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投票解决。”领事说。他想起梅伊娜·悦石曾说过这群人中有一个是驱逐者的间谍。听故事,会把这个间谍揭露出来吗?领事笑了起来,那样的话,这个间谍也太蠢了。
“谁说我们是一小帮快乐的民主人士?”卡萨德上校表情漠然地问道。
“我们最好这样做,”领事说道,“为了达成我们各自的目标,大家必须一起抵达伯劳的地盘。我们需要一种方法,来作出决定。”
“我们可以选一个领导者。”卡萨德说。
“没门。”诗人的口气愉悦得很。在座的其他人也摇头不赞成。
“好吧,”领事说,“我们来投票。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决定,是温特伯先生提出来的,大家看看,是不是要把我们过去和海伯利安的联系说出来。”
“要么不说,要说就把一切都说出来,”海特·马斯蒂恩说,“要么每一个人都分享自己的故事,要么大家都不讲。少数服从多数。”
“那就这样,”领事说,他突然很想听听其他人会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同样,他也确信自己不会讲他自己的故事,“有谁赞成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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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索尔·温特伯说。
“同意。”海特·马斯蒂恩说。
“完全同意,”马丁·塞利纳斯说,“我可不会错过这场持续一个月在粪坑里兴奋洗澡的滑稽戏。”
“我也赞成。”领事说完,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有谁反对?”
“我不愿意。”霍伊特神父说,声音无精打采。
“我觉得这主意蠢透了。”布劳恩·拉米亚说。
领事转向卡萨德。“上校?”
费德曼·卡萨德耸耸肩,不置可否。
“计票如下:四票赞成,两票反对,一票弃权,”领事说,“赞成者多数。那谁先开始说?”
毫无动静。马丁·塞利纳斯在一小张纸上写着什么,最后抬起头来。他把纸撕成好几片。“我记下了一到七,总共七个数字,”他说,“抓阄决定讲故事先后吧?”
“听上去真幼稚。”拉米亚说。
“我是个幼稚的家伙。”塞利纳斯脸上带着色鬼的笑容。“大使先生,”他朝领事点点头,“我可以借一下你当作帽子的镀金枕头吗?”
领事递过他的三角帽,折叠的纸片扔进了帽子中,传给了众人。索尔·温特伯第一个抽,马丁·塞利纳斯最后一个。
领事展开纸片,确认没有人看得见。他是第七个。他如释重负,就像空气从打满气的气球中溢出一样。他推断,很有可能,在轮到他讲故事前,就会有麻烦事发生。或许战事会让这一切都不切实际。或许大家会对故事失去兴趣。或许国王死掉。或许马死掉。或许他可以教马说话。[6]
[6]拜占庭的一位将军被判死刑时,接受了一项挑战,如果他可以在这一年里教会马说话,就可以免去死刑。他解释说:“一年内,皇帝可能会死。我可能会死。不过我也可能教会马说话。”
不能再喝威士忌了,领事想。
“谁第一个?”马丁·塞利纳斯问。
片刻的静默,领事听到树叶和着微风飒飒抖动的声音。
“我。”霍伊特神父说。神父的表情显示出他正活活忍受着痛苦,这种表情,领事曾经在那些病症处于晚期的朋友的脸上见过。霍伊特摊开纸片,上面清楚地涂着一个大大的“1”。
“好,”塞利纳斯说,“开始讲吧。”
“现在?”神父问。
“干吗不?”诗人说。塞利纳斯至少喝了两瓶酒,但仅有的迹象是圆脸上微微的一点深晕和看上去莫名邪恶的眉毛角度。“离登陆还有几小时,”他说,“我本来打算睡个觉,把冰冻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后我们安全着陆,在天真的当地人中间好好安顿下来。”
“我们的朋友的看法是,”索尔·温特伯轻声说,“每天午餐后的几小时,可以用来讲故事,那是最佳时间。”
霍伊特神父叹息着,站起身。“稍等一会儿。”他说完,便离开了餐桌。
过了几分钟,布劳恩·拉米亚说:“你们觉得他是不是太紧张了?”
