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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1章 ·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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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干什么?”伽马问。

  “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没法多说点话。我靠在一根粗壮的茶马根上,休息了一下。

  “不,”这是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

  我盯着伽马,看着他转过身,飞快地走回村子。毕库拉走后,我扯掉卷在尸体身上的劣质纤维油布。

  毫无疑问,阿尔法是真的死了。对他,对宇宙来说,他属不属于十字形已经不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厉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严都撕裂了。他那脑袋的右边爆裂开来,就像一只早餐蛋般被掏了个空。一只眼睛透过渐厚的薄翳,无神地凝视着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只眼睛则透过无精打采的眼皮,懒洋洋地朝外张望。胸腔彻底地四分五裂,骨头碎片从身体中戳出,两条胳膊也都断了,左脚几乎被拧断。我已经用医用扫描仪马马虎虎地验了下尸体,发现他的内伤非常严重;连这可怜虫的心脏都被坠落之力打烂了。

  我伸出手,碰了碰这具冰凉的尸体,尸体已经开始僵硬。我的手指拂过他胸口十字形的边际,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

  “走开。”

  我抬起头,看见贝塔和毕库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儿。我确信,如果我不从尸体旁离开,他们会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只得悻悻走开,此时,我内心某个愚痴恐惧的东西注意到,现在,三廿又十已经变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

  毕库拉抬起尸体,开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道:“差不多是时候了。跟我们来。”

  我们爬下大裂痕。尸体被小心地绑在一个藤蔓做的篮子中,和我们一起下降。

  太阳还没有照亮大教堂。他们把阿尔法的尸体放在宽阔的圣坛上,扯掉他身上剩下的褴褛之衣。

  我不知道自己脑中正期待着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某种嗜食同类的仪式。什么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然而,就在第一缕彩色光线射入大教堂时,其中一个毕库拉举起手,吟咏道:“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

  三廿又九下跪于地,重复了这句话,我仍然站着,没有吭声。

  “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那个矮小的毕库拉说道,大教堂中回荡着重复的合唱声。带着血块之色、血块质地的光线照射下来,在远处的墙上投下十字形巨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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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永生,永世。”圣歌如是唱道。就在此时,外面的风吹了起来,峡谷的风琴管哀号着,风里似乎混着痛苦孩子的悲吟。

  毕库拉唱完圣歌,我没有轻和一声“阿门”,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突然间,其他人又完全冷漠无情起来了,就像被宠坏的孩子不再对他们的游戏感兴趣一样,一行人转身离去。

  “没理由要留下来。”贝塔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说道。

  “我要留下。”我说。我以为他会命令我离开,但贝塔转过身,连耸耸肩的动作都没有,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儿。光线慢慢暗淡下来。我走到外面,看着太阳落下,当我回到里面,事情开始了。

  几年前在学校时,我看过小囊鼠腐烂的延时[36]全息像。大自然再循环的一星期的缓慢劳作,被加速到三十秒,令人心惧,那小尸体几乎是喜剧性地突然膨胀,然后肉体被拉破,继而是口中、眼中、破裂的伤口中突然涌出的白蛆,最后,尸肉被猛然地、难以置信地、扭曲地除尽,只留下森森白骨——没有其他词语适合这一场景——群群白蛆从右扭到左,从头扭到尾,在这食用腐肉的加速螺旋中,留下的唯有白骨、软骨、鼠皮。

  [36]延时拍摄:在拍摄植物生长等自然缓慢过程中的间歇拍摄,以便在连续放映时可以看到这一过程的加速图像的照相技术。

  现在,我看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尸体。

  我驻足在那儿,凝视着,最后一丝光线很快消失了。充满回声的大教堂现已一片静寂,除了我自己耳朵里脉搏的怦怦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我凝视着阿尔法的尸体,他起初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了明显的颤动,在迅速腐烂的猛烈痉挛下,尸体几乎漂浮在了圣坛上方。过了几秒钟,十字形似乎变大了些,颜色也变深了,而且发着红光,那是一种生肉般的红色。我突然想象到,我会瞥见网状的细丝和线虫,紧紧抓着碎裂的肉体,就像雕塑家熔融模型中的金属纤维。肉在流动。

