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温特伯揉了揉熟睡孩子的后背,向领事说道:“显然你不是梅闰·阿斯比克。”
“我不是,”领事说,“梅闰·阿斯比克在叛乱中丧生了。希莉的叛乱。”
“你怎么会拥有这个记录?”霍伊特神父问道。神父的表情充满痛苦,但在这之下,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感动。“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记录……”
“是他给我的,”领事说道,“就在他于群岛战役中身亡几周前。”领事看着自己面前一张张困惑的脸。“我是他们的孙子,”他说,“希莉和梅闰的孙子。我父亲……也就是阿斯比克提到的东尼尔……当茂伊约获准进入保护体的时候,他担任了首任地方自治理事会的理事长。后来又当选为议员,任职终身。那天去山上为希莉扫墓的时候我只有九岁。后来有一天,阿斯比克趁夜到我们的小岛,将我带到一边,告诉我不要加入他们的队伍。那年我二十岁,对参与叛乱与战斗而言,已经够大了。”
“要是你加入了,会参与作战吗?”布劳恩·拉米亚问。
“噢,会的。说不定都死了。就和三分之一的男人和五分之一的女人一样牺牲掉。就像所有的海豚和大多数小岛一样毁灭掉,虽然霸主试图尽可能多地保证它们完好无损。”
“这故事真感人,”索尔·温特伯说,“但是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为什么要朝圣伯劳?”
“我还没有讲完呢,”领事说,“听着。”
我祖母有多坚强,我父亲就有多软弱。霸主并没有等到十一个本地年之后才回来——军部火炬舰船在五年之内就成功进入了轨道。叛乱者匆忙修建起来的舰船被打得溃不成军,此时,父亲只是袖手旁观。他们包围了我们的世界,而父亲却继续站在霸主那边。我记得那时我才十五岁,同我的家人一道在宗族岛屿的上层甲板上,观望着十数个小岛在远处熊熊燃烧,霸主掠行艇的深水炸弹将海洋照得透亮。到早上,海浪里堆满了海豚的尸体,大海都变成了灰蒙蒙一片。
在群岛战役之后那些绝望的日子里,我的姐姐莉拉加入了叛乱军战斗。有人目睹她的牺牲,但没人找到她的尸体。我的父亲也再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
在停火和保护体准入许可授予之后不到三年,我们这些首批殖民者就成了自己星球的少数民族。小岛已被驯服,并被卖给观光者,就跟梅闰向希莉预言的一样。首站现在已经是人口一千一百万的城市,公寓大厦、塔尖,还有磁悬浮城市都沿着海岸线绕着整个岛屿延伸。首站港依然是个光怪陆离的集市,有贩卖手工艺品的第一家庭后裔,他们出售的艺术品总是漫天开价。
当父亲首次被选作议员的时候,我们在鲸逖中心住了一段时间,我也在那个地方完成了学业。我是个孝顺儿子,颂扬环网中人生的美德,学习人类霸主的光辉历史,并积极准备自己即将在外交使团的生涯。
一直以来我都在等待。
我在毕业之后不久就回到了茂伊约,在中央政府岛上的办公室工作。我工作的一个内容就是拜访那些在浅海中冒起来的成百上千座淌水的平台,报告迅速繁衍的海底岛群,并且负责与来自鲸心和天龙星七号的开发公司联络。我并不喜欢这项工作,但是我办事绩效颇高。我依然微笑面对一切。依然等待。
我追求了某个第一家庭的女孩子,和她结了婚,她来自希莉的表亲贝托尔的血系,在我获得外交使团考核鲜有人达到的“第一”成绩之后,我要求在环网之外任职。
于是开始了我和格列莎私人的星外大移居。我工作尽职尽责。我是个天生的外交人才。还不到五个标准年我就已经成为副职领事。八年之内,我又凭借自己的实力当上了领事。这是我能够在偏地晋升的最高职位。
这是我的选择。我为霸主工作。我等待着。
最开始我的角色是向偏地殖民者提供环网的精巧发明,以帮助他们做到最好——摧毁那里真正原始的土著生命。六个世纪的星际扩张当中,霸主没有遇见过任何德雷克-图灵-陈索引上记录的智慧生物,这绝非偶然。在旧地之上,人们早已接受这样一个观点:如果一个物种胆敢将人类置于它的食物链菜单之中,那么它必将迅速灭绝。随着环网的扩张,任何一个真正试图与人类的智力相抗衡的物种,都必将在星系内首个远距传输器打开之前灭绝。
