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济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个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经停了,一层厚厚的云层还是压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味,那是从西面两万米外的海洋上飘来的。黄昏时分,灰色的日光开始褪变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时,一阵二倍音速的爆炸声将市镇震得天摇地动,那声音又旋即从南方唯一一座雕塑山峰那儿传回来。云朵发出蓝白的光。半分钟后,一艘乌黑的太空船从密布的乌云中突围而来,拖着闪光的火焰尾迹,小心地朝下降落,飞船的导航灯衬着灰色的暮光,忽红忽绿地闪着。
降至一千米时,飞船的登陆信号灯开始闪烁,市镇北部的航空港发出三束耦合光线,仿佛一个红宝石三脚架充满好客之情地锁定了飞船。太空船盘旋在三百米的上空,接着稳稳地滑向一边,就像在湿桌子上滑动的杯子,最后仿佛一片鸿毛般落进了正在等待的发射池中。
高压喷射水流笼罩了整个池子,也笼罩了飞船的基座,翻腾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细雨的幕帘,那是从航空港铺平的道路上吹来的细雨。当水流停止喷射后,声音也消失了,只有细雨飒飒,以及冷却的太空船偶尔发出的嘀嗒声、吱吱声。
一架瞭望台从飞船的舱壁中探了出来,凌空横在池子上方二十米处。上面出现了五个人的身影。“阁下,多谢让我们搭乘。”卡萨德上校对领事说。
领事点点头,斜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着新鲜空气。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尔·温特伯把小孩从婴孩筐中举了起来。压力、温度、气味、运动、声音,以上所有因素的变化,把这个小女孩唤醒了,她开始精力充沛地哭闹起来。温特伯举着她跳上跳下,对着她咕咕叫着,但她还是哭个不停。
“对于我们的到来,这真是最恰当不过的评论。”马丁·塞利纳斯说。诗人身穿一件长长的紫色斗篷,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帽子懒洋洋地歪向右肩。他从休息室拿了杯酒出来,喝了一口。“真他妈要命,这地方看上去变得大不一样了。”
领事不得不同意这句话,他离开这儿才八个当地年而已。那时他住在济慈,航空港离城镇有整整九公里远;现在,飞机场周围,全是窝棚、帐篷和烂泥路。在领事执政的那些日子里,一星期只有一架飞船会降落在这超小型的航空港中;而现在,他望着飞机场,好好数了数,发现里面竟停着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关楼已经被一幢可变换结构的巨型房屋所替代,飞机场西面新添了十几个发射池以及登陆坐标。周界线内则凌乱地堆着几十幢迷彩舱房,领事知道,它们肯定变成了万能房屋,从地面管理中心到兵营,各种功能都有。在登陆坪的远端,蹲立着一簇这样的岗亭,上面林立着奇形怪状的天线森林,戳向天空。“进步。”领事喃喃道。
“战争。”卡萨德上校说。
“那些是人。”布劳恩·拉米亚一边说,一边指向飞机场南面的主枢纽大门。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栅栏和紫色的密蔽场。
“我的天,”领事说,“你说得对。”
卡萨德拿出他的双筒望远镜,众人轮流用它扫视着这数千人,那些人正拉拽着铁丝网,朝排斥着他们的密蔽场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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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些人来这儿?”拉米亚问,“他们想干啥?”即使距离半公里之遥,这群暴徒不顾一切的决心还是让人心惊胆战。不过,军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线内巡逻。领事意识到,在铁丝网、密蔽场以及海兵中间有一小条湿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区,或者是死光区,或者两者都是。
“他们想干啥?”拉米亚重复道。
“他们想要离开。”卡萨德说。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领事就已经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围的窝棚城市和大门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们随时准备离去。他猜测,每次有飞船降落,大门口肯定会出现这样一阵无声的人流起伏。
