识就像一个气球飘走了,升到了茶色草原和起伏山丘的上空,朝真实的星辰天篷飘去,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人影在等待,昏暗得如同地平线顶端高高垒起的雷雨云,魁伟得就像一座高山。

  “卡萨德,”莫尼塔低声细语,于是上校飘了回来,“卡萨德。”她又叫了一遍,双唇紧贴他的脸颊。他的拟肤束装被重新激活,和她的并在了一起。

  莫尼塔直起身,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也坐了起来。他摇摇头,发现自己又穿上了水银能量服。他站起身,痛苦消失了。他感到原来的好几处伤口和严重的划伤处有点刺痛,但它们现在已经被治愈并修复。他将自己的手合并进自己的束装,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弯膝碰了碰脚后跟,没有摸到伤疤。

  卡萨德朝那巨人转去。“谢谢。”他说,但他不知道那个男子是否听得见。

  巨人点点头,退回到其他人中间。

  “他是名……可以说是医生,”莫尼塔说,“一名医疗士。”

  卡萨德正全神贯注在其他人身上,她的话隐约传到了他的耳中。他们是人类——他由衷感到他们是人类——但他们的种类变化令人惊愕:拟肤束装并非像卡萨德和莫尼塔那样全是银色,而是有二十多种颜色,每一种颜色都和某种活着的野生生物的毛皮一样柔软有机。唯有细小的能量闪烁和模糊的面部特征显示出拟肤束装的表面。他们的体格同色调一样千变万化:医疗士那如伯劳般巨大的腰身和庞大的躯体,宽厚的眉毛和一连串茶色的能量流,可能是一头长而厚密的头发……他身边站着一名女子,虽然比小女孩大不了多少,但显然是女性,身形极佳,双腿强健,双乳娇小,背上竖立着两米长的仙女般的翅膀——不仅仅是装饰性翅膀,因为,就在微风拂过橘黄的大草原,草儿泛起涟漪时,这名女子小跑了一阵,张开双臂,优雅地飞翔在了空中。

  有好几个高高的瘦削女子,穿着蓝色的拟肤束装,长着长长的蹼状手指,在她们身后,一群矮个男人戴着面罩,身着装甲板,就像是即将进入真空投入战斗的军部海兵。但卡萨德感觉到那些装甲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头顶上,一群长着翅膀的男子踏着上升的暖流腾空而起,细小的黄色激光束在他们之间闪烁,带着某种复杂的编码信息。他们的激光似乎是从每个人胸脯上的一只眼睛里发射出来的。

  卡萨德又摇起头来。

  “我们得走了,”莫尼塔说,“不能让伯劳跟踪我们到这里。这些战士已经有够多东西要忙了,他们不能再去对付大哀之君的特别显灵。”

  “我们这是在哪儿?”卡萨德问。

  莫尼塔从皮带上拿出一个金色的环面,放出一个紫色椭圆。“人类的遥远未来。我们的一个未来。这里是光阴冢成形并逆时间回到过去的地方。”

  卡萨德再次环顾左右。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星野下移动,挡住了万千繁星,投下一片影子,倏忽即逝。霎时间男男女女都抬头仰望,但紧接着又去忙各自的事情了:收割树上的小东西;一个男人轻掸手指,召唤出明亮的能量地图,一群人聚在一起观看;还有一些如同投出的长矛朝地平线飞驰。一个矮个的肥胖小人,性别不详,一头钻进软软的泥土里,现在仅仅看得出有条凸起的泥土线正围着大家伙快速移动,形成了一个个同心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卡萨德再次问,“那到底是什么?”突然间,他感觉自己的泪水快要滑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是怎么回事,似乎转过一个陌生的街角,突然发现自己回家了,回到了塔尔锡斯再分配营工程之中,他久绝人寰的母亲正在门口向他招手,那些已经被遗忘的朋友和兄弟姐妹正等着他来玩一场疾走球。“快来。”莫尼塔说,她的语气中毫无疑问带着急切之情。她拉着卡萨德朝闪亮的椭圆走去。而军人则一直望着其他人和繁星天穹,直到迈步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他们迈步走出,来到了黑暗之中。卡萨德拟肤束装里的滤光器花了短短几秒钟校正了视野。他们是在海伯利安光阴冢山谷,在水晶独碑的底部。现已入夜。云层在头顶翻腾,风暴正在肆虐。仅有从光阴冢中传出的闪烁之光,照亮了这些景象。刚从干净、光源充足的地方走出,卡萨德现在感觉到一股突然失落的恶心感,然后,他的意识汇聚在了眼前看到的东西上。

  索尔·温特伯和布劳恩·拉米亚正在山谷南部半公里外,索尔俯身在布劳恩身上,而那女子正躺在翡翠茔的前面。风卷狂沙,密集地席卷在他们周围,以至于他们没有看到伯劳如影子一般,正穿过方尖石塔的小径,朝他们走去。

