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机村这样的村庄,自身已经没有什么能使自己激动的事件发生了。大部分时候,村庄是平静的,但这种平静不是一场雨水过后,太阳照亮绿树,沃土散发薰人气息的那种平静,丰盈而且满溢。如果那宁静突然被打破,一定是自己忍俊不禁,发出了舒服至极的呻·吟。
阳光跳跃在麦浪之上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风拂过波光粼粼的宽阔水面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盐融化于茶,最后潜行到血液中也是这样的声音。
如今的村庄,只是通信电缆、柏油公路经过的一个地方。
一个个村庄,相对那些飞驰而过的电流和汽车而言,只是经过的一个地方,一个无须停留的地方。时代驾着电流和汽车飞奔向前,这些村庄,只是停留在那里,被经过,被遗忘。于是,村庄自己也感到困倦了。如今村庄的平静,只是因为疲乏的失望。
机村这样的村庄已经不会发生什么能使自己真正激越起来的事情了。就是拉加泽里要修一道堤坝使曾经的色嫫措(1)重现的消息也只是使他平常亲近的几个朋友激动起来。只有索波这个如今已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老头,身上又重现了当年做民兵排长时那样的激情。每天晚上,当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到酒吧的时候,他会一个桌子又一个桌子宣说这个计划。他说:“我很激动,我真的很激动。想想,那个消失多年的湖水又要重现了!”
(1) 措,有时也写作“错”,在藏语里意为“湖”。——编者注
“我们不激动,不就是把一些水关起来吗?”
“那不是一般的水,那是色嫫措!”
“既然如此,当年你们为什么又要费那么大的劲把它炸掉呢?”
话到如此,索波就无话可说了。但不过两天,他又陪着笑脸,坐在桌边开始游说了。人家就问:“给工钱吗?多少钱一天?”
“拉加泽里是自己掏钱做好事,你们怎么还谈工钱?”
“不谈工钱我们吃什么?”
“喂,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要修水电站了!”
“水电站?小子,我们修过水电站,你头上的灯不是我们的水电站发出来的吗?”
“是很大的水电站!”
“多大?”
“水坝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悬崖都高!关起来的水,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湖面都大!”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色嫫措是我们自己的!”
很多人都为降雨人带来的大电站的消息莫名激动起来。但那电站跟机村有什么关系呢?好像没人想过这个问题。看见降雨人指挥的勘探设计队带着仪器在山上山下四处出没,也有人拦在路上想要打探消息,但勘探队的人都笑笑,并不回答。问得多了,人家不耐烦了,回一句:“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处?”
所有这些事情都在拉加泽里的眼皮底下进行,但他全不理会。他不出来阻止索波,他也不跟人谈他的计划。但他已经开始行动了。降雨人已经把帮他设计的堤坝图纸送来了。他把那些图纸张挂在自己那个小房间里。有好奇心重的人溜进去想看个究竟。但没有看到湖的重现。只是一些横横竖竖的线,只是那些线蓝茵茵的颜色本身倒还好看。他已经在酒吧后面,盖起了一座临时仓库。每天,都有卡车从县城运来水泥,堆放在仓库里面。他还在酒吧前面悬挂起一个纸板,上面写上了求购砂石的文字。马上,就有村里人在村子下方河道里各自圈出了采挖砂石的地盘。此前,达尔玛山修筑隧道,以及公路局给公路铺柏油路面时,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拉加泽里去河边看了一圈。回来,只跟其中两家订了合同。另外三家不干,晚上来喝酒,就要跟他论个究竟:“难道我们挖出来的不是同一条河里的东西?”
“是同一条河里的东西,我们也是同一个村子的乡亲。”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的?”
他是在理的,不要的那三家,一家在桥梁下面,会挖空了桥基;另两家靠着高耸的河岸,挖空了下面,大片山体就要崩塌到河里。其中一家就是更秋家的。老二就来责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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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问不是责问,而有点威胁的意味:“你是要跟我们别扭到底了?”
“随你们怎么想,我就是担心山体会塌下去。”
“这么大的山,塌一小块又有什么关系?”
“难看。”
“难看?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难看。”
“小子,你记住。”
“我记性好。”
降雨人再来的时候,拉加泽里也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修那么大的电站干什么?”
“防洪。蓄水。下游水多时把水关起来,下游缺水时把水放下去。当然,主要是发电。”
“发电干什么?”
“挣钱,很多钱。”
“谁挣钱?”