“嘿,还是会有一个人留下的,”马丁·塞利纳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让你的罪孽灵魂长眠于此。”透过细雨和渐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见哀王比利那张雕刻出来的脸。“赫兄啊,我曾认得他!”醉醺醺的诗人说道,“他是个满肚子笑话的家伙。其实一个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头笨驴。”[1]
[1]塞利纳斯的两句话出自《哈姆雷特》第五幕。原话出自哈姆雷特,他是在评论约利克的骷髅头,也就是国王的弄臣。赫兄是指赫瑞修,哈姆雷特的密友。
索尔·温特伯站在飞船里,护着他的孩子,不让她被细雨淋到,也不让她的哭闹声打搅到大伙的谈话。他指着前面说道:“有人来了。”
那是一辆地面车,车身的迷彩聚合体已经不起作用,还有一辆军事电磁车,用悬浮螺旋桨改修过,以适应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场。两辆车正横越潮湿的砂砾层而来。
马丁·塞利纳斯的眼睛始终盯着哀王比利阴郁的面容。他嘴里念念有词,轻得几乎听不见:
浓荫笼罩下,忧郁的溪谷深处,
远离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气息,
远离火热的中午,黄昏的明星,
白发的萨土恩坐着,静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围岑寂般缄默;
树林叠着树林,就像云叠着云……[2]
[2]以上诗句出自约翰·济慈的《海伯利安》开篇的诗句。此处描写的是泰坦神萨土恩失去了自己的力量。此处译文选用的是屠岸的版本。
霍伊特神父走到瞭望台上,双手揉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目光涣散迷离,瞌睡后的空想突然蹦了出来。“我们到了吗?”他问道。
“他妈的是啊,”马丁·塞利纳斯喊道,把双筒望远镜递还给上校,“我们下去和警官打打招呼吧。”
这位年轻的舰队上尉似乎对小组成员没什么印象,海特·马斯蒂恩从特遣部队的司令官那儿得到了授权晶片,但是,即使这个年轻人扫描了晶片,他还是对这些人没啥印象。他从容不迫地扫描着他们的签证芯片,让他们等在细雨中。他不时发表几句评论,无缘无故地出言不逊几句,就和那些刚刚拥有了一点点权力的无名小卒一个德行。就在他开始扫描费德曼·卡萨德的芯片时,这个年轻人突然抬起头,就像一只受惊的白鼬。“卡萨德上校!”
“已经退役。”卡萨德说道。
“抱歉,长官,”上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笨手笨脚地把签证还给众人,“我没想到你会和这伙人在一起,长官。就是说……上校说的……我是说……我的叔叔曾经和你一起在布雷西亚上打过仗,长官。我是说,很抱歉……我和我的人对你们……”
“悠着点儿,上尉,”卡萨德说,“有什么车子可以带我们到市镇里去么?”
“啊……嗯,长官……”年轻的舰队士兵想要揉自己的下巴,然后记起来,他正戴着头盔,“有的,长官。但是,问题是,那些暴徒非常危险,还有……嗯,该死的电磁车在这狗地方不管用……呃,请原谅,长官。你瞧,地面运输车仅仅是用来运货的,在二十二点整以前,我们的掠行艇不能飞离基地,但是我很乐意将你们登记入册……”
“等等。”领事让他打住。一艘破旧不堪的载客掠行艇停在了十米远的地方,在艇身一侧的外倾防护罩上,涂着代表霸主的金色短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了出来。“西奥!”领事叫道。
两人迈步向前,张开手,似乎要握手,却拥抱在了一起。“哎呀,”领事说,“你看上去混得很不错嘛,西奥。”的确,他从前的助手虽然比领事多过了五六年,但是这个年轻人仍然带着少年般的笑容,瘦削的脸庞,茂密的红发,足以吸引领事馆职员中的每一个未婚女士——以及不少已有家室的。羞怯,这是西奥·雷恩的弱点之一,似乎为了证明他现在还是羞怯的,他正毫无必要地调整着自己角质架的眼镜——这位年轻外交官的某种矫揉造作。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西奥说。
领事转过身,开始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大家,然后他停了下来。“老天,”他说,“你现在是领事了啊?抱歉,西奥,我真没想到。”
西奥·雷恩笑了笑,调整着眼镜。“没事,先生,”他说,“其实,我不再是领事了。最近几月来,我是这里的代理总督。地方自治理事会终于要求,并且接受了正式的殖民地位。欢迎你们来到这个最新加入霸主的世界。”
领事出神凝视了一秒钟,然后再一次拥抱了他从前的属下。“恭喜阁下。”
西奥呵呵一笑,朝天上扫了眼。“快要下雨了。大家为何不到掠行艇上,我载你们到镇上去。”新任总督朝年轻上尉笑了笑,“上尉?”