我们在旋转星的云塔之间,追踪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泽普棱。根据人类或者内核标准来看,他们应该并不聪明。但是他们很漂亮。他们死去的时候,皮肤会泛起彩虹霓光般的涟漪,但他们的同伴却对这些多彩的信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逃之夭夭,任由他们痛苦的死亡美丽得难以名状。我们将他们的光感知皮肤卖给环网公司,将他们的血肉卖给天国之门一类的星球,将他们的骨头磨成粉,当作催情药卖给其他二十多个殖民星球上阳痿或者迷信的人。
在嘉登,作为要将巨泽汲干的生态建筑工程师顾问,我结束了那些湿地马人对彼地短暂却威胁到霸主发展的统治。最终他们试图要迁徙,但是北部地区太过干燥,因而数十年之后,当嘉登加入环网,我再度访问那里时,那些早已风干的马人尸体依然被丢弃在荒辽的地段,活像一些从更为丰富多彩的时代遗留下的异国植物的躯壳。
我到达希伯伦的时候,犹太移民正要结束他们与赛内赛·阿鲁伊特的世代纷争,后者就像世界上的缺水生态那般脆弱。阿鲁伊特精神感应力极为强烈,是我们的恐惧与贪婪杀死了他们——当然,我们的眼里容不下他物,这一点亘古以来颠扑不破,也是另一个原因。但是在希伯伦,让我变得铁石心肠的,不是阿鲁伊特的灭亡,而是由于我的所作所为,注定了殖民者的末日。
在旧地他们有一个用作描述我身份的词——内奸。因为,尽管希伯伦不是我的故星,但殖民者已经逃亡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有清晰的理由,就像我的祖先们在旧地的茂伊岛签订的生命契约一样明明白白。但我只是在等待。我在等待中的所作所为……用这个词真是名副其实。
他们信任我。在我开诚布公的论说中,他们开始相信重新加入人类大家庭……加入环网有多么棒。他们坚持只能有一个城市对外来人开放。我微笑着表示同意。现在新耶路撒冷有六千万人口,而整个大陆只有一千万犹太土著居民,他们大部分的生活来源依靠这个加入环网的城市。还需要等十年。可能花不了那么久。
希伯伦向环网开放之后,我有一点消沉。我发现了酒精,这个伟大的东西能够让我远离闪回与嗑电。格列莎一直留在医院里和我在一起,直到我完全戒掉酒瘾。很奇怪,在这个犹太星球上的诊所竟然属于天主教。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大厅里教袍摩擦出的沙沙声。
我的消沉变得平静,并逐渐远离。我的职业生涯还没有被破坏。我以正式的领事身份将妻儿都带到了布雷西亚。
我们在那里扮演的角色是多么微妙啊!我们所走的路线又是多么诡计多端。在数十年间,卡萨德上校、技术内核的军队都一直袭扰着驱逐者游群的流亡之处。现在议会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这两大巨头作出决议,决定在偏地检验一下驱逐者的兵力,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能耐。于是他们选中了布雷西亚。我承认,在我抵达之前的数十载里,布雷西亚人都代理我们行使权力。他们的社会是古色古香令人愉悦的普鲁士风格,极端的军国主义,经济上骄傲自负,目中无人,极度恐外,到了群情激昂地要征募军队以扫除“驱逐者威胁”的地步。最开始,一些人租借了一批火炬舰船,以便靠近驱逐者。他们有等离子武器。也有密集探针,装载有特制的病毒。
我犯了点小小的计算失误,当驱逐者部落到达的时候,我还身处布雷西亚。出现了几个月的误差。那时候本该是由一个军政分析小组来接替我的位置。
不过没关系。反正霸主的意图已经达成。军部坚定而快速的部署力完全通过了检验,霸主的利益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上的损害。格列莎死了,当然。在首轮轰炸中就死了。还有阿龙,我十岁的儿子。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到战争结束时也还活着……但后来却死了,一些军部傻瓜撒下的饵雷和爆破炸药距离首都白金敏寺的难民营太近了。
他死的时候我没在他身边。
布雷西亚战役之后我得到了擢升。我被给予了一项任务,它是历来任职领事的人所能被委任的任务里最富挑战,也是最为机密的:我成为了负责与驱逐者直接谈判的外交官。
最开始我传输到鲸逖中心,与悦石议员的委员会和一部分人工智能顾问展开漫长的会议。我见到了悦石本人。计划相当地复杂。最主要的一点是:我们必须挑唆驱逐者主动发起进攻,而激怒他们的关键就在于海伯利安这颗星球。
