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什么。”她说。现在是夜晚最黑暗的几个小时,惊涛拍击着甲板,在驾驶座舱伤痕累累的塑料外壳上四散泼溅。“你应该在西蒙风刮起的季节来看看。”
云彩依然低挂,与远处灰色的海洋浑然一体,但是海浪已经平静许多,不超过五英尺高。我将芥末抹在烤牛肉三明治上,又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厚壁白色杯子。如果是在零重力下,拿着咖啡走来走去是没那么容易把它洒出来的,不过它更可能会飘上升降扶梯的上升轴杆。希莉接过她的杯子,里面的咖啡已经在途中洒得差不多了,她对此一句话都没说。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食物和烫舌的温暖。希莉又下去添满我们的杯子,此时由我来掌舵。青灰的天空光线如此暗淡,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入夜了。
“梅闰,”她把杯子递给我,坐上环绕驾驶员座舱长椅的坐垫,说道,“他们打开远距传输器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被这个问题惊了一下。以前我们从没有谈论过关于茂伊约何时会加入霸主政权的事。我瞟了一眼希莉,突然间我惊诧于她的苍老。她的脸满是褶子和阴影。她美丽的绿色眼珠已经陷入黑暗的深井,颧骨像是自薄脆的羊皮纸里穿出的锋刃。现在她留着灰白的短发,它们被打湿后聚成一坨一坨,像是一颗颗钉子。她的脖子和手腕上青筋暴突,像是从不成形状的毛衣上面冒出的线头。
“你什么意思?”我问。
“他们打开远距离传输器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知道议会是怎么说的,希莉。”我大声说道,因为她有一只耳朵听力出了问题,“它会为茂伊约的贸易和技术掀开一个新时代。你们再也不会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星球上了。当你们成为公民,每个人都会被授予使用远距传输门的权利。”
“知道了,”希莉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全都听说过了,梅闰。但是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会第一个穿过远距传输器来我们这儿?”
我耸耸肩:“更多的外交家,我想。文化接触专家、人类学家、伦理学家、海洋生物学家。”
“然后呢?”
我顿了顿。外面已经黑了。海洋几乎完全平静下来。我们的舷灯在黑暗中闪耀着红绿的亮彩。我又感到了焦虑,和两天前风暴的巨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毫无二致。我说:“然后,来的就会是传教士、石油地质学家、海洋牧场主、开发者。”
希莉啜饮着咖啡:“我还以为,你们霸主政权的地位远远在石油经济之上呢。”
我笑了,把舵固定住:“没有人会爬到比石油经济更高的地位。至少只要还有石油就不会。当然不是说全都用来作燃料,也许你会这么理解。它在塑料制造、合成化工、食物原料和碳黑工业等方面都是必要的原材料。两千亿人可会用不少塑料。”
“而茂伊约有石油?”
“噢,是啊,”我说,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光是赤道浅海的蕴藏量,以桶计就有好几亿呢。”
“他们会怎样开采它,梅闰?建海上平台吗?”
“是啊。平台。海下油井。建立海下殖民地,配备从无限极海引进的特训工人。”
“那些移动小岛怎么办呢?”希莉问,“它们必须每年迁徙回赤道浅海,补充蓝巨藻从而繁育。这些小岛会怎么样呢?”
我又耸耸肩。我已经喝了太多咖啡,现在嘴里满是苦味。“我不知道,”我说,“他们告诉船员的不多。但是在我们第一次出行之时,迈克曾经听说他们计划要尽量多地开发小岛,以便把剩余的那些保护起来。”
“开发?”希莉的声音第一次显示出惊奇,“他们要怎样开发小岛?就算是第一家庭要去那里修建度假树屋,也必须征得海民的同意。”
希莉用的是当地人称呼海豚的词语,对此我付诸一笑。一说到那些该死的海豚,茂伊约的殖民者就变得孩子气了。“计划都已经订好了,”我说,“十二万多个移动小岛有足够大的面积,能够在上面建屋子。它们的租约早已上市。小些的岛可能会被分割,我想。主群岛将会被开发作娱乐胜地。”
“娱乐胜地,”希莉重复道,“会有多少人从霸主通过远距传输器到这儿……到这个娱乐胜地?”
