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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32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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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游艇停泊在一条岩石阶梯的底部,这条阶梯从上往下延伸到令人作呕的河水里。我注意到最低的岩石上生着绿色的苔藓。岩石阶梯本身——很可能来自旧地,因为有些古典城市是在天大之误后不久通过远距传输器运来的——长年累月被磨损了,我能在上面看到如同漂亮窗饰的裂纹,连接着一些发泡的斑点,看上去就像是世界网的示意图。

  天气很暖,空气非常沉闷。复兴之矢的太阳低挂在山形塔楼上。光线太红太亮,我简直无法睁眼。即使在这儿,沿着仿若小巷的路走了一百多米,特提斯那边的声音依旧震耳欲聋。鸽子躁动不安地在黑墙和高悬的屋檐下盘旋纷飞。

  我能做什么?随着世界耷拉着脑袋朝毁灭走去,每个人似乎都在干着什么,而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那是你的工作。你是名观察者。

  我揉揉双眼。谁说诗人必须是观察者?我想起李白和吴侨之,他们率领他们的军队穿越中国,在他们的士兵睡着的时候,写下了历史上最让人感伤的诗文。嗯,至少马丁·塞利纳斯走过了漫长多事的一生,即便那一半的人生是猥亵的,而另一半被糟蹋了。

  一想起马丁·塞利纳斯,我便大声呻吟起来。

  那孩子,瑞秋,现在是不是也被挂在荆棘树上了呢?

  我思考了片刻,思索着这样一种命运比起梅林症的快速灭绝来说,是否来得更好。

  不。

  我闭上双眼,摒除一切杂念,希望与索尔取得联系,发现那小孩的命运。

  小船轻摇着,尾波扩及到远方。在我头顶上方,鸽子拍打翅膀飞至壁架之下,咕咕地对彼此叫着。

  “我不管这有多难!”梅伊娜·悦石喊道,“我希望所有舰队都进入织女星系来防卫天国之门。然后把必要的舰队转移到神林和其他受威胁的世界上。我们现在的优势只有我们的机动能力!”

  辛格元帅的脸上带着失望的黑气。“太危险了,执行官大人!如果我们直接把舰队转移到织女星系,那可是在冒极大的风险,舰队会在那儿被截断退路。驱逐者肯定会想办法毁掉那个系统连接到环网的奇点球。”

  “那就保住它!”悦石厉声叫道,“所有昂贵的战舰都得倚仗它了。”

  辛格朝莫泊阁和其他高级军官看去,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但没人吭声。这群人是在行政综合战略决议中心。墙上布满了全息像和流动的柱状数据。但没人朝墙上看。

  “我们的所有军力都在保护海伯利安领空的奇点球,”辛格元帅说道,他的声音很低,言语留有余地,“一边受着攻击,一边又要撤退,尤其是受着整个游群的猛烈攻击,那是很难的。要是奇点球被毁,我们的舰队将会与环网远隔十八个月的时间债。在他们回来前,战争就已经输了。”

  悦石略一点头。“我叫你将所有的舰队传送到织女星系,并没有叫你把奇点球摆在危险中。元帅……我已经同意让驱逐者占领海伯利安了,以便撤回我们的所有战舰……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能不战而降,不能把环网的世界拱手让给驱逐者。”

  莫泊阁将军站起身。这个卢瑟斯人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了。“首席执行官,我们的确在策划战斗。但是我们觉得,在希伯伦或者复兴之矢展开我们的防御更有意义。我们不仅仅会赢得五天左右的时间来准备防御,而且——”

  “而且还损失了九个世界!”悦石打断道,“还有数十亿公民。人类。我们会损失天国之门,这很糟,但是神林是一个文化和生态的财产。那是无法取代的。”

  “首席执行官,”防御部长阿兰·伊本说道,“有证据表明,圣徒多年来一直和所谓的伯劳教会勾结在一起。伯劳教会活动的很多资助都来自……”

  悦石轻弹手指,叫这男人住口。“我不管这个。但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失去神林。如果我们不能防卫织女和天国之门,那就把战线收回到圣徒的星球。就这么定了。”

  辛格冷冷一笑,他看上去是被无形的镣铐压住了。“首席执行官,我们连一小时的先机都无法得到。”

  “已经决定了,”悦石重复道,“利,卢瑟斯的暴动怎么样了?”

  亨特清清嗓子。他的举止比以前更加谦卑且从容了。“执行官大人,现在至少有五个蜂巢卷了进去。数亿马克的财产毁于一旦。军部的陆军部队已经从自由岛传送到那儿,看样子他们已经控制了抢劫示威的凶恶暴徒,但是我们无法估计,那些蜂巢的远距传输功能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毫无疑问,伯劳教会是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伯格森蜂巢最初的暴动起始于一群信徒狂热者的示威,主教在全息电视上突然出现,然后被切断……”

  悦石低下头。“啊,他最终浮出水面了。那他现在还在卢瑟斯吗?”

