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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6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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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伯劳吗?”拉米亚问。

  “不,我想不是……从身着长袍的样子来看……我觉得……这是一名……圣徒。”

  “海特·马斯蒂恩!”霍伊特神父叫道。

  卡萨德耸耸肩,他把望远镜递给众人。领事走到队伍后头,靠在阳台上。除了风的低语,没有其他声音,但是这更让他们头顶的猛烈爆炸带着不祥之感。

  领事接过递给他的望远镜。那身形非常高大,穿着长袍,背对着要塞,现在正穿越着闪光的朱红沙地,朝某个目的地大步前进。

  “他在朝我们跑,还是朝光阴冢?”拉米亚问。

  “光阴冢。”领事说。

  霍伊特神父的胳膊肘撑在栏杆台上,憔悴的脸庞望向爆炸的天空。“如果那是马斯蒂恩,那我们就又回到七个人了,是不是?”

  “他会比我们早到几小时,”领事说,“如果我们今晚按照提议睡在这里,那他会比我们早到半天。”

  霍伊特耸耸肩:“这没多大关系。七人开始的朝圣之旅。七人抵达。伯劳会满意的。”

  “如果那是马斯蒂恩,”卡萨德上校说,“风力运输船上的哑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如何比我们先到这里的?没有其他开动的缆车,他不可能徒步穿越笼头山脉的。”

  “明天到光阴冢后,我们问问他就行。”霍伊特神父疲惫地说。

  布劳恩·拉米亚试图在她的通信志上,使用通用通信频率与谁取得联系。可除了静音的咝咝声,以及远处电磁脉冲的偶然咆哮,什么也没有。她看了看卡萨德上校:“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轰炸?”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军部舰队防御力的强弱。”

  “前几天的防御力很弱,驱逐者侦察机通行无阻,还摧毁了‘伊戈德拉希尔’。”拉米亚说。

  卡萨德点点头。

  “嗨,”马丁·塞利纳斯说,“我们是不是他妈的坐在他们的靶子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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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领事说,“如果驱逐者攻击海伯利安,是为了阻止光阴冢打开,就像拉米亚女士的故事中所说,那么,光阴冢和这里的整个地区都将成为首要攻击目标。”

  “用核武器吗?”塞利纳斯问,他的语气紧张兮兮的。

  “几乎可以肯定。”卡萨德回答。

  “我想逆熵场里会有什么东西阻止飞船靠近的。”霍伊特说。

  “是阻止载人飞船,”领事说,他正靠在栏杆上,没有回头朝角落里看,“但逆熵场不会干扰导弹、智能炸弹,或者地狱之鞭的光束。照此说来,它也不会干扰机械化步兵。驱逐者可以扔下几艘攻击掠行艇或者自动坦克,远远旁观,看着它们毁灭整个山谷。”

  “但是他们不会,”布劳恩·拉米亚说,“他们想要控制海伯利安,而不是毁掉它。”

  “我不会将我的命作赌注,押在你这猜测上。”卡萨德说。

  拉米亚对他笑了笑:“但是我们的确押了,上校,不是吗?”

  在他们头顶,一小颗火花从连续的爆炸云团中脱离出来,变成一颗明亮的橙色余烬,划过天际。露台上的这群人可以看见火焰激爆,听见穿越大气的痛苦啸叫。火球消失在要塞后方的山脉远处。

  差不多过了一分钟,领事察觉到自己正屏着呼吸,双手僵在石头栏杆上。他喘了一口大气。其他人似乎也不约而同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爆炸,没有隆隆的冲击波驶过岩石。

  “哑弹?”霍伊特神父问。

  “很可能是架负伤的军部散兵侦察机,企图回到轨道的环形防线,或者济慈的航空港。”卡萨德上校说。

  “它没成功,是不是?”拉米亚问。卡萨德没有回答。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那副野外望远镜,在黑色的荒野中寻找着圣徒。“没影了,”塞利纳斯说,“那位好船长要么是在围着这边的光阴冢山谷绕圈子,要么又玩了一次消失的把戏。”

  “很可惜,我们听不到他的故事了。”霍伊特神父说。他朝领事转过身。“但我们能听到你的,是吗?”

