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士很生气:“你们这是对死者不恭敬。”
“我们喜欢他,想让他也跟着我们笑笑。”
好像是应和这句话,车子颠簸时,白布里的人又使劲摇晃了两下。
大家又笑了。这时,天已经大亮,虽然是夏天,但高原的清晨,空气相当冷冽,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都变成了一股股白烟。女博士转过身去看远处清晰起来的风景,她有些生气,所以,嘴里冒出更浓烈的白烟。
驶上过去叫轻雷,现在叫双江口的河口地方,一辆飞驰而来的越野车戛然一声刹在了桥的中间。达瑟的一个儿子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攀上车帮,伸头看看白布包裹的那个人。随即跳下车去。他围着车转了一圈,又攀上了车帮,脸上惊疑与迷茫的神情交相出现:“真的?”
索波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伙子跳进车厢,眼睛谁都不看,也不去碰那个死人:“我找到工作了。我一边给药材老板开车,一边学着做生意。学会了,我就带着弟弟一起做。”他说,“我真蠢,我以为他会一直活着,一直等到我们正经做事。”
拉加泽里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能这样,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了。”
小伙子终于忍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
车里的老板也攀上了车厢,看看柳条筐里那个包裹严实的人,问:“他的父亲?”
老板对着那人抬抬帽子,说:“这小伙子要是能用心,又跟着我,能学好,能学到本事!”
“那我们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死人听了这话也会高兴的。”
老板要小伙子留下来送父亲一程,但机村的风俗,亲人是不会去天葬台看到亲人肉身的殒灭的。
小伙子咬咬牙,哭了,说:“我还要把弟弟找回来,让他学做正经事情!”
小卡车又重新启动了,车开出好一段,开出了桥头上曾经的那个镇子,穿过群山,开往北方空旷的高地,小伙子才从车上跳了下去。大家看到,他抱着路旁的一棵树,头撞着树干,树上的鸟都惊飞起来。
拉加泽里对女博士说:“你会把这故事写下来吗?”
“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样的题材,生离死别,浪子回头,这样的故事太老套,我关心文化,文化的符号,文化的密码。”女博士回头对我说,“也许,这是你感兴趣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女博士总是让我不太高兴,所以我说:“这是生活,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大于文化。”
女博士说:“嚯。”
我没有再说话,她又想张嘴说什么,我把手指竖在嘴边,也许是我的表情有些过于严峻,她把什么话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这时,那辆在桥上与我们碰面的越野车从车后的尘土中拱出来,紧紧跟随着,车子在山道上盘旋着,旋转,旋转,向上,向上,直到山口。我们停下车来,过去的驿道也从这里翻越山口,攀上这个山口的人,再往前,就算离开了家乡。所以,都会转过身子作短暂或漫长的回望。我们没有下车,只是让车子停下来,作片刻停留。后面相跟着的车也停下来。再往前,耸峙的群山渐趋平缓,几条高大的山脉伸展出去,渐渐融入平旷无垠的草原,仿佛深长的叹息,余音邈远。
小卡车又开动了,跟在后面的越野车没有再开动,就停在山口,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们回望山口,还能看见车窗玻璃反射着阳光。
终于登上了天葬台。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里竟然聚集了这么多身挎相机的游客。两个着紫红僧服的年轻天葬师在距天葬台一百多米处划出一条界限,让好奇心强烈的游客们停下脚步。我们的卡车也停下来,索波和林军抬起柳条筐,把人送到天葬师操刀的地方。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来,风在四周振动着经幡猎猎作响。不断有盘旋于高空的秃鹫收起宽阔的翅膀,落在天葬台上方的高丘顶上。两个年轻的天葬师正徒劳地阻止游客们拍照。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女博士也端起了相机。
拉加泽里说:“人家不准照相。”
但女博士显得很激动,对准秃鹫群噼噼啪啪地按动快门。
天葬师赶过来:“不准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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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博士置若罔闻,跑开去寻找新的角度。
把人送去的林军跟索波回来了,和我们坐在草地上,听风振动着经幡的声响。
山丘顶上的秃鹫群一拥而下。这些生灵飞在天上的时候那么舒展,但用脚行走时却笨拙而蹒跚。它们用半张的翅膀支撑着对鸟来说过于巨大的身躯蹒跚着一拥而下,就像一片灰色的浊流,片刻之间就把那具经过分解的尸体淹没了。
