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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38章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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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们来到了沼泽荒地,我认出这是罗马城四周的平原,作为庆贺,我的咳嗽又一次发作,最后止住的时候,我吐了一大摊血。一大摊。利·亨特待在我身边,满是关切,又满是失望。在我痉挛的时候,他扶着我的肩膀,拿着在附近小溪里蘸湿的碎布帮我擦干净衣服,然后他问:“我能做些什么?”

  “从田野里采些花,”我气喘吁吁道,“约瑟夫·赛文就是这么做的。”

  他气呼呼地转身离去。他没有意识到,甚至在我的热病和疲惫状态下,我讲的这些都是实话。

  小车和疲惫的马儿穿越了罗马平原,现在痛苦的撞击和咯咯响声比先前更加厉害了。午后时分,我们在路上遇到些马的骨骸,然后是一家破旧客栈的废墟,接着是一条长满青苔的庞大栈道的遗迹,最后是一根根柱子,就好像是一根根钉立在那儿的白色棍棒。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亨特问。他没有意识到那古老的短语中带着的讽刺意味[1]。

  [1]亨特的问句原文为“What on earth is that?”,其中“on earth”意为“究竟”,但字面意思是“在地球上”。

  “强盗的残骸。”我实话实说。

  亨特盯着我,似乎我的头脑已经向疾病俯首称臣了。也许吧。

  之后,我们爬出罗马平原的荒野,瞥到远远的田野中闪现着一点红色。

  “那是什么?”亨特问,语带殷切,又怀着希望。我知道他随时希望看见人,或者在之后看见一个运行着的远距传送门。

  “红衣主教[2],”我回答道,我说的是实话,“狩猎鸟。”

  [2]红衣主教:一种北美鸣鸟,头部有羽冠,喙短而厚,雄鸟的羽毛色泽亮红。

  亨特接入他可怜的残废通信志。“红衣主教是只鸟。”他说。

  我点点头,朝西望去,但是那红点已经消失了。“也是神父,”我说,“你瞧,我们正在朝罗马前进。”

  亨特朝我皱皱眉,他第一千次地想要在自己通信志的通信波段与谁取得联系。下午很安静,除了桅图拉的木轮子有节奏的吱嘎声和远处鸣禽的啼啭。也许,是红衣主教?

  夜晚的最初一抹红光触摸到云彩时,我们来到了罗马。小车摇晃着隆隆行进,穿过拉特兰大门,我们几乎是立即就看见了罗马圆形大剧场,上面长满了常春藤,显而易见已经成了成千上万鸽子的栖息地,但是这真实的景象比废墟的全息像要令人印象深刻得多。它矗立在这里,不是在什么环绕着巨大生态建筑的战后城市的污秽区域内,而是与周遭一簇簇小屋和空旷田野形成了强烈对比,那就是城市抵达尽头、乡村起步的地方。我能看见远处的罗马……稀稀拉拉的屋顶和小小的废墟,坐落在传说中有名的七山之上。但是在这里,罗马圆形大剧场统治了一切。

  “老天,”利·亨特低语道,“这是什么东西?”

  “强盗的残骸。”我慢慢说道,很怕会再次引起那可怕的咳嗽。

  我们继续往前走,马蹄嘚嘚,穿过十九世纪旧地罗马的荒芜街道,夜幕将我们重重包围,光线暗淡下去,鸽子在这个“永恒之城”的穹顶和屋顶上盘旋。

  “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亨特小声说道。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他们不在这儿,因为用不到他们。”我说。我的声音在城市街道的昏暗山谷中听上去尖锐刺耳。现在轮子行驶在了鹅卵石上,跟我们刚脱逃的胡乱岩石大路比起来,这也没多少平稳的。

  “这是什么刺激模拟吗?”他问。

  “停车。”我说道,听话的马儿停下脚步。我指着水沟边上的一块大石头,对亨特说:“踢踢那块石头。”

  他朝我皱了皱眉,但还是走了下去,走到石头面前,狠狠地踢了一脚。一大群鸽子被亨特咒骂的回响声惊醒,呼啦啦从钟楼和常春藤中朝天际飞去。

  “你已经跟约翰逊医生一样,证明了这些事情是真实的,”我说,“这不是刺激模拟,也不是梦境。或者说,它和我们之前的人生一样真实。”