  费德曼·卡萨德迈下独碑前的黑色大理石地,绕开散乱在小径上的水晶碎片。他意识到,莫尼塔依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

  “如果你再攻击的话,”她说,声音在耳畔游移,轻柔、急切,“伯劳会杀死你的。”

  “他们是我的朋友。”卡萨德说。他那些军部装备和碎裂的装甲依旧躺在几小时前莫尼塔丢下它们的地方。他在独碑里搜了搜,最后找到了突击枪和一袋手榴弹,枪还能用,他检查了一下弹药,拨开保险扣,然后走出了独碑,快步向前,想在中途拦截下伯劳。

  耳畔水流哗哗,我随之醒来。刹那间,我以为自己正偕布朗[3]徒步旅行,来到了洛德瀑布附近,此时正从瞌睡中醒来。但是当我睁开双眼,发现眼前的黑暗和我入睡时一样可怕,那水声带着恶心的滴流声,而不是骚塞来日将会在诗歌中大加称颂的瀑布急流[4]。我感觉糟透了——不仅仅是因为我和布朗蠢头蠢脑地不吃早饭就去爬斯基多山,下山后喉咙像是冒火了一样,非常不舒服——而且,我已经绝命般地病入膏肓了,周身疼痛,病症甚至比疟病还要重,痰液和火焰已经在我的胸膛和小腹内沸腾了。

  [3]查尔斯·阿米蒂奇·布朗(Charles Armitage Brown, 1787-1842):济慈的朋友。1818年和济慈一起在英伦三岛游历。

  [4]此处指英国19世纪“湖畔派”著名诗人罗伯特·骚塞的代表作《洛德河水》,它最显著的特点是拟声手法的巧妙运用,把气势如虹的洛德河水描绘得活灵活现。

  我坐起身,摸索着来到窗口边。从亨特的房门下传来一丝朦胧的光,我意识到,原来他点着灯睡着了。那本不是件坏事,我也可以去点上灯,但我现在已经不必去点,因为我摸索着来到一个稍亮些的矩形前,那是外面较浅的黑暗投射在房间内更加黑暗之地的一个矩形。

  空气很新鲜,带着雨水的气息。闪电就在罗马的屋顶上方闪现,我终于明白,叫醒我的声音是雷鸣声。城市内没有别的燃灯。我微微探出敞开的窗户,望见广场上方的台阶上雨水满地,圣三一大教堂在闪电的衬托下显出黑色轮廓。从台阶上吹下来的寒风凛冽刺骨,我回到床边,拿起毯子裹住自己,然后拽了一把椅子拖到窗前,坐在那儿,朝外望着,思索着。

  我记起了我的弟弟托姆,就在他生命的最后几星期、最后的几天中,他的脸和身体由于呼吸困难而极度扭曲。我记起了我的母亲,她当时看上去是多么苍白,脸在黑暗的房间中几乎闪着亮光。大人们容许我和妹妹抚摸她黏糊糊的手,亲吻她发热的嘴唇,然后退出去。我记起了,有一次在离开房间后,我暗中擦了擦嘴唇,斜眼瞥了一下,看看我妹妹和其他人是否看见了我这罪孽深重的行为。

  济慈死后不到三十小时,克拉克医生和一名意大利外科医生剖开他的身体,他们看到,就像赛文后来写给一位朋友的信里提到的:“……肺病的最糟症状——两肺已经全数尽毁——细胞全部死亡。”不管是克拉克医生,还是那名意大利医生,他们都无法想象,济慈是如何熬过那最后的两个多月的。

  我坐在黑漆漆的房间中,望着黑漆漆的广场,思绪纷飞。与此同时,我聆听着胸膛和喉咙内的沸腾之声,感觉到痛苦就像火苗在体内燃烧,感觉着脑海里那些哭喊的梦魇般的痛苦:马丁·塞利纳斯在树上呼喊,遭受着那些诗文的痛苦,对我来说,我既无力,又懦弱,绝不敢去完成那样的诗作;费德曼·卡萨德在呼喊,他已经准备好死在伯劳的爪子之下;领事在呼喊,他被迫再次做出背叛行为;成千上万圣徒在呼喊,他们哀悼他们世界的死亡,悲叹他们兄弟海特·马斯蒂恩的死亡;布劳恩·拉米亚在呼喊,她回想起自己已故的至爱,我的孪生兄弟;保罗·杜雷在呼喊,他躺在那儿和电刑、和记忆的冲击搏斗,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胸膛上等待着的十字形;索尔·温特伯在呼喊,他一遍遍地捶打着海伯利安的土地,呼喊着自己的孩子,而瑞秋那婴孩的哭声依旧回荡在我们的耳中。