“你是说最开始吗?”我问,“第一年只会有几万。只要唯一的一扇传送门建在241岛上……也就是贸易中心……人数就会受到限制。到第二年首站也建立传送门了之后,也许会有五万。那将是相当奢侈的旅程。一个种子殖民地首次向环网开放之后,一般情况就是这样。”
“然后呢?”
“在五年试用期之后?会建起上千扇门,当然。我想,在授予霸主正式公民资格的头一年,会有两三千万新居民传送进来。”
“两三千万。”希莉说。下方指南针架射来的灯光照亮了她褶纹纵横的脸。她依然很美。脸上竟然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震惊。我还以为她会两种情绪一起来。
“但是接下来你自己也会成为公民,”我说,“可以自由地到世界网的任何地方。会有十六个新星球供你选择。说不定到时候还更多。”
“是啊。”希莉说着,把她的空杯子放到一边。细雨在我们四周的玻璃壁上划出条条细流。嵌在手工雕刻框中的粗略的雷达显示屏显示,海面空无一物,风暴过去了。“这是真的吗,梅闰,霸主的居民在很多星球都有家?我的意思是,有一座房子,不同的窗户面朝着不同的天空?”
“当然,”我说,“但那样的人也不是很多。只有富人才买得起那样的跨星宅邸。”
希莉笑了,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她的手背上满是斑点,青筋暴突。“但是你很有钱啊,不是吗,船员?”
我把头转向别处:“不,我还不算。”
“啊,但是那天很快就会到来了,梅闰,很快。对你来说会有多久,亲爱的?在这里还待不到两周,你就又要回你的霸主星球去了。你再花上五个多月,把最后的部件带回来,再花上几周让一切工程就绪,然后你就成为一个有钱人,传送回家。穿过空茫的两百光年回家。真是个奇异的想法……但是我会在哪里?还有多长时间?还不到一个标准年。”
“十个月,”我说,“三百零六个标准天。对你来说是三百十四天。九百零八次替班。”
“然后你的流放就完结了。”
“是的。”
“然后你就会满二十四岁,成为一个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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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我累了,梅闰。我现在想睡觉了。”
我们设定好舵柄,安置好碰撞警报,然后走下甲板。风再次微微吹起,这艘老船在每一波巨浪的波峰和波谷间摇荡。我们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中脱下衣服。我先爬进床铺,盖上被子。这是希莉和我第一次一同睡觉,没有留人值班。我记起我们上一次重逢时她在别墅的羞涩,于是以为她要把灯弄熄。但是她站了一分钟,赤身站在寒冷的空气中,瘦弱的臂膀平静地垂在身旁。
时间已经将它的巨手伸向了希莉,但是没有摧毁她。重力已经在她的胸部和臀部起了不可避免的作用,她越来越瘦。我凝视着她骨瘦如柴的肋骨和胸骨轮廓,想起了十六岁的她,那时她还带着点婴儿肥,拥有着温暖的丝绒一般的皮肤。在摇曳的冷光下,我看着希莉松弛的肌肤,想起了月光下蓓蕾般的乳房。不知怎么的,很奇怪,难以名状,我面前站着的变成记忆中那个希莉了。
“挪开一点,梅闰。”她缩进我身旁的床铺。床单贴在身上冰凉,粗糙的毛毯还挺舒服的。我关掉了灯。小船伴随着海洋的呼吸有节奏地摇摆着。我听到桅杆和索具的吱嘎声,让人心生怜悯。到早上我们又会继续撒网收网修补网,但是现在有的是时间睡觉。我在海浪拍打木头的声音中逐渐打起了盹。
“梅闰?”
“怎么了?”
“要是分离主义者攻击霸主游客或者新居民怎么办?”
“我还以为分离主义者会全部被押到岛上去呢。”
“他们已经被带过去了。但要是他们反抗呢?”
“霸主就会派军部的军队来把分离主义者打得屁滚尿流。”
“要是就连远距传输器都被攻击了……在启用之前就被破坏了怎么办?”
“不可能。”
“是的,我知道,但是如果真会这样呢?”