  “他们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首席执行官的助手问道,他仰望天空,似乎众神正在褪色晚云形成的蜡笔画栅栏上侧耳倾听,“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我死,我想,在明白了这个事实后,我感觉有谁给我当胸来了一拳。我慢慢呼吸,避免咳嗽发作,但我感觉到痰液在我的喉咙里沸腾冒泡。他们想要我死,他们想要你在旁观看。

  母马继续它漫长的拖拉,行进到下一个狭窄街道时,它朝右拐了个弯,然后又是个右拐,继而进入一条宽敞的大道,大道上布满了阴影和我们经过时发出的回声。最后,我们停在了一段巨大阶梯的顶部。

  “到了。”我一面说,一面挣扎着走出马车。我的腿在抽筋,胸脯疼痛,臀部酸疼。在我的脑中,出现了一首关于旅行欢愉的讽刺颂诗的开篇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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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特走了出来,跟我一样手足僵硬,他站在这庞大的分叉阶梯的顶端,双臂交叉,怒视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一个陷阱,或是什么幻象。“赛文,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指着阶梯底下的一个露天广场。“西班牙广场。”我回答道。听到亨特叫我“赛文”,我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我们经过拉特兰大门时,我就已经觉得这个名字不再属于自己了。或者,准确说来,是我的真名突然再次成为自己的了。

  “过不了几年之后,”我说,“这些将被称作西班牙台阶。”我开始沿着右边的阶梯朝下走去。突然一阵晕眩向我袭来,我摇摇晃晃,亨特赶忙向前,抓住我的臂膀。

  “你不能走路,”他说,“你病得太重了。”

  我指着宽阔台阶对面的一栋斑驳陆离古老建筑形成的墙壁,那建筑面向广场。“不远了。亨特。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悦石的助手满面愁容地转向那建筑。“那是哪儿?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等我们?”

  听到他无意识使用到的谐音,听到这几句没多少诗意的话,我禁不住地笑了。我突然想象到一个画面——我们在漆黑的庞大建筑中熬过漫漫长夜,我教他使用强韵和弱韵中断的技巧,或者交互使用抑扬格和无重音抑抑格的乐趣,或者频繁使用扬扬格的自我放纵。

  我开始咳嗽,停不住地咳嗽,最后将一大口鲜血喷溅在我的手掌和衬衣上。

  亨特扶着我走下台阶,穿过广场。昏暗中,伯尔尼尼的船形喷泉发出潺潺的流水声。亨特在我手指的指示下,带我进入了漆黑的方形门口——西班牙广场二十六号的门口——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但丁的《神曲》,也似乎看见了那句“LASCIATE OGNE SPERANZA,VOI CH’INTRATE”——“入此地,汝当弃绝一切想望”——就凿刻在门口冰冷的门楣上。

  索尔·温特伯站在狮身人面像的入口,朝这世界挥舞拳头。夜幕降临,光阴冢的入口闪耀着璀璨的光辉,但他的女儿一去不返。

  一去不返。

  伯劳带走了她,把她新生的身体举在自己的钢铁手掌中,重新迈进了光辉,那光现在甚至在把索尔推离,就像某种可怕的从星球深处吹出的辉煌之光。索尔抵御着这股光之旋风,但它将他拒之门外,就像是失控的密蔽场。

  海伯利安的太阳已经坠落,现在,一股冷风从荒野吹来。冷空气前线从山岭上滑下,向南方进军,它们也驱赶着沙漠上的风。索尔转身望着朱红之沙,它们被吹进了敞开的光阴冢那探照灯似的炫目之光下。

  敞开的光阴冢!