  “我们不知道,执行官大人,”亨特说,“运输当局的人正在试图追踪他和他那些侍僧头目。”

  梅伊娜·悦石旋过身,朝一个年轻人看去,那人我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来。过了会儿,我才认出这是威廉·阿君塔·李指挥官,茂伊约战役的英雄。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他斗胆在上级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因而被发配到偏地去了。现在他身上穿的是军部的海军制服,上面的肩章是金绿相间的海军少将勋章。

  “为每个世界而战,如何?”悦石问他,不顾自己那“决定已下不可更改”的法令。

  “首席执行官,我觉得那是个错误,”李说,“总共有九队游群被调配来展开攻击。只有一队,我们在三年里不必担心,因为那一队现在正在攻击海伯利安。如果用我们的舰队——即便是一半舰队——来面对神林的威胁,我们也百分之百无法把那些军力转去防御另外八个受到第一波袭击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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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石挠了挠下嘴唇。“你有何建议?”

  海军少将李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建议我们认赔,干脆把那九个世界的奇点球炸掉,在第二波游群抵达住人星系前,就准备好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

  桌边的人顿时一片哗然。来自巴纳之域的费尔德斯坦议员站起身来大喊大叫。

  悦石等着这阵风暴平息。“你是说,先下手为强?反攻游群,而不是坐等防御,对不对?”

  “对,执行官大人。”

  悦石指着辛格元帅。“这可能吗?我们能策划好,准备好并发动这样攻势的袭击吗?我们——”她看了看她头顶墙上的数据流,“——仅有九十四标准小时。”

  众人的注意力转到辛格身上。“可能吗?啊……首席执行官,也许吧,但是失去环网九个世界的政治反响……啊……这样的后勤难点是——”

  “但是那是可能的,对不对?”悦石坚持。

  “啊……对,首席执行官大人。但是如果——”

  “就这么办。”悦石说。她刚站起身,桌上的其他人赶忙站了起来。“费尔德斯坦议员,请到我的房间来,我会和你们几个颇具影响的议员商量一下。李,阿兰,卢瑟斯暴动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马上通知我。作战理事会四小时后在这里重新集会。日安,女士们、先生们。”

  我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脑中回荡着各式各样的情景。我离开了特提斯河,这里运河更少,步行大道更宽了,一大群人拥在大街上。我让通信志领我到别的终端去,但每次都有一群人围在那里。几分钟后,我终于意识到这些人不仅仅是复兴之矢上想要出去的居民,也是来自环网各地的观光客,推推搡搡地想要进来。我琢磨着,悦石的疏散特遣部队的人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成千上百万的好奇之人传送过来,想要目睹战争的爆发。

  我不明白我是如何梦到悦石在战略决议中心里的对话的,但我确信无疑,这些对话是真实的。我开始回想,并且记起了过去的那个长夜里我的梦境的细枝末节——那不仅仅是海伯利安的梦境,而且还有首席执行官的世界之行,以及高层会议的详细情形。

  我是谁?

  赛伯人是生物性遥控装置,是附加体,属于人工智能……或者,在这里属于人工智能重建人格……它们安全地隐藏在内核的某处。重要的是,内核完全知道在政府大楼、在人类领导层的许许多多大厅里发生的一切。人类已经厌倦与本领高强的人工智能监控共享生活,就像旧地美国南北战争前,南方的家庭厌倦在他们的人类奴隶面前说话一样。但厌倦归厌倦,对此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最低级的渣滓蜂巢的贫困阶级之上的任何人,都带着生物监控的通信志,许多人带有植入物,这些东西收听着数据网之乐,由数据网的元素监控,处处依赖数据网的功能。人类接受了隐私的短缺。希望星的一名艺术家曾经跟我说过:“开着住宅监控,在它们面前做爱或者吵架,就像是在小猫小狗面前脱衣服……你一开始会犹豫一下,不过很快就会把它忘掉。”

  我是不是接入了某个后台信道,只有内核知道的信道呢?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证实一下:把我的赛伯体扔在这儿,我自己独自沿着万方网的高速路去内核,就像布劳恩和我那脱离肉体的副本那样,那是上一次我共享他们的感觉。