  领事在裤腿上擦着手掌。他的心急速跳动。“可以,”说话的同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最终下定了决心,“大家来听我讲吧。”

  寒风咆哮,刮向山岭的东坡,沿着时间要塞的峭壁啸叫着。他们头顶的爆炸次数似乎减少了一丁点儿,但是黑暗的降临使得那每一次爆炸比先前更加猛烈了。

  “我们进去吧,”拉米亚说,她的话几乎湮没在风声中,“越来越冷了。”

  他们关掉了仅有的一盏灯,房间内部仅仅被外面天空中的热闪电脉冲所照亮。黑暗忽隐忽现,房间被涂上了五光十色的色彩。有时,黑暗会持续好几秒,直到下一阵炮火猛烈倾泻。

  领事摸索着自己的旅行包,从中掏出一个奇怪的装置,那东西比通信志大,有着古怪的装饰,前面有一个液晶触显,看上去像是那些历史全息像里的东西。

  “秘密超光发射器?”布劳恩·拉米亚干巴巴地问。

  领事的笑容中毫无幽默感:“这是个古老的通信志。出现于大流亡时期。”他从腰袋中掏出一块标准的微碟,插了进去。“跟霍伊特神父一样,我也必须先讲述其他人的故事,这样你们才能懂得我的故事。”

  “真是要命啊,”马丁·塞利纳斯冷笑道,“他妈的这堆人中,难道我是唯一一个能够直截了当讲故事的人吗?我要多长时间……”

  领事的行动把他自己都吓坏了。他站起身,旋即转向塞利纳斯,抓住那矮男人的斗篷和衬衣前襟,把他猛地压在墙上,拎在包装箱上。领事膝盖顶着塞利纳斯的小腹,前臂擒着他的喉咙:“再废话,诗人,我就让你去见阎王。”

  塞利纳斯开始挣扎,但是他感觉气管被压得更紧了,他瞥到领事的眼神,于是停止了挣扎。他的脸色惨白。

  卡萨德上校静静地,几乎是轻轻地将两人分开。“不会有评论了。”他说。他摸着皮带上的死亡之杖。

  马丁·塞利纳斯走到圈子的远侧,他仍在揉脖子,一声不吭地跌落在一只箱子上。领事大步走向门口,吸了好几口气,然后走回人群。他对着每个人,除了诗人,说道:“对不起。只是……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

  外面的光线涌现出红色,然后是白色,紧接着是蓝光,之后褪变成近乎黑暗。

  “我们都了解,”布劳恩·拉米亚轻轻说,“我们都跟你一样,有过这种感觉。”

  领事摸摸下嘴唇,点点头,艰难地清了清嗓子。他走到古老通信志旁,坐了下来。“录音没有这个仪器那么古老。”他说,“录的时间大约是在五十标准年前。录音放完后,我还会继续讲下去。”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要讲,然后他摇摇头,大拇指按了按古旧的触显。

  没有视频。声音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背景声中,可以听见微风吹过青草、拂过嫩枝的声音,远处是滚滚的海浪声。

  外面,亮光发狂闪动,远方太空站的拍子在加速。领事紧张地等待着爆裂声和冲击声。但是没有。他闭上眼睛,和众人一起倾听。

  领事的故事:忆希莉

  我登上陡峭的山岭,往希莉的墓地爬去,此时正值岛屿回归赤道群岛浅海的日子。天气真是棒极了,但我讨厌这样。天空静如传说中旧地的海洋,浅海荡漾,泛起深蓝色的波纹,温暖的微风自海上拂来,身旁山坡上,红褐色的柳草像层层涟漪散开。

  这样的日子,不若有低沉灰暗的愁云惨霾;不若有薄霭甚或漫天大雾,令得首站港口的船桅滴落水珠,将灯塔的号角从沉睡中唤醒;不若有强烈的海洋西蒙风掠过南部寒冷的山包,横扫它跟前的移动小岛和牧岛海豚,将它们驱赶到环礁和石峰的避风处。

  怎样都会比现在好。这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当太阳从碧蓝如斯的穹顶掠过,我想奔跑,想纵情跳跃,想在柔软的草丛中打滚,重温当初我和希莉在此地的恣情山水。

  就在此地。我停下脚步,四处瞭望。柳草在带着咸味的阵阵微柔南风中飘摇起伏,如同某种巨兽的皮毛。我伸手遮挡住阳光,向地平线远眺,却没搜寻到任何移动的东西。而远处的火山熔岩礁之上,海面突变,强有力的滔天波浪翻涌而来。

  “希莉。”我轻声呼唤着,不由自主叫出了她的名字。人群在一百米外的斜坡停住,注视着我,依着同一个节奏呼吸。这列由哀悼者和司仪神父组成的队伍绵延了一公里长,直排到城市边缘的白色建筑。我辨认出队伍前端我的小儿子那头发花白几近秃顶的脑袋,他正穿着霸主政府蓝金相间的长袍。我知道自己应该等着他,与他并肩而行,尽管他和其他那些年老力衰的理事会成员赶不上我经历过飞船特训的年轻肌肉和稳健的步伐。何况礼仪规定我应该和他走在一起,还有我的孙女莉拉和九岁大的孙子。