  索尔在冷冷的光辉下眯起眼,俯视着山谷,那儿,其他光阴冢闪烁着,就像淡绿的南瓜灯藏在它们的沙帘之下。光和长长的影子跳过山谷之地,头顶上的云朵已耗尽最后一点日落的色彩,夜幕伴着号叫的风声降临了。

  有什么东西在第二座建筑——翡翠茔的入口处移动。索尔跌跌撞撞地跑下狮身人面像的台阶,回头朝入口看了一眼,那就是伯劳带着他女儿消失的地方,然后离开了台阶。他从狮身人面像的脚爪旁跑过,摇摇晃晃地沿着被风吹出的小径前进,朝翡翠茔跑去。

  有什么东西正从卵形的入口慢慢走出,光阴冢发出的光束照出这东西的侧影,但是索尔还是看不清这是不是人,是不是伯劳。如果这是伯劳,他将会徒手把它抓住,摇晃它,直到它送回自己的女儿,或者拼个你死我活。

  但那不是伯劳。

  索尔现在可以看见那侧影是个人。那人踉跄前行,倚靠着翡翠茔的入口,似乎是受伤了,也许是累了。

  是个年轻女子。

  索尔想起半个多标准世纪前,瑞秋就是在这个地方,那年轻的考古学家在这儿研究这些人造建筑,从没想到过梅林症的命运正在等待着她。索尔总是想象着疾病被消去,自己的孩子得以获救,孩子再次正常长大,未来将会成长为瑞秋的孩子重获生命。但是,如果瑞秋以进入狮身人面像的那个二十六岁的瑞秋返回,那将如何?

  索尔耳边的筋脉重重地搏动着,震耳欲聋,他都已经听不见身边咆哮的暴风了。他朝那人影挥着手,现在那影子已经被尘土风暴遮得半隐半现了。

  年轻女子也朝他招手。

  索尔朝前奔出二十米,在光阴冢面前三十米处停了下来,他喊道:“瑞秋!瑞秋!”

  年轻女子在轰鸣的光线下现出身影,她从入口处走离,双手合在脸上,喊着什么话,但是声音迷失在了风声中,她开始沿着台阶朝下爬。

  索尔跑了起来,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跤,路已经找不到了,他跌跌撞撞地摸索过山谷的地面,膝盖撞上一块低矮的大石头,但他毫不顾及疼痛,再次找到了路,跑到了翡翠茔的底部。那女子从锥形的扩散光线下现身。

  就在索尔抵达台阶底部的时候,她跌倒了,索尔抱住了她,将她温柔地放在地面上。被风吹起的沙子刮擦着他的后背,时间潮汐让他们感觉天旋地转,那是眩晕和似曾相识的无形漩涡。

  “是你,”她说,举起一只手,摸着索尔的脸,“这是真的。我回来了。”

  “对,布劳恩。”索尔说,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他把布劳恩·拉米亚脸上纠结的卷发撩到一边,紧紧抱着她,一条手臂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枕着她的脑袋,弓着后背,替布劳恩遮挡风沙。“没事了,布劳恩,”他柔声细语,保护着她,双眼闪着失望的泪花,但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没事了。你回来了。”

  梅伊娜·悦石走上洞穴状战略决议中心的台阶,迈步走了出去,来到了走廊中,在那儿,长条的有机厚玻璃让人能够纵观从奥林帕斯山到塔尔锡斯高原的景象。遥远的下方暴雨如注,站在这个插入火星天穹几乎有十二公里高的制高点上,她能看见一阵阵的闪电和静电的幕帘,暴风雨正在高高的大草原上拖动着自己的脚步。

  她的助手赛德普特拉·阿卡西也走了出来,来到了走廊中,静静地站在首席执行官身边。

  “还是没有利和赛文的消息吗?”悦石问。

  “没有。”阿卡西回答。这位年轻的黑人女士的脸被照亮了,那是来自家园星系的惨淡太阳光,也是来自底下闪电会演的光线。“内核当局说,也许是远距传输器出了故障。”

  悦石冷冰冰地笑道:“对。我问你,赛德普特拉,你记得我们这一生中发生过什么远距传输故障吗?环网的任何地方?”

  “没有,执行官大人。”

  “内核觉得他们完全不必跟我们玩阴的。显然,他们觉得他们能绑架想要的任何人,也不必负上任何责任。他们觉得我们在最后时刻太需要他们了。赛德普特拉,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对了,”悦石摇摇头,转身开始沿着漫长的下降之路进入战略决议中心,“现在只剩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了,驱逐者将包围神林。我们下去和其他人待着吧。我和阿尔贝都顾问的会见是不是就安排在会议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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