  不。

  这一想法让我眩晕,几乎害我不舒服。我找到一条长凳,坐了会儿,把头埋在两膝间,慢慢深呼吸。人群在一旁走过。有谁在什么地方在用手提式扩音器向他们演讲。

  我感到饥肠辘辘,已经至少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我的赛伯体,哦不,我的身体极度虚弱,饿得发慌。我站起身,挤到一条小巷里,小贩们在那儿吆喝着,声音盖过了喧嚣,他们在一个独轮回旋手推车边兜售着他们的商品。

  我来到一辆手推车前(那里的队伍很短),向一个女人要了份涂着蜂蜜的煎饼、一杯香郁的布雷西亚咖啡、一袋带沙拉的皮塔面包,然后用寰宇卡轻轻一碰,付了账,爬上一条阶梯,来到一栋被遗弃的建筑中,坐在露台上,开始品尝。味道真是棒极了。我啜饮着咖啡,琢磨着要不要回去再买块煎饼,这时,我注意到下面广场上的人群停止了无头无脑的涌动,聚集在一小撮人周围,那一撮人站在中央的宽阔喷泉的边缘。他们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淌过人潮的头顶,流到了我这儿:

  “……报应天使已经被释放在我们中间,预言成真了,千禧年来临了……天神化身将会开始献祭……末日赎罪教会已经预言到,他们知道,救赎必须完成,这是我们一直知晓的……但这种折中办法太晚了……互相残杀的斗争太晚了……人类末日临头,苦难开始了,我主的千禧年即将来临。”

  我意识到,穿着红衣的男人是伯劳教会的神父,而人群正在回应——起初是零星的表示同意的叫声,偶尔的几声“对,对”以及“阿门”,然后是异口同声的喊叫,高举的拳头在人群头顶涌动,还有无法抑制的狂热尖叫。退一步说,这是极不相称的。这一世纪的环网,有着公元前旧地罗马许多的宗教意味:一种容忍政策,容忍着多姿多彩的宗教——像禅灵教一样,大多数都交织融合,在本质上被改变,但并不是说宗教信仰被改变了。而是通常的观点是,一种对宗教冲动的温和的犬儒主义,以及一种漠不关心。

  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个广场上。

  我思考着,最近几个世纪是如何摆脱暴动的:要发起一场暴动,必须要有公共集会,而在我们这一时代,公共会议包括了通过全局或者其他数据网频道的个人谈心;人们远隔千里,甚至远隔光年,仅仅是由通信电缆和超光线路连接,在这种情形下,很难创造暴徒的激情。

  我正在想入非非,突然被震慑住了:人群的怒吼兀然平寂,一千张脸孔朝我转来。

  “……那里是他们中的一个!”伯劳教会的圣人喊道,随着他指向我,身上的红袍闪耀着光芒,“一个霸主密封派系之人……一个诡计多端的罪人,把救赎在今日带到我们头上……就是他,以及像他这样的人,想叫伯劳化身让你们赎他的罪,而他自己和其他人,却藏在秘密世界的安全之地,那是霸主头头们留下来为这一天准备的安全之地!”

  我放下咖啡杯,咽下最后一口煎饼,盯着他们。那个男人说的话真是莫名其妙。但他怎么知道我来自鲸心?他怎么知道我和悦石接触过?我再次看过去,手挡在眼前遮着耀眼的阳光,试图不去看那些仰起朝我看来的脸孔,以及那些挥舞的拳头。我注视着那个穿着红袍的人的脸……

  我的天,那是斯宾塞·雷诺兹,那个行为艺术家,上次在树梢曾试图主宰宴会谈话的那个人。雷诺兹剃光了他的头发,帽子下的卷发不见了,仅剩脑后一根伯劳教会的辫子,虽然那张脸现在被做作的愤怒和忠诚信徒的狂热信仰所扭曲,但它仍旧黝黑,仍旧俊美。

  “抓住他!”伯劳教会的煽动者雷诺兹喊道,手仍然指着我的方向。“抓住他,让他赎罪,为我们家园的毁灭,为我们家庭的破裂,为我们世界的末日,赎罪!”

  我朝身后瞥了一眼,心里琢磨着,这华而不实的装腔作势之人肯定不是在说我。

  但他的确是在说我。有足够多的人变成了暴徒,在这大喊大叫的煽动政治家身边的一波人朝我的方向涌来,拳头挥舞,唾沫横飞,那人潮将其他人推离了中心,然后我下面的这群边缘人群也朝我的方向涌来,以免被后面的人踩死。

  人潮变成了一群咆哮、高喊、尖叫的暴动分子;这时,这群人的智商加起来也比不上其中最普通的一个人。暴徒有激情,但没有脑子。

  我不打算继续逗留在那里,向他们好好解释。人群分成两路,沿着两边的楼梯向上冲来。我转过身,拉了拉身后的木板门。门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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