“那么九个月后,‘洛杉矶号’就会随着霸主军队一起过来,把分离主义者打得屁滚尿流……扫平茂伊约上所有胆敢挡路的人。”
“九个月的船上时间,”希莉说,“就是我们的十一年。”
“不管怎样都无法避免,”我说,“咱们说点别的吧。”
“好的。”希莉说,但是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聆听着船只的吱嘎和叹息。希莉依偎在我的臂弯里。她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呼吸深沉而有韵律,我想她一定已经睡着了。我也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温暖的手滑上我的腿,轻轻地拥着我。我被惊了一下,那东西开始躁动,变得僵硬。希莉轻声说出了我没有问的问题的答案。“不,梅闰,一个人永远不会真的变老。至少不会老到不想要温暖和亲热。你来决定吧,亲爱的。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不满意。”
我决定了。快要天明的时候,我们睡着了。
坟墓是空的。
“东尼尔,快进来!”
他赶忙走进来,长袍在旷达的虚空中沙沙作响。坟墓是空的。没有冬眠舱——事实上我也没有真正期待过会有一个——可是那里竟然既没有石棺也没有木棺。一个明亮的灯泡照亮了白色的内壁。“这到底是什么,东尼尔?我还以为这是希莉的墓地。”
“这正是,父亲。”
“她被葬在哪里了?难道是在地板下面?我的老天爷。”
东尼尔抚着自己的眉毛。我反应过来,我是在说她的母亲。我也回想起,他经过了将近两年时间才接受了她死去的事实。
“没人告诉过你吗?”他问。
“告诉我什么?”我的愤怒和困惑都逐渐退去,“我刚刚从种舰站台上下来,他们告诉我说,在远距传输器打开之前我得先拜访希莉的墓地,还有什么?”
“依照母亲的意愿我们施行了火葬。她的骨灰从家族岛最高的平台上洒向了大南洋。”
“那么为什么……又有这个……地窖?”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东尼尔很敏感。
他又开始抚着眉毛,瞥了眼门口。我们的视线被人群挡住了,我们在这里花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预定。议会的其他成员早已从山坡上冲下来,同演奏台上的权贵站在了一起。我的忧伤潜滋暗长,现在已经糟糕到了极致——说它张牙舞爪也毫不夸张。
“妈妈留下了遗嘱。然后就依照她的吩咐做了。”他碰了碰内墙上的一个机关,它滑开了,露出一个小壁龛,里面放着一个小金属盒。上头有我的名字。
“什么东西?”
东尼尔摇摇头:“是妈妈留给你的私人物品。只有玛格利特知道具体是些什么,但是去年冬天她死了,现在谁都不知情。”
“好吧,”我说,“谢谢。我等一下就出来。”
东尼尔看了眼他的原子钟:“仪式将在八分钟之后开始。他们会在二十分钟之后激活远距传输器。”
“我知道。”我说。我的确知道。我的第六感精确地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很快就出去。”
东尼尔犹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我用掌心碰了碰机关,门在他身后关上。金属盒子沉得惊人。我将它放在石质地板上,蹲在它旁边。它锁着一个小小的掌纹锁,我按了一下,盖子“嗒”的一声弹开了,我朝盒子里面瞅了瞅。
“唔,我真该死。”我轻轻地说。我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可能是人工物品,一些怀旧的纪念物,纪念我们在一起的一百零三天——也许是一朵我在不知何时送给她的压干的鲜花,也许是一个我们在菲瓦荣下潜寻到的法国号角贝壳。但是没有纪念物——不是这种东西。
盒子里装着一个小型斯坦-津手持激光器,这是史上最强的投射武器之一。激光器的储能器通过一根电源线连接在一个小型聚变电池上,一定是希莉从她新的潜水艇上拆下来装配上去的。连接在聚变电池上的还有一个古老的通信志,那是个固态内体和液晶触显组成的老古董。电量显示器闪着绿光。
盒子里还有两样其他的东西。其中一个是我们多年以前用过的翻译用金属牌,最后一个东西则真正让我惊讶到合不拢嘴。
“搞什么,你这个小狐狸精。”我说。各样东西整齐排列着。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你这个调皮狡猾的小狐狸精。”
迈克·沃朔从卡弗涅市场用三十马克淘来的霍鹰飞毯躺在那里,小心地卷着,电源导线也恰当地连接着。我没去管霍鹰飞毯,拆下了通信志,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我盘腿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拇指按了一下触显。地穴里的光线渐渐暗去,突然间,希莉站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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