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和伊拉克曾是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的灯塔,但也许丧失了重构为统一的威斯特伐利亚模式的国家的能力。由于两国交战各派别纷纷争取这一地区及外部世界同一教派或族裔的支持,它们之间的冲突威胁到了四周邻国的国内和谐。如果地处阿拉伯世界腹地的数个邻国不能建立合法的统治并始终有效控制本国的领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对中东做出的领土安排将来日无多。
因此,叙利亚、伊拉克以及周边地区的冲突是一个不祥新趋势的象征:国家分裂为不同部落和教派单元,其中有一些分布在现存边界两边,彼此或你死我活地拼杀,或受到相互竞争的外部派别的操纵,除了实力至上法则(霍布斯也许会称之为自然状态)不遵守任何共同规则。
革命或政权更迭后,只要没有建立一个得到一国大多数人承认的合法新政权,形形色色的派别为了争夺政权,就会继续同自己眼中的对手打下去。一国的部分地区可能会陷入无政府状态或长期叛乱,抑或与另一个正在走向解体的国家合并。现存的中央政府可能没有意愿或能力重新恢复对边境地区或真主党、基地组织、“伊斯兰国”和塔利班等非国家实体的控制。这种现象已经在伊拉克、利比亚和巴基斯坦出现。
以现有形式存在的一些国家也许无法按照原状存在下去,除非采用美国人视为非法的国家治理或凝聚社会的手段。在有些情况下,可以通过逐渐演变成为一个更自由的国内体制克服以上障碍。但如果一国内的不同派别坚持各自的世界秩序观,或是认为他们之间的争夺关系到自身的存亡,美国呼吁止戈息战、建立一个民主的联合政府的做法往往要么造成现任政府的瘫痪(例如前伊朗国王时期的伊朗),要么是对牛弹琴(例如塞西将军领导下的埃及政府。它汲取了前任政府被推翻的教训,不再与美国保持历史性的盟友关系,转而选择给予自己更大的行动自由)。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必须在尽量兼顾安全和道义的基础上决策,同时认识到无论在安全上还是道义上,都无法做到十全十美。
在伊拉克,逊尼派占统治地位的残暴的萨达姆·侯赛因独裁政权的垮台,带来的不是对民主的追求,而是复仇。不同派别把各自信仰的宗教形式转化为自治单元,为了报复而相互厮杀。利比亚地广人稀,彼此争斗的不同教派和部落除了曾是意大利的殖民地外,没有共同历史。推翻暴戾的独裁者卡扎菲产生的实际结果,是抹掉了带有国家统治色彩的所有痕迹。不同部落和地区为了确保自治或称雄一方,纷纷通过不受约束的民兵武装自己。的黎波里的临时政府得到了国际社会的承认,但它实际控制的地方只限于城市,甚至能否控制城市都还难说。极端团伙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用卡扎菲弹药库里的武器武装自己后把“圣战”扩大到邻国,尤其是非洲。
各国政府失去对本国全境的管辖之日,也是国际秩序或地区秩序自身开始走向解体之时。31今天的世界地图上有些空白,标志着这些地区无法无天。一个国家崩溃后,其领土也许会成为恐怖主义、武器供应或挑动邻国教派不和的基地。现在,不受任何政府管辖或处于“圣战”的地区贯穿整个伊斯兰世界,波及利比亚、埃及、也门、加沙地区、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尼日利亚、马里、苏丹和索马里。若是也把中非地区的麻烦考虑在内——持续了长达一代人之久的刚果内战把四周邻国卷入其中——中非共和国和南苏丹的冲突也有可能同样扩散到他国,世界版图和人口的很大一部分实际上已濒于从基于国家的国际体系中滑落的边缘。
在这一真空投下的阴影中,中东陷入了一场类似欧洲前威斯特伐利亚宗教战争的对抗,但规模超过了后者。国内冲突和国际冲突螺旋式升级,政治、教派、部族、领土、意识形态和传统的国家利益争端纷纷浮现。用来追求地缘政治目标的宗教被“武器化”,平民因为自己所属的教派遭到屠杀。有能力维持自己权威的国家以生存需要为借口,认为自己权大无边。解体的国家成为周围大国争夺之地,其积聚实力的方式往往完全无视人类的福祉和尊严。
目前仍在进行的冲突既是宗教性的,也是地缘政治性的。由沙特阿拉伯、海湾国家,某种程度上还有埃及和土耳其组成的逊尼派集团,与一个由什叶派伊朗领导的集团对峙。后者支持阿萨德控制的叙利亚部分、马利基控制的伊拉克中部和南部,以及黎巴嫩真主党民兵和加沙地带的哈马斯组织。逊尼派阵营分别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支持反抗阿萨德和马利基的起义。企图主宰这一地区的伊朗则动用意识形态上与德黑兰一致的非国家成员,破坏它在这一地区的竞争对手的国内合法性。
冲突各方均寻求外部势力的支持,尤其是俄罗斯和美国的支持。这反过来也塑造了双方的关系。俄罗斯的目标基本上是战略性的,至少防止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圣战”团体蔓延到本国穆斯林人口所在的地区。俄罗斯的全球目标是加强它相对于美国的地位(从而扭转本章前面提到的1973年那场战争的结果)。美国左右为难:一方面,从道义立场出发谴责阿萨德,这没有错;另一方面,反对阿萨德的最大一股势力又是美国战略上需要反对的基地组织和更极端的团体。无论俄罗斯还是美国,在彼此合作还是互相斗法问题上都难下决心。不过乌克兰发生的事件有可能打破目前的暧昧,推动双方转而采取冷战立场。伊拉克成了多个阵营角逐的战场——历史上曾数次上演过这一幕——这一次是在伊朗、西方和形形色色的复仇主义的逊尼派别之间。剧本没换,只是换了一批演员。
美国尝到了苦头,再加上当地条件几乎不允许多元化的存在,人们可能倾向于对动荡局势采取任其发展的态度,待继承国出现后再与之打交道。但几个潜在的继承国已经公开宣布,美国和威斯特伐利亚世界秩序是它们的头号敌人。
在一个自杀式恐怖主义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的时代,必须把滑向泛地区教派冲突的现象视为对世界稳定的威胁。所有负责任的大国,都需要根据某种可以接受的地区秩序的定义携手应对。如果无法建立秩序,大片地区就有可能陷入无政府状态和各种形式的极端主义,随后蔓延至其他地区。在这一严峻的形势下,世界等待美国和其他具有全球眼光的国家提炼出一个新的地区秩序。
作者完全无意诠释各种学说和教派信奉的核心真理,他们对自己真理的热情追求正在重塑伊斯兰世界。穆斯林在很多国家占大多数,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做出的诠释不像这里引用的诠释那么富于对抗性,而是更加多元化。然而此处引用的观点现在对很多重要的中东国家和几乎所有的非国家组织的未来走向,产生了重大的而且常常是决定性的影响。这些观点表达了对一个不同的世界秩序的追求。根据其定义,这一秩序优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和自由国际主义的价值,而且与后者格格不入。为了了解这些观点,本书不可避免地要引用争论双方使用的宗教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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