是我们该离开的时候了,等这些秃鹫飞走,那个人真的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
但是女博士没有回来。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葬师又回来了,他捎来一个口信:“你们的朋友说让你们自己先走,晚上她到住的地方来找你们。”
离开了天葬台,我们在附近镇上的小旅馆住下来。大家都沉默无言,我推开窗户望外面的天空,看见那些鹰正乘着气流盘旋而上。
这个晚上,女博士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们问拉加泽里要不要再等等,他摇摇头,对林军笑笑:“把你的汽车开过来吧。”
路上,我和乡亲们分手,我将经过自治州州府,再回到省城。那天下午散步,我想去寻访一下当年达瑟就读过的民族干部学校,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学校了。原来是学校的那个地方现在是一个巨大的工地,黄昏的天幕下,耸立着好几座高高的塔吊。回到酒店,在大堂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这个人抽着烟,和几个常在本地电视里露脸的人物寒暄,然后一起往宴会厅去了。这时,我想起他来了。降雨人!当年,他们住在那个已经消失的双江口镇上,穿着迷彩服,开着火箭炮车,向着天空中停蓄起来的乌云嗵嗵地开炮,为的是河里多流一点水给下游那些缺水的地方。他们还在那镇子上建起一座水文站,每天记录河水的流速流量,随时观察河流的涨涨落落。我知道他们到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后来,那个突然出现的镇子又突然消失了。
镇子消失了,但镇子上的一些故事却在附近的乡村流传着。降雨人也是这些故事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
我在大堂里徘徊一阵,如果降雨人吃完饭出来,我想跟他认识一下。但我又问自己,见这个人干什么?谈当年一个机村少年人对他们新奇而又神秘的印象?或者告诉他,拉加泽里已经服满了刑期,回到村子里来了?或者告诉他,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镇子已经消失多年了?再想想,却又无趣,就回房睡觉了。明早,还要赶早班车回省城呢。
早上的车站,被黎明的光线和灯光照耀着,有种特别打不起精神的味道,我爬上车,把帽子盖在脸上,遮住那讨厌的灰蒙蒙的灯光,又睡着了。后来,有人用手指捅我的胸膛,然后,又揭掉了我的帽子。是女博士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她说:“嗨!真的是你!”
她和我的邻座换了位子,在我身边坐下来。见我老不说话,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对那件事情那么在意。”
“什么事情?”
“就是天葬呀!我想不到你的内心里也有那么深的禁忌!”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既然有这么一种风习,让人看看又有何妨呢?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的人。录相、照片、文字,都有过了,在不同的媒体上都有过了。我能说什么,但是,她当时的那种难以抑止的好奇依然让人感到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冒犯。
她说:“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表示歉意。”
我说:“看不看是一回事,怎么看又是一回事。”
“怎么看?!我对你们的文化一直是非常友好的,我想你看过我写的文章!”
我告诉他我的确看过她那些言过其实的文章。
“言过其实,什么叫言过其实?”
“就是赋予事实以并不存在的意义,即便全是往美好的方向理解,我也不喜欢。比如你怎么看天葬?”
她说:“除了过程有点残酷,其实很环保,想想中国这么多人,每个死人都占一块地,太可怕了。”
“还有呢?也许你已经写了文章。”
她的确已经写了文章,我打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看见了这样的文字:“灵魂乘上了神鹰的翅膀——观天葬记。”
我合上本子,还给她,我说:“灵魂在那些切得零零碎碎的骨肉里吗?那灵魂也是那么零零碎碎的吗?”我觉得自己显得凶巴巴的,就放缓了口气说,“如果按本土的观点,灵魂在肉身去到天葬台前就已经脱离了。”
她并不生气,只是显出很无辜的样子:“我也采访了天葬师。”
“他这么告诉你的?”
“我把文章的题目告诉他,他说,这样说很好。”
轮到我叹口气,说:“算了吧,这样的讨论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笑了,说:“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我又把帽子拉到脸上,说:“你说,这时他们在干什么呢?”
女博士说:“拉加泽里告诉过我,回去,他要去看看李老板的坟,他说,这个人对他有恩,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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