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海伯利安上还没有超光发射仪。神行舰飞船“法罗克斯城”号霸舰也无法进行超光通信。所以,直到霸主驻帕瓦蒂领事馆给学院发来超光信息,索尔和萨莱才听说瑞秋出了事,他们的女儿受伤了,不过情况很稳定,只是失去了知觉,正随医疗火炬舰船从帕瓦蒂转抵环网的复兴之矢。整个路程将会花费十几天的船上时间,并带来五个月的时间债。那五个月对于索尔和他的妻子来说,真是莫大的痛苦,在医疗舰船最终抵达复兴星球的远距传输网点之前,他们已经作了一千次最坏的打算。打从他们上一次见到瑞秋算起,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位于达芬奇的医疗中心是一座浮塔,由直接电波能源支撑。从高处观赏科摩海的景色十分激动人心,但是索尔和萨莱都顾不上驻足观赏,他们一层楼一层楼地挨房挨户寻找自己的女儿。辛格医生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在重症特别护理中心接待了他们。介绍被简略地跳过。
“瑞秋怎样?”萨莱问道。
“正睡着。”辛格医生说。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带有贵族气息,但是眼神很温柔。“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是,瑞秋并没有遭受任何肉体上的……唔……伤害。但是她现在已经昏迷差不多十七标准周,这是就她自己而言的时间。只有在过去的十天里她的脑电波显示出深沉睡眠的迹象,不像是处于昏迷状态。”
“我不太明白,”索尔说,“遗址里发生事故了吗?她是不是得了脑震荡?”
“发生了一些事情,”美利欧·阿朗德淄说,“但我们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事故。当时瑞秋在一座文明遗迹里……单独一人……她的通信志和其他仪器均无反常记录。但是当时出现了一波湍流,就是那种叫作逆熵场的现象……”
“时间潮汐,”索尔说,“我们知道。继续。”
阿德朗淄点点头,伸开双手,像是在用空气塑模型:“出现的那个……逆熵场湍流……与其说是潮汐,不如说是海啸……而狮身人面像……就是瑞秋所在的那座遗迹……完全被淹没了。我是说,我们发现瑞秋的时候,她虽然并没有受到任何肉体上的伤害,但是昏迷了……”他转向辛格医生寻求帮助。
“您的女儿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医生说,“在那种状况下,我们无法让她进入冰冻沉眠状态……”
“所以你们让她在没有冰冻沉眠的情况下经受了量子跃迁?”索尔问道。他读过相关资料,知道直接暴露在霍金效应之下的话,会给旅行者带来怎样的精神损伤。
“不,不是的,”辛格安慰道,“她昏迷不醒的状态恰恰起到了和冰冻沉眠一样的作用,保护了自己。”
“她到底有没有受伤?”萨莱问。
“我们还不太清楚,”辛格说,“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回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脑波活动已经接近清醒状态。问题在于,她的身体似乎吸收了……我是说,她似乎被逆熵场感染了。”
索尔揉了揉前额:“是像辐射病之类的么?”
辛格医生迟疑了一下:“不完全一样……呃……这个病例完全没有先例。来自鲸逖中心、卢瑟斯和迈塔科瑟的老年化疾病专家将会在今天下午赶来。”
索尔迎上了这个女人的目光。“医生,你是说瑞秋在海伯利安染上了老年化疾病?”他停顿了一下,检索着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像玛土撒拉[8]综合征或者阿尔茨海默早期症[9]?”
[8]玛土撒拉(Methuselah):圣经中有名的高寿族长,据说活了969岁。
[9]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也称早老性痴呆,是一种神经系统的进行性退行性疾病,临床上表现为智力水平的逐渐削弱及记忆的逐渐丧失。
“不,”辛格说,“事实上令爱的疾病还未正式命名。敝处的医师称之为梅林病。具体说来……令爱的年龄变化仍旧处于正常速率……不过据我们目前所知,她的年龄是倒退的。”
萨莱抽身离开了人群,盯着辛格,好像这医生疯了一样。“我想见我的女儿,”她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想见瑞秋,马上!”
索尔和萨莱等了将近四十小时,瑞秋苏醒了。她在床上坐了几分钟,医师和技师都还在她身边忙碌,她脱口叫了出来:“妈妈!爸爸!你们怎么在这里?”还没等他们回答,她又看了看四周,眨了眨眼睛。“等等,这到底是哪里?我们是在济慈么?”