  “该死,”我低声自言自语,拳头捶打在窗框的石头和灰泥上,“真该死。”

  过了一会儿,就在第一缕白光预示着黎明的到来时,我走离窗户,找到我的床,躺了一会儿,闭上了双眼。

  西奥·雷恩总督听到音乐之声,随之醒来。他眨眨眼,左右四顾,认出了边上的营养槽和飞船的诊疗室,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见到过它们。西奥意识到自己正穿着柔软的黑色睡衣,一直睡在诊疗室的检查床中。现在,西奥过去十二小时的零碎记忆开始拼合起来:从医疗槽中抬出,安上传感器,领事和另外一个人凑过来望着他,问着一些问题——西奥张口回答,似乎他真的清醒了一样,然后又昏昏睡去,梦见海伯利安和它燃烧的众城。不,那些不是梦。

  他坐起身,感觉到自己几乎是飘出了睡床,找到了衣服,它们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旁边的架子上。他飞速穿戴好。音乐一直响着,忽而升高,忽而减弱,但那高质量的声音始终萦绕耳边。那是实况演奏,而不是录音。

  西奥走过一段短短的台阶,来到了娱乐舱。他惊讶地发现飞船的大门正敞开着,瞭望台探了出去,显然密蔽场也经去除。他停下脚步。脚底下的重力极小:刚好把西奥拉回到甲板上,刚刚好——也许是海伯利安重力的百分之二十,或者更少,也许是标准重力的六分之一。

  飞船门户大开。璀璨的日光注入敞开的舱门,照进瞭望台。领事正坐在那儿,演奏着他称为钢琴的古老乐器。西奥认出了考古学家阿朗德淄,正靠在敞开的船壳边,手里拿着一杯酒。领事正弹奏着一首非常古老、非常复杂的曲子;十指在钢琴键上飞快跳动。西奥走近了些,张口对微笑的阿朗德淄耳语,突然又震惊异常地停下,凝视着眼前的东西。

  瞭望台之外,三十米之下,闪耀的日光洒向翠绿的草坪,延伸到极近的地平线。在那草坪上,一簇簇人类或坐或躺,姿态悠闲,显然正在倾听领事的即兴演奏音乐会。但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西奥看见一些瘦高个,看上去就像波江五的唯美主义者,穿着纤细的蓝色袍子,苍白,光秃,但在他们身边,在他们之外,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人类坐在那儿竖耳聆听——种类比环网有史以来目睹过的还要多:有些人披着毛皮和鳞片;有些人的身体像蜜蜂,眼睛像多面接收器和触须;有些人如铁线雕塑一样脆弱瘦小,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们瘦削的肩膀上竖起,折叠在边上,仿若披风;有些人显然是为生活在高度重力水平下而设计出来的,矮小、结实、强健,如同南非水牛,站在他们面前,就算是卢瑟斯人也会相形见绌,显得脆弱不堪;有些人身躯短小,胳膊细长,全身长着橘黄色的毛皮,唯有他们苍白的灵敏脸庞将他们和旧地灭绝已久的猩猩的全息像区别了开来;其他人看上去更像狐猴,而非类人动物,更像鹰、狮、熊、猿,而非人类。但不知怎的,西奥立马知道这些的的确确就是人类,他确信无疑,一如他确信他们令人震惊的差异。他们专注的眼神,他们放松的姿态,还有一百种精妙的人类品质——乃至长着蝴蝶羽翼的母亲怀抱长着蝴蝶羽翼的孩儿的方式——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他们是西奥无法否认的一种普通人类。

  美利欧·阿朗德淄转过身,微笑着注视着西奥的表情,他小声道:“驱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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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奥·雷恩目瞪口呆,他昏昏然地摇摇头,聆听着音乐。驱逐者是野蛮人,不是这些美丽轻盈的生物。布雷西亚上的驱逐者俘虏的身形都一模一样——对,是很高,对,也很瘦,但显然更加符合环网标准,而不是眼前这眼花缭乱的不同种类。更甭提他们的步兵尸体了。

  西奥再次摇摇脑袋,与此同时,领事的钢琴曲驰向了高潮,最后以一个响亮的音符收尾。对面原野上的数百人鼓掌喝彩,声音在稀薄的空气中既高昂又轻柔,西奥望着他们站起身,舒展四肢,然后各赴前程……有些快马加鞭朝极近的地平线走去,其他人展开八十米的翅膀腾空而去。还有一些人朝领事飞船的底部移动过来。

  领事站起身,看见了西奥,笑了笑。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西奥,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马上要开始谈判了。”

  西奥·雷恩眨眨眼。三名驱逐者降落在瞭望台上,巨大的翅膀收在身后。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一身厚厚的毛皮,带着不同的记号和条纹,那毛皮仿佛野生动物的一样,有机,令人相信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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