“谁投资谁挣钱。”
“那我们有什么好处?”
“你们当地的政府有税收。有了税收政府就不用砍木头了。”
“我是问你对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好处?政府总不会分钱给我们。”
降雨人就无话可说了:“你操这个心干什么?”
“我没操心,我就是想问问。”
“那我告诉你这件事对你有好处你信不信?”
“你知道我不是说自己一个人。”
“兄弟,政府的钱怎么花,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情,但水电站修起来总是有些好处的吧。”降雨人被他弄得有些沉重的表情又变得轻松了,他笑着说,“反正这对你是件好事情。”
“对我?”
“我只能说这么多,你那件事情要赶快上手。”
他说明年开春就马上开工,今年主要是准备材料。降雨人告诉他,最好是今年开工,能弄多少弄多少。他就立即张罗着准备开工。这是1998年。1997年长江大水后,机村所在这一片山区,自然就成为了国家长江上游天然林保护的重点地区。降雨人离开不久,他接到县林业局的通知,他被评为植树造林的模范,要去省里开会。于是,就去省城,在电视镜头下,走上灯光刺眼的舞台,从领导手里接过了一座玻璃奖杯。回来后,县林业局局长本佳请他吃饭。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也来了。三杯酒后,自然会问他有什么要求,需要上面帮助解决什么困难。
他说没什么困难。
本佳就说:“干了那么大的事怎么没有困难?”
他就很艰难地说出一个字:“钱。”
这个字出口,领导脸上的表情就变了,说:“唉!这就是我们最为难的地方啊!”领导说,他做的事情很好,但太超前了,国家都还没有相关政策出台,他就干在前面了。而且,这树算谁的还不知道。因为树是栽在国家的土地上。照理说,这树就是国家的树了。将来长大成材,栽树的人也不一定能动一棵半棵。
“我栽下了,就不想动它们。要钱也是想栽更多的树。”
“要不,我们也超前一点,为了栽更多树,每年你可以从长大的树中伐掉一点,这样来筹措资金。”
“可是,在我们这个地方,那些树要成材,至少也要三五十年,那时候,有钱我也没有用处了。”
领导又举起酒杯,说:“日子难过年年过,事情难办天天办。到时候总会有办法。”
副县长走后,本佳怪他不该给领导出这样的难题。有难处点到为止,怎么能一句话把领导逼到死角,连个弯都转不过来。
“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困难?”
“你跟更秋几兄弟的事情,不也需要上面给你撑腰吗?”
但他觉得,与更秋兄弟的过节,那是一件事情,而不是一个困难。他觉得复仇的事不会发生了。如果真要发生,那也没有办法,这是做一个机村人命里带来的东西,谁也不得超脱。
他回村后,告诉下面人副县长哪一天会来视察工作,还可能帮助他们解决困难。但是,到了那个日子,上面却没有来人。这个约定的日子过了十天,还是没有见到副县长的影子。本来,拉加泽里想好了,副县长一来,也请他剪个彩,他的堤坝工程也可以开工了。这期间,双江口将建一个大型电站的消息早已传开。这个消息不是来自降雨人。而是来自村里那些有人在县里、在州里当干部的人家。那些人家,还有跟那些人家有至亲关系的人家,都一致行动起来。也就十来天时间,至少有七八家人开始扩建自己的房子了,有些人家是在两层三层的楼上加盖一层,有些人家靠着旧寨楼的山墙,开出新的地基,让旧楼每层都多出两个宽大的房间。开初,大家都不太明白这几家人会一齐动手扩大房子。还是他们自己人在酒吧喝高了吐露出真相。双江口电站修起来后,关起来的河水一直涨上来,机村将被全部淹掉。
“大水把机村淹掉?!”
“是的,全部淹掉!”
“那你们还盖房子干吗?怕鱼虾没有地方居住吗?”
酒醉的人知道走漏了重大消息,马上闭嘴再也不肯出声了。
“天哪,机村造了什么孽,要让大水淹掉?!”