她的母亲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在达芬奇的一座医院,亲爱的。位于复兴之矢。”
瑞秋的眼睛睁得很大,近乎滑稽:“复兴。难道我们是在环网?”她环顾四周,完全陷入迷茫。
“瑞秋,你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什么?”辛格医生问。
这个年轻女子不甚理解地看着医师。“我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是在美利欧身边过夜,就在……”她看了看自己的父母,然后用指尖触摸自己的脸颊。“美利欧呢?其他人呢?他们都……”
“科考队的每个人都安然无恙,”辛格医生安慰道,“只是你遭受了一起小事故。大约是十七周以前的事了。你现在回到了环网。很安全。你们小组的每一个人都很安全。”
“十七……周……”瑞秋晒黑的痕迹已经渐渐消退,看起来很苍白。
索尔握住她的手:“你感觉怎样,孩子?”他的十指感应到的握力相当虚弱,令他心疼不已。
“我不知道,爸爸,”她终于说了出来,“很累。头晕。糊里糊涂。”
萨莱坐在床上,张开双臂拥抱着她:“一切都好好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美利欧进了屋,满脸胡茬儿,他刚在外屋打了个盹儿,所以头发蓬乱。“阿秋?”
瑞秋在母亲的臂弯中望着他。“嗨,”她说,充满了羞涩,“我回来了。”
索尔一直认为,当今的医疗在本质上依然和放血和敷膏药的时代相差无几,现在他也依旧坚持这个观点;尽管现在他们能把一个人放在离心分离机里旋来转去,重新排列身体的磁场;能用声波轰炸可怜的病人,连接进入每一个细胞以审问RNA,到最后,虽然他们不明说,但还是得承认他们一无所知。唯一的改变不过是账单越来越厚。
他坐在椅子里打盹,瑞秋的声音唤醒了他。
“爸爸?”
他坐直身子,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孩子。”
“我在哪儿,爸爸?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一所位于复兴星球的医院,宝贝。海伯利安发生了一起事故。现在你很平安,只是那事故可能对你的记忆造成了一点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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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抓牢了他的手:“医院?在网内?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多久了?”
“五周左右,”索尔轻声说,“你记得的最近的事是什么,瑞秋?”
她坐回枕头上,摸着自己的额头,摸着那里的微型传感器:“美利欧和我在开会。讨论怎样在狮身人面像中安置搜索装置。哦……爸爸……我还没有跟你介绍美利欧……他是……”
“嗯,”索尔说,把瑞秋的通信志递给她,“给你,孩子。听听这个。”他离开了房间。
瑞秋触动了触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眨了下眼睛。“好的,阿秋,你刚刚醒过来。你现在很困惑。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呃,发生了一点事儿,孩子。认真听着。
“录音时间是大流亡纪四五七年,按传统观念来讲,也就是公元二七三九年,十月十二日。是的,我知道,这时间与你记忆里最近的事相隔整整半个标准年。听着。
“在狮身人面像里发生了一点状况。你被时间潮汐困住了。它改变了你。你的年龄是倒退的,这事儿确实听起来非常匪夷所思。你的身体每分钟都会变得年轻,不过那并非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当你睡着的时候……当我们睡着的时候……你会遗忘。你会失去事故发生那天前又一天的记忆,以及事故发生后的所有记忆。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连医生都不知道。专家也无从得知。如果你想要我打个比方的话,就想想绦虫病毒……最古老的那一种……逐渐吃掉你通信志里的数据……从最后一个条目起,颠倒顺序一个个吞噬。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睡觉的时候记忆会流失。他们也试过强迫你保持清醒,但是三十个小时之后你就会出现一段时间的神经紧张,而病毒则趁此时间继续侵噬你的记忆。所以别管它好了。
“你知道吗?像这样以第三人称谈论自己也是一种疗法呢。实际上,我只是躺在这里等着他们带我上去做透视治疗,我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肯定已经睡着了……而且肯定又忘掉了一切的一切……想到这个真是吓得我尿裤子呢。
“好了,把触显换到短期存储区,你会听到我将要对你详细讲述的话语,从中你将得知自事故发生起的每一件事。哦……妈妈和爸爸都在这里,他们都认识美利欧。我反倒还没有从前那么了解他了。我们第一次和他做爱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唔?是在海伯利安的第二个月吧?那么我们就还只剩下几周了,瑞秋,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泛泛之交。趁你还记得的时候,多回味回味吧,姑娘。