“不,”雷纳·霍伊特说,他从一个充当着主干楼梯的木梯子的顶上爬了出来,“我需要这些,”他把两本又小又脏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可不能照着祷告本逐字宣读啊,”塞利纳斯说,“魔术师先生,我们要讲自己的神奇故事。”
“该死,你给我闭嘴!”霍伊特叫道。他在脸上画着十字,手触到胸前。那一夜,领事第二次发觉,他正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神父说,“不过,假如要讲我的故事,我必须同时讲述其他人的故事。这些日记属于一个人,我为什么来海伯利安,今日又为何返回,正是为了这个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领事触摸着日记。它们很脏,有点焦黑,似乎曾罹患火难。“你的朋友是个怀旧的人,”他说,“假如他仍旧书面记日记的话。”
“是的,”霍伊特说,“假如你们全都准备就绪了,那我这就开始讲了。”
桌边的众人点点头。在就餐台下,一千米长的巨树之舰在冷夜中航行,生命的脉动无比强烈。索尔·温特伯将熟睡的宝宝从婴儿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他座位旁的一块加了衬垫的毯子中。他拿出通信志,将它放在毯子边上,按了下触显,设定白噪声模式[7]。这个一星期大的婴孩趴在那,安睡着。
[7]白噪声是指在较宽的频率范围内,各等带宽的频带所含的噪声能量相等的噪声。可以用来帮助睡眠。
领事伸了个懒腰,他发现了一颗蓝绿相间的星星,那就是海伯利安。领事看着它慢慢变大。海特·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张脸埋在阴影之下。索尔·温特伯点上烟斗。其他人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像是听众中最生龙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他身体前倾,小声吟道:
他说:“好吧,
既然这故事游戏,得由在下我率先,
那请以上帝之名,欢迎最短第一签!
诸君友听吾道来,策马骑乘走向前。”
朝圣众耳闻此语,当下便不再停歇,
讲者立刻就开始,欢乐笑意布满脸,
完整故事和陈述,全数都写在下面。[8]
[8]这是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总楔子”的最后六行。原著由此引出第一个故事:“骑士的故事”。
神父的故事:为上帝痛哭的人
“有时候,正统的热忱和叛教之间仅一线之隔。”雷纳·霍伊特神父说。
就这样,神父的故事开始了。后来,领事记下了完完整整一个故事,他去掉了霍伊特中间的停顿,粗重的喘息,跑题的开头,以及人类说话时惯有的添油加醋,将故事口述进了通信志。
雷纳·霍伊特是佩森[9]这个天主教星球上的一名年轻神父,出生于此,成长于此。他那神父之职是最近才被任命的,当时他还被授予了首次外世界使命:护送受人敬仰的耶稣会神父保罗·杜雷,而此人将被放逐到海伯利安这个殖民星球。
[9]佩森:拉丁语“和平”的意思。
保罗·杜雷神父,要是身处另一个时代,肯定会成为一名主教,也许还会成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发已经从高贵的额头朝后秃去,眼神中带着太多久经世故的锋芒,已经掩盖不了其中的痛苦。保罗·杜雷是圣忒亚[10]的追随者,也是考古学家、人类文化学者、杰出的耶稣会神学家。天主教会已日薄西山,人们也已经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它实在太古怪,脱离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即使如此,耶稣会的逻辑理论还是没有失去所有追随者。杜雷神父也没有失去他的信念,圣洁的天主使徒教会仍然是人类对永生最后最美好的期冀。
[10]皮埃尔·忒亚·德·夏丹(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981-1955),中文名德日进,法国神学家,也是地质学家和生物学家。他既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神父,又是进化论的积极拥护者,致力于将科学与神学调和在一起。他还是北京猿人的发现者之一,著有《人的现象》等书。
在雷纳·霍伊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杜雷神父就莅临过学前神学院,当然次数很少,而他们这些即将成为神学院学生的人,有时候也会参观新梵蒂冈,那种待遇就更加少见啦,但是就在这些罕见的机会下,霍伊特匆匆瞥见了杜雷神父,在他心里,杜雷神父就像是一个神一般的人。然后,霍伊特进入了神学院,他在那里学习的几年里,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马加斯特星球[11]执行一项重要任务:考古挖掘。这个任务是由教会资助的。当这名耶稣会教士返回佩森时,霍伊特刚刚在几星期前被任命为神父。霎时间乌云密布起来。新梵蒂冈高层以外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传闻说杜雷将被逐出教会,甚至听说会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裁决。自地球死亡以来,宗教裁判所已经销声匿迹四个世纪了。
[11]作者杜撰的九个迷宫星球之一,沙漠化的监狱星球。
海伯利安,大多数人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仅限于古怪的伯劳教会,因为这个教会起源于那里。然而,杜雷神父却请求赴该地任职,于是霍伊特神父被选中,陪伴他飞赴海伯利安。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融会了学徒、护卫、间谍三重身份的最难受之处,甚至连欣赏一个新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将杜雷神父送达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须重新登上同一艘神行舰,返回世界网。主教大人给予雷纳·霍伊特的,是二十个月的冰冻沉眠,是往返旅程抵达目的地时几星期的近星系航行,是八年的时间债,使他落后自己的前班友,失去前往梵蒂冈任职和布教的机会。
出于顺从,又受过严格的戒律教导,雷纳·霍伊特二话没说,便接受了任命。
他们的运输船,古老的神行舰“娜嘉·欧列”号霸舰,是架布满麻点的金属舰船,非驱动状态下飞行时,舰上没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没有提供给乘客的任何观景点,连舰内娱乐活动也没有,仅仅只有连接进数据链的刺激模拟,让乘客老老实实待在他们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乘客们大多数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钱的旅客,还有一些信奉教会的神秘人物,前往伯劳那儿自杀的家伙。从沉眠中苏醒后,他们睡在那些同样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无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着循环食物,慢慢应付太空病和无聊时间,飞船从跃出点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
他们被迫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霍伊特神父并没有对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马加斯特上发生了什么事,把这位高阶神父送上了放逐之路。年轻人按着通信志植入物,尽可能搜寻有关海伯利安的数据,离降落还有三天,霍伊特神父觉得他已经是这个星球的专家了。
“有记录说,天主教徒来过海伯利安,但没提到那里有主教管区。”一天晚上,他俩悬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闲聊着,而他们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开开心心地玩着性爱刺激模拟,“我猜,你是去那里布教?”