  整个晚上我都待在大教堂中。在阿尔法胸前的十字形的照耀下,圣坛附近的一切一直亮着。尸体骚动时,光线会在墙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我寸步不离大教堂,直到第三天阿尔法离开为止。但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最初那夜的最后时刻。这个我称其为阿尔法的毕库拉被分解,然后又被重造,我看到了全过程。留下的尸体不完全是阿尔法,也不完全不是阿尔法,但是它是完整的。脸是流沫洋娃娃的脸,光滑,没有皱纹,还带着微笑。在第三天日出时,那具尸体的胸脯开始上下起伏,我听见第一口吸气声——粗重的吸气声,就像水被灌进皮囊的声音。中午前不久,我离开大教堂,开始攀爬藤蔓。

  我跟着阿尔法。

  他没有说话,也不会回话。眼睛始终固定在某点,却又没有聚焦,偶尔,他会停下来,似乎能听见远方呼唤他的声音。

  我们回到村子,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阿尔法回到了茅屋,正坐在那儿。而我则坐在自己的茅屋里。一分钟前,我揭开自己的袍子,手指触摸着十字形的边痕。它温柔地躺在我胸口的血肉中,等待着。

  第一百四十日:

  我正从创伤和失血中恢复。我无法用利石把它切掉。

  它不喜欢疼痛。在疼痛或者失血得以支配之前,我就已经失去意识了。每次我醒来继续切,我都会昏死过去。它不喜欢疼痛。

  第一百五十八日:

  阿尔法现在开口说话了。他似乎变得更加迟钝、更加呆笨了,而且仅仅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吃东西,也走动了。他对我似乎有一点点印象。医用扫描仪显示出一个年轻人的心脏和内脏——也许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的。

  我必须再等上一个当地月,外加十天,或者是十五天,直到火焰林变得足够平静,我才能走出去,不管有没有痛苦。等着瞧吧,看看谁能忍受最大的痛苦。

  第一百七十三日:

  又有人死了。

  那个叫威尔(就是断了手指的)的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昨天,毕库拉向东北走了好几公里路,似乎在跟随信号灯,然后,在大峡谷边找到了他的遗骸。

  显而易见,他当时在爬树,想采摘些茶马叶,结果树枝突然折断。他摔断了脖子,肯定当场毙命,但是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摔落的那个地方。尸体——如果可以称此为尸体的话——平躺在两个巨大的泥锥中,那两个洞是某种大红虫子挖的,塔克把那种虫叫作火螳螂。地毯甲虫也许是更恰当的名字。过去的几天里,这些虫子把尸体剥裂得一干二净,差不多只剩下骨头了。除了骨架,仅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组织和筋腱的碎片,以及十字形——仍然附着在胸腔上,就像石棺内长久死亡的人的身上戴着的某些华丽十字架。

  糟糕透了,但是我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在悲伤过后,我还感到小小的喜悦。就这么点骨头,十字形再没办法使他重获新生了;即便这可恶的寄生物有着可怕的不合逻辑之处,它也必须考虑并服从质量守恒定律。这个叫作威尔的毕库拉命享真死。从现在开始,三廿又十真的变成三廿又九了。

  第一百七十四日:

  我是个白痴。

  今天,我问了问关于威尔的事,关于他的命享真死。我对毕库拉的无动于衷感到好奇。他们拿回了十字形,但是把骨头留在了原处;他们没尝试把遗骸搬到大教堂。晚上,我开始担心,我会不会被迫填补三廿又十少掉一人之后的空白。“我很难过,”我说道,“你们的一个人命享真死了。三廿又十会怎么办?”