“我是昨天的瑞秋,完毕。”
索尔进屋时,发现自己的女儿直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通信志,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爸爸……”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任她哭泣……连着这些天每晚如此,这已经是第二十个晚上了。
瑞秋到达复兴八标准周之后,索尔和萨莱在达芬奇远距传输器多功能港向她和美利欧挥别,然后传送回了位于巴纳之域的家。
“我觉得她不该出院。”在乘坐傍晚班机回克罗佛的时候,萨莱自言自语地抱怨道。身下的大陆拼缀着一块块正待收割的矩形田野。
“老伴,”索尔说,抚摸着她的膝盖,“在那里,医生可以永久照看她。不过现在他们这么做只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他们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帮助她……却没用。她还有自己的人生。”
“但是为什么要跟……跟他走?”萨莱说,“她几乎都快不认识他了。”
索尔叹息着,倚回自己椅背的靠垫。“两周之后她就根本不会记得他了,”他说,“至少是不记得他们现在的关系。从她的立场考虑考虑吧,老伴。她每一天都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疯狂的世界。她现在才二十五岁,正在恋爱。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吧。”
萨莱转头朝窗外望去,在一片寂静中,他俩一同凝视着红日,它像拴在地表的气球一样,漂浮在傍晚的边缘。
瑞秋打来电话的时候,索尔第二学期的授课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是一条单向信息,通过自由岛的远距传输线缆传来,女儿的影像投射在古老的全息显像井上,就像一个熟悉的游魂。
“嗨,妈妈。嗨,爸爸。真对不起,我过去几周都没有写信打电话。我猜你们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学校。是和美利欧一起的。要完成新的毕业设计真痛苦。我星期二就完全忘了星期一都讨论了些什么。就算是有磁片和通信志的提示也无济于事。我觉得我该重新申请念一次本科……那一切我统统都记得!开个玩笑。
“和美利欧在一起也挺痛苦。至少我的笔记上是这么说的。这不是他的错,我肯定。他既温柔又耐心,对我忠贞不渝。只是有点……呃,你不可能每天都重新建立一种关系嘛。我们的公寓里铺天盖地都是我们的照片,我写给自己的关于我俩的笔记,我们在海伯利安上的全息像,但是……你知道。到早上他又完全变成了陌生人。下午我又开始相信我们有过的一切,即便我根本记不起来。到晚上我便会在他的臂弯里哭泣……然后,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去睡觉了。这样子也挺好。”
瑞秋的影像停顿了一下,转身,像是要切断连接,但很快又稳定住了。她对着他们莞尔一笑:“反正,不管怎样,我已经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了。自由岛医疗中心想要我全天候地待在这里,但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得时刻照料着我……鲸逖研究所向我提供了一份邀约,难以拒绝。他们提出要给我……我想他们说的是‘研究酬金’……那可比我在奈藤黑塞尔四年求学所支付的费用再加上帝国大学的所有学费还多呢。
“但我拒绝了。我依然会以门诊病人的身份去那里,RNA移植系列手术总是让我全身瘀青,情绪低落。当然,情绪低落是很正常的,因为每天早上我都记不起那些瘀青是怎么来的嘛。哈哈。
“不管怎样,我会和谭雅一起待一段时间,然后可能……我想可能会回家一段时间。二月是我的生日……我又会变成二十二了。挺奇怪,是吧?无论如何,和熟识的人们在一起生活总会容易得多,我是在刚转到这里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二岁的时候,遇到谭雅的……我想你能明白。
“那么……我以前的房间还在吗,妈妈?你经常威胁我说要把它变成一间麻将厅,有没有这么做呢?给我写信吧,要不然给我打个电话。下次我会多花些钱使用双程电话,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面说话了。我只是……我想我……”
瑞秋挥了挥手:“我得走了。回见,金丝燕。我爱你们。”
离瑞秋的生日还有一周,索尔飞到巴萨德城,好去那座城市唯一的公共远距传输终端带她回家。他先看见瑞秋,她正站在花钟的附近,提着行李。她看起来很年轻,但和他们在复兴之矢挥别之时相比,改变也不是很明显。不,索尔意识到,她的姿势所展现的自信没有以前足了。他摇摇头让自己甩掉这些想法,向她呼喊,跑过去拥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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