  这事儿真见鬼。这些人真要命。

  我转过身,慢慢跑上陡峭的山坡。汗水逐渐浸透我宽松的棉衬衫,然后我抵达了山脊蜿蜒的顶峰,看到了墓冢。

  希莉的墓地。

  我停下脚步。尽管阳光灿烂温暖,照耀在寂静陵墓那毫无瑕疵的白石之上,闪闪发光,但风儿依然寒意料峭。封印的墓穴入口深草葱茏,几排乌木旗杆上挂着褪色的节庆三角旗,它们排列在狭窄的砾石小径旁。

  我绕着坟墓,走走停停,最后走到了数米之外陡峭的悬崖边缘。柳草弯倒四伏,受人践踏,无礼的郊游人曾经在这铺过毯子。我还看见几个火圈,是用正圆纯白的石头摆出来的,那些石头都窃自砾石小径的边缘。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知道从这里能望见怎样的风景——外港天然防波堤宏大的曲线,首站低矮的白色建筑,还有停泊所上下浮动的双体船五颜六色的船体和桅杆。在会众厅方向的鹅卵石海滩边,有个年轻女子正走向水面,身着一袭白裙。蓦然间我以为那是希莉,顿时心跳加速。我几乎准备好要举起双臂,以回应她向我挥手致意,可是她并没有挥手。我默默看着远处的身影转身离开,消失在古老船坞的阴影中。

  在我的上方,在悬崖之外的远方,一只宽翼托马斯鹰正乘着袅袅上升的热气绕着澙湖盘旋,红外线的眼力扫视着漂移的蓝藻河床,寻找格陵兰海豹或冬眠未醒的猎物。大自然真是乏味,我边想边坐在柔软的草丛中。这样的日子里,大自然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这只鸟本来早就从蓬勃发展的城市边缘污染的水域逃之夭夭了,而大自然竟然又把它扔回这里搜寻猎物,真是太迟钝了。

  我的记忆中还有另一只托马斯鹰,那是我和希莉共度的第一晚,当时我和她来到这座山顶,我记得洒在它双翼的月华,它古怪的厉叫不时响起,在绝壁间回荡,似乎穿透了山脚村庄中煤气灯光上头的黑暗天空。

  当年希莉芳龄十六……不,还没到十六……头顶上点缀过鹰翼的月光将她光洁的皮肤涂抹成乳白色,在她乳房柔软的圆周下投上阴影。当鸟儿的厉叫划破夜空,我们负疚地望向星辰,希莉说道:“‘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不是云雀,是夜莺的声音[2]。’”

  [2]原文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五场,罗密欧与朱丽叶相见,罗密欧欲离去时,朱丽叶对他说的话。

  “啥?”我问。希莉当时快要满十六岁,我十九。但是希莉知道星空下书中所讲的慢步和戏剧的韵律,而我只知道星星。

  “放松,年轻的船员。”她轻声说着,把我拉了下来,让我躺在她身边,“不过是只老托鹰[3]在捕猎而已。是只笨鸟。过来,船员。过来,梅闰。”

  [3]托鹰:托马斯鹰的简称。

  “洛杉矶”号正在那一刻升离了地平线,像一粒随风飘荡的灰烬向西飘去,飘过希莉的星球茂伊约上空诡异的星群。我靠近她躺下,向她描述伟大的霍金驱动神行舰的工作原理,它捕捉高能太阳光,因而得以在夜幕降临之时持续飞行。整个过程中我的手顺着她光滑的身侧向下抚去,她的皮肤仿若丝绒,令我兴奋异常,她的呼吸急促地印在我的肩膀上。我低下头,把脸贴在她的脖弯里,贴上她缠结的头发上的汗水和精油芳香。

  “希莉。”我说,这次是由衷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在我身下,在山顶之下,在白色坟茔的阴影之下,人群站立着,慢吞吞地移动。他们对我不耐烦起来,希望我赶快给坟墓解开封印,进入其中,度过我的独处时间,那里冰凉死寂的空洞已经更迭了希莉的温暖。他们想让我向它告别,于是乎他们就能继续未完成的典礼和仪式,打开远距传输器的大门,加入等待多时的霸主环网。

  这事儿真见鬼。这些人真要命。

  柳草细密纵横生长,我拔起一根藤须,咀嚼它甜蜜的茎秆儿,凝视着天边首座回徙小岛的归航。阴影依旧在晨光中拉得狭长。时日尚早。我会坐在这里怀念上一阵子。

  我会想念希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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