  贝塔盯着我。“他不能命享真死,”这个秃脑瓜的雌雄同体的小人说道,“他是十字形的人。”

  之后不久,我继续用医用扫描仪扫描这个部落,我发现了真相。被我称为西塔的人,容貌和行为都没变,但是现在他身上有两个十字形,它们都深嵌在他的皮肉里。我相信,这个毕库拉在以后几年里会越变越胖,肿胀,成熟,就像皮氏培养皿[37]中的埃氏大肠杆菌细胞。在这不知是男是女是啥东西的家伙死后,会有两个人从墓穴中爬出,三廿又九将再一次变成完整的三廿又十。

  [37]皮氏培养皿:一种带宽松盖子的浅圆盘,用来培养细菌或其他微生物。

  我觉得我快要疯掉了。

  第一百九十五日:

  几星期以来我一直在研究这该死的寄生物,但还是搞不清它到底是如何运作的。糟透了,我再也不关心这个了。我现在关心的是更为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上帝容许这种亵渎存在?

  为什么毕库拉要被处以这种惩罚?

  为什么要选择我,让我遭受他们的命运?

  每夜祈祷时,我问着这些问题,但是我听不到任何回答,唯有从大裂痕升起的风之怒歌。

  第二百一十四日:

  最后的十页应该包含了我所有的野外纪录,以及技术推测。在破晓前我要试着进入平静的火焰林,这将是我最后的日记。

  毫无疑问,我在停滞不前的人类社会中,发现了终极事实。毕库拉实现了人类的梦想:永生。但也为此付出了他们的人性和不朽的灵魂。

  爱德华,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和我的信仰——我信仰的缺乏——搏斗,但是现在,在这几乎被遗忘的世界的可怕角落里,我被这讨厌的寄生物打倒了。我以某种方式重新发现了信仰的力量,自打我和你小时候起,我都不曾了解过此种力量。我现在懂得了信仰需要的是纯洁、盲从以及公然违抗理性。我就像宇宙那狂野无穷海洋中的小生命的保护者,而这个宇宙由无情的法则所支配,对栖息在里面的微小生命完全不放在心上。

  日复一日,我企图离开大裂痕。日复一日,我感到莫大的痛苦,这痛苦已经切切实实成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就像那绿豆般大小的太阳或者绿青的天空是我这世界的一部分一样。这痛苦成了我的盟友,我的守护天使,我和人性之间残存的纽带。十字形不喜欢疼痛。我也不喜欢,但是,就像十字形一样,我愿意通过它,为我自己的目的服务。并且,我会有意识地让其为我服务,而不是像深嵌在我体内那没脑子的异组织出于本能才去做。那东西只不过想方设法地以一种愚蠢的方式避免死亡。我不想死,但是我乐意接受痛苦、接受死亡,而不愿做一个不朽的无脑生命。即使现在生命变得如此廉价,我仍旧坚信生命是神圣的,并把这视作过去两千八百年来,教会思想和教义的核心要素,但灵魂更加神圣。

  现在我明白了,我企图篡改阿马加斯特的数据,那不是为了让教会重获新生,而仅仅是让它转变到另一个错误的生命中去罢了,就像这些可怜的行尸走肉一样。如果教会注定要死亡,那它必须得死——但是死得光荣,心中确信它会作为基督再生。它必须走进黑暗,虽然不情愿,但是会完成得很好——勇敢,带着坚定的信仰——就像在我们前面离去的百万人,守信于一代一代的人。这些人在死亡营地,在核火球,在癌症病房,在大屠杀的孤立静寂中,面对着死亡,走进了黑暗,如果不是抱着希望,那就是怀着虔诚。发生的这一切是有理由的,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牺牲是值得的。在我们之前的这些人走进了黑暗中,没有得到任何保证,不管是逻辑还是事实,还是令人信服的理论,什么都没有,他们仅仅是抱着一丝希望,或者是左右徘徊的信仰。如果他们面对黑暗时,可以继续抓着他们那一丝希望,那么,我肯定也能……并且,教会肯定也能。

  我不再相信手术或者治疗可以治愈我,帮我除掉寄生在身上的东西,但是如果有人能把它弄下来,研究它,并且杀死它,甚至以我的死为代价,那我也心甘情愿。

  火焰林已经平静下来,这会持续一阵子。现在我要上床了。我会在黎明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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