“呃……在,长官?”军官立正,快速说道。
“麻烦叫你的人把这几位大人的行李装载一下。我们要到掠行艇里躲雨了。”
掠行艇稳稳地飞在公路上方六十米高的地方,向南方前进。领事坐在前排的乘客席上;其他人在后面的流沫躺椅上休息;马丁·塞利纳斯和霍伊特神父似乎睡着了;温特伯的孩子不再哭闹了,开心地吸吮着一个软瓶子,里面灌着合成母乳。
“一切都变了。”领事说。他的脸颊倚靠在溅满雨迹的座舱罩上,俯视着底下那片混乱的场景。
山坡上,溪谷里,覆盖着数千个窝棚及单坡小屋,沿路一直通向三公里外的市郊。到处都是潮湿油布下星星点点的火苗,领事看着一个个烂泥色的人影在烂泥色的窝棚间穿行。古老的航空港高速路上,搭建了高高的栅栏,道路本身也被拓宽并重整过。道路上有两排货车和悬浮运输工具,大部分涂着军绿色,其他一些隐藏在死气沉沉的迷彩聚合体下,它们正朝两个不同方向蜗速移动着。前头,济慈的灯光似乎跨越了河谷和山陵的新区域,向外繁殖、蔓延。
“三百万,”西奥说,似乎在读取他前任上司的想法,“这里至少有三百万人,而且数量每天都在增加。”
领事凝视着。“我离开时,这整个星球只有四百五十万人口啊。”
“现在仍旧是,”新任总督说道,“所有人都想到济慈来,登上一艘飞船,然后溜之大吉。有些人在等远距传输器落成,但多数人不相信那东西会及时建成。他们很害怕。”
“害怕驱逐者?”
“这是一方面,”西奥说,“但最主要是害怕伯劳。”
领事的脸从冰冷的座舱罩上挪开。“那么,这怪物已经来到笼头山脉的南方了?”
西奥冷冰冰地笑道:“到处都有它。或者,到处都有它们。大多数人确信,现在那怪物已经有好几十,甚至好几百个了。三个大陆上都报道过伯劳惨案。除了济慈、鬃毛海岸的一些区域,以及几个像安迪密恩这样的大城市,别的地方都有过关于它们的报道。”
“伤亡人数是多少?”领事其实并不真想知道。
“至少有两万人死亡或失踪。”西奥说,“有许多人受伤,不过,你以为这是伯劳导致的吗,哈?”传来的又是干巴巴的笑声,“伯劳才不会只伤人呢,对不对?才不会,人们偶然不小心互相射击,从楼梯上摔下来,或者惊恐地跳出窗户,在人群中互相踩踏。真他妈的乱得一塌糊涂。”
领事与西奥·雷恩共事了十一年,在这期间,他从没有听这年轻人爆过粗口。“军部帮得上忙吗?”领事问,“是不是他们阻止伯劳来大城市的?”
西奥摇摇头。“军部,这帮家伙除了控制住暴徒,他妈的其他什么都没做。哦,对,舰队士兵假装保护着航空港的开放,保护着浪漫港码头停放区的安全。但是他们甚至都没和伯劳正面对干过。他们是在等着和驱逐者开战。”
“自卫队呢?”领事问。虽然他开口问了,但是不问他也知道,那支训练无素的自卫队一点屁用都没有。
西奥嗤之以鼻。“伤亡人员名单中,至少有八千人是自卫队的。布拉克斯顿将军带着‘第三作战队’沿着江河路朝上爬,企图‘将伯劳击毙在老巢中’,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
“你真会开玩笑。”领事说,但是他朋友脸上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西奥,”他说,“你怎么会有时间来航空港见我们的?”
“我没有时间。”总督说。他朝后头扫了一眼。其他人有的正在睡觉,有的正满脸倦色地盯着窗外。“我必须和你谈谈,”西奥说,“劝你别去。”
领事摇摇头,但是西奥抓住他的胳膊,握得紧紧的。“现在,听我说,我必须说,该死。我知道对你来说……经过了那些事……回到这里是多么不容易。可是,天杀的,你不惜一切白白扔掉一切,这毫无意义啊。放弃这愚蠢的朝圣吧。给我留在济慈。”
“我不能……”领事开口道。
“听我说,”西奥命令道,“理由一: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外交家,最棒的危机管理者,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不是……”
“把嘴闭上片刻。理由二:你和这些人是没法到达光阴冢的,就连附近两百公里也不行。现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当时这些天杀的自杀朝圣者可以跑到那里去,还可以无所事事地活上一周,甚至还可以中途改变想法,打道回府。但是现在,伯劳已经开始行动了。那就像是瘟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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