“不,”杜雷神父应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儿不会把他们的宗教信仰强加给我,所以我没有理由去冒犯他们,劝他们皈依我教。其实,我打算去南大陆——天鹰,然后取道浪漫港这座城市,找条进入内陆的路。但决不是以布道为幌子。我计划在大裂痕设立一个人种研究站。”
“研究?”霍伊特神父讶异地重复道。他闭上眼睛,按着植入物,然后再度睁眼看着杜雷神父,“神父,羽翼高原的那个地区不适合居住。那里长有火焰林,人们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着点点头。他没有带什么植入物,旅行期间,他那古旧的通信志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轻声说,“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毕库拉住在那儿。”
“毕库拉。”霍伊特说,闭上双眼。“但他们只是传说啊。”他最后说道。
“嗯,”杜雷神父说,“查查索引,查查马梅特·斯贝德灵。”
霍伊特神父再度闭上双眼。通用索引告诉他,马梅特·斯贝德灵是名微不足道的探索家,复兴之二行星上沙科尔顿[12]协会的会员,差不多一个半世纪前,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报告,报告中提到,当时浪漫港刚刚新建,他从那里出发,劈出一条路进入内陆,涉过湿地,这些地方现在已经被开垦为纤维塑料种植园了,然后在火焰林难得沉寂的某段时期穿了过去,爬上高高的羽翼高原,见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类,他们正符合传说中对毕库拉的描述。
[12]沙科尔顿(Shackleton,1874-1922),英国探险家,曾三次探险南极,写有《南极之心》一书。
斯贝德灵的简要记载中假设,这些人类是三个世纪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种舰上殖民者的幸存者,这些人被描写成由于极端的与世隔绝,遭受着文明退化效应。斯贝德灵直截了当的原话是这样的:“……即使到这里还不到两天,已显而易见,毕库拉太蠢笨,太死气沉沉,太迟钝,简直不值得花时间描述他们。”后来,火焰林开始显示出活跃的迹象,斯贝德灵没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进行更深入的观察,而是急急忙忙赶回海岸。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逃离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运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装备和记录,也失去了他的右臂,这些东西都留在了“安静的”森林里。
“老天。”霍伊特神父躺在“娜嘉·欧列”号的吊床上,“为什么要研究毕库拉呢?”
“为什么不?”杜雷神父和善回应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我们对海伯利安上绝大多数东西都知之甚少。”年轻的神父说,他情绪稍微有点激动,“为什么不选大马大陆上笼头山脉北麓的光阴冢和传奇的伯劳呢?”他说道,“他们声名卓著!”
“千真万确,”杜雷神父说,“雷纳,我问你,有多少学术文件是论述光阴冢和伯劳的?上百?还是上千?”年老的神父刚把烟叶塞进烟斗,现在把它点着了;霍伊特观察到,这在零重力下费了好一番工夫。“除此之外,”保罗·杜雷说道,“即使所谓的伯劳的确存在,它也不是人类。我只对人类感兴趣。”
“是啊,”霍伊特说,他正搜索枯肠,寻找有力的论据,“可毕库拉这个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顶多只会发现几十个土著,住在烟雾缭绕的地区……无甚轻重,连殖民者自己的测图卫星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宫,为什么选择毕库拉呢?”霍伊特红光满面,“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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