驱逐者在布雷西亚战役之前就一直在观察海伯利安。我们的情报机构显示,他们深深地迷上了光阴冢和伯劳。此前他们对承载着卡萨德上校的霸主医疗舰船的攻击和其他的几次攻击,都是属于计算错误;在医疗船只被错误地判定为军事神行舰之时,他们的舰船长惶恐不已。在驱逐者看来,更糟糕的是,他们作出决定让登陆飞船降落在光阴冢附近。于是乎该船的司令官展露了他们抵御时间潮汐的能力,他们的突击队员遭到了伯劳大幅度的杀戮。在那之后,飞船船长回到游群接受了处决。
但是我们的情报机构显示驱逐者的计算错误并不完全是彻底的失败。他们获得了关于伯劳的有价值的信息。而且他们对于海伯利安的着迷也逐渐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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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石曾向我解释霸主计划要怎样利用那种痴迷。
计划的核心在于我务必得激怒驱逐者去攻击霸主,而攻击的焦点必须是海伯利安本身。我由此开始明白,最终的战役是为了处理环网的内部政务,而不是要拔除驱逐者这颗眼中钉。几个世纪以来,技术内核的各方力量都反对海伯利安加入霸主。悦石解释说这不再是为人类的利益着想了,武力兼并海伯利安——以保护环网本身作为幌子——将会允许内核中更多的进步人工智能联合会获取权力。这样一来,内核中权力平衡的转变就会让议会和环网受益,具体途径则没有完全向我解释。驱逐者这一不可能妥协的潜在威胁将会被完全清除。霸主辉煌的新时代即将开始。
悦石解释说我不需要自愿前往,使命将会充满危险——不管对我的职业,还是人生来说,都是如此,但我还是接受了。
霸主给我提供了一艘私人飞船。我只要求了一处修改:配上一台古老的斯坦威钢琴。
我依靠霍金驱动独自旅行了好几个月。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里,我在驱逐者游群定期移民的地段漫游。最终我的船舰被探测到并被俘获。他们相信我是一个信使,也明了我是一个间谍。他们中有人主张杀我,有人反对,辩论了很久,最终留我一条生路。他们也为是否要和我谈判争辩了不少时候,最终决定要这么做。
我并不想描述在游群生活的美妙——他们零重力的球形城市和彗星农场、刺丛,他们的微型环轨森林和迁徙河流,聚会礼拜生活的千颜万色与精细纹理。完全可以说,我相信驱逐者已经完成了环网人类在过去的几千年中都没有完成的事情:进化。当我们还住在自己的衍生文化——旧地生活苍白的浮影之中时,驱逐者已经开发了文化的新维度,包括美学、伦理学、生物化学、艺术和其他必须改变、进化的东西,人类灵魂也终于得以充分反映。
野蛮人,这是我们给予他们的称呼,但是在同时我们又怯懦地紧抓住自己的环网不放,就像当年的西哥特人[4]蜷缩在罗马逝去的辉煌中,宣布自己是文明人一样。
[4]西哥特人(Visigoths):原居罗马帝国东北部,四世纪下半叶,因受到来自中亚的匈奴人的威胁,开始向西迁徙。公元378年安德里诺堡战役,西哥特人打败了罗马帝国的军队,410年西哥特人洗劫罗马城,随后占领了高卢南部阿基坦地区,以图卢兹作为首都,建立了西哥特王国,其疆域包括卢瓦尔河以南的西南高卢和比利牛斯半岛的大片土地。在西哥特人统治下的阿基坦,罗马高卢贵族的地产大多未受损害,他们依然按罗马帝国时的方式生活。
十个标准月之内,我就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而他们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我尽自己所能极为详尽地解释了悦石的人为他们制定了什么样的计划,要将他们灭绝人世。我告诉他们环网科学家们对光阴冢的异常知之甚少,也告诉他们技术内核对海伯利安难以名状的惧怕。我详细描述说如果他们不惧危险企图占领海伯利安,就等于中了圈套,军部会倾巢出动,来到海伯利安星系,将他们歼灭干净。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并再次等待着死亡。
他们并没有杀我,反而告诉了我一些事。他们给我看了拦截到的超光信息、密光记录,还有他们四个半世纪以前从旧地星系逃出来时带走的一些记录。他们给我看的东西骇人且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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