放在过去,人或村庄遭了什么大的灾难,红衣喇嘛们会说,那是因果之链上某种宿债到了偿还之期。却无从回答是偿付怎样的宿债。而在今天问这样的问题就更没有人回答了。没过几天,大半个村子都动起来,要加盖自己的房子。有些马上动工,没有动工的人家,是主人出门去远处的村子里请木匠和石匠去了。近处的匠人已经被人请光了,只好开上拖拉机,骑上骡子去更远的地方。
盗伐买卖木头的风潮过去,差不多陷于疯狂的机村平静下来也不过十年出头,又一次陷入了一种特别的疯狂。连多年浪荡在外的达瑟家两兄弟都回来了,给药材老板当帮手的那一个开着老板的车回来,他竟然在一辆只能乘坐五个人的车中塞进了八个石匠和四个木匠!还能把他弟弟挤在这些人中间。
如今在酒吧里,每个夜晚,人们都在计算,当水电站的堤坝筑好,蓄积的河水倒流回来时,每一家人会拿到政府多少钱的赔付。房子、猪圈、牛栏、土地、果树,一项项算下来,有人舌头伸出嘴外都差点缩不回去了。乖乖,到时候政府要赔那么多钱!这笔账算下来,政府要赔机村人几千万元!乖乖,花大钱筑高坝把一个村子淹掉,等于是用水来淹掉几千万元!这么一算账,拉加泽里的酒吧生意爆好,不等晚上,就被机村人把座位占满。那些从隧道那头的风景区过来体验一下异族乡村风情的游客都没有了地方。
这么一来,拉加泽里的工程就不能如期开工了。家家户户都在修房子,他已经雇不到足够的人手了。除了他自己,惟一按兵不动的就只剩索波一个了。林军开上小卡车去远处找石匠去了,老五自己还没动作,就被几个兄弟叫来叫去,忙得不可开交了。细想起来,这情景甚至不像是真的,就这么十来天时间里,方圆两三百里内四乡八里的石匠和木匠都集中到机村来了。请到手艺人的人家,都在杀猪宰羊,整个村子突然就一派热闹兴奋的节日气氛了。喇嘛们也结队出现在村子里,虽说现在人对宗教已经没有过去虔诚,但遇到破地修屋这样的大事,也还要按老规矩办上一办。喇嘛们念了经收拾了摊子,接受了施主的供养回到庙子里去。那些匠人晚上也往酒吧里来。拉加泽里的酒吧真还就没有了地方。还是更秋兄弟主意多,当下就在老五的小卖部前搭起雨篷,摆上桌子,开张卖酒了。那就成了匠人们临时的酒吧。老五还来找拉加泽里借了一百个酒杯。
这情景让索波很生气,叫拉加泽里拿纸笔来,他要写一封信给县里,反映这个严重的问题。他真的非常愤怒,他说:“要是放在以前,这是什么?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说,你写!”
拉加泽里坐着不动。
老头用手敲着桌子:“你为什么不动?”
“我不想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你还想让全村人都恨你吗?”
索波嘴还很硬:“好吧,你不敢写,我会找人写的!”
拉加泽里给他倒杯酒,不再理会他了。他走到一边去,明白降雨人说他修那堤坝将会赚到大钱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举目望望高处青翠山坡上那片伤疤似的豁口,难道将来电站的回水会涨到那么高的地方?如果到了那样一个高度,不要说机村,连山上的刚刚建成的隧道也要被淹没了。他想,降雨人这个朋友也不过是给他一点暗示,让他也像村里人一样加盖房子,以便获得更多的赔付罢了。他想,这个朋友的暗示也太转弯抹角,让人无法明白过来。再说,他在村里没有自己的房子。这个公司宿舍、仓库兼酒吧是从林业局借来的。这些天,侄子也被叫回家去扩建房子了。他摇摇头,说:“疯了。”
他不太相信,这些人真的能从政府手里拿到他们盘算中那么大笔大笔的赔付。政府像神一样是看不见的东西。看得见的只是政府里的人。那些觉得自己法力无边的人怎么会甘心情愿就让一帮愚蠢的百姓给敲诈了呢?神是好的,给神当翻译的喇嘛们就不一定了。政府是好的,在政府那么多高位上坐着的人就不一定了。林军请了匠人回来的那个晚上,拉加泽里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但林军说:“要是政府真的赔了呢?”
“你是说明天早上升上天空的不是太阳是月亮?”
“那你说怎么办?我就什么都不干?”
索波敲着桌子对林军说:“想想,你父亲是什么人!他活着是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可是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林军说,但他又转脸来对拉加泽里说,“也许,他老人家真要不高兴了。”
这意思是要让他来拿主意了。这时,拉加泽里又犹豫了,万一到时候真的又赔付了呢。他只能说:“这样,你就备石料,但不要下地基,也不砌墙,等等看。要是政府管,你再盖。要是政府不管,这些石料我买下来,反正山上建坝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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