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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人物素描:丹巴喇嘛 · 1

  那时节,丹巴刚进庙没有几年,一个小扎巴(学僧)而已,哪里够得到喇嘛(上师)的分上。

  那时节,年近三十的丹巴眉眼疏朗,身长七尺,跟着上密院大学问的阿西喇嘛学法。对那些深奥教法正是一时明了,一时懵懂的关键时节,只等某个时机一到,就可以得到点化了。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一九五七年,拉萨高高宫殿里的大喇嘛们,刚在城里响了一点枪炮,就往外国跑路。这样,与拉萨隔着千山万水的僧人们的日子就到头了,政府一纸禁令下来,全都结束了“寄生虫生活”,还俗返回家乡放牧种地,过自食其力的普通劳动者生活了。

  僧人们还没有全部离开,拆除寺院的队伍已经动手了。昔日的清静之地一时尘土蔽天。丹巴有些激动,一来因为每天做功课的大殿和大殿里供奉的巨大佛像正轰然倒塌,一来,对新社会里的新生活的某种想象也激荡着他的心怀。

  他请一个民兵进来,把行李检查一遍,以免还夹带走了“从事邪恶宗教活动的经书与器具”。该动身了,平常脸上总是浮现着若有若无笑意的阿西喇嘛却哭了起来。阿西喇嘛个子不高,小圆脸细眼睛,六十多岁的人了,小圆脸上的皮肤越发显得明亮光洁,而显出的颜色是精心擦拭过的铜器的颜色。阿西喇嘛哭了,细眼睛里泪水蜿蜒而下,大张的嘴里却没有一点声音。

  看着这情景,丹巴心里却有些想笑的意思。他说:“好啦,好啦,你是怕走不动这几十里长路吗?我已经把毛驴备下了。”

  阿西喇嘛脸上的泪水还在潸然而下,丹巴有些不耐烦了:“我晓得你操心今后佛也不能求,菩萨也不能求,没有依靠了。以后,我们都是庄稼人了,你不会干活,也干不动了,我就把你当亲爹养着吧!”

  上师的嘴张得更大,更多的泪水潸然而下,丹巴说:“掌嘴,我错了,喇嘛一生持戒,当我爹就是毁了清白,再说我老爹已经过世了,你就算他的兄弟,我的亲伯伯吧!我供养你!”阿西喇嘛还在流泪,无声哭泣的嘴巴已然闭上了。

  丹巴把打好的包袱摞起来背在身上,转身就把阿西喇嘛抱在了毛驴背上,然后,牵着毛驴,迈开长腿离开寺院了。这个时候,是夏天的尾巴,在高原上,已经很有秋天的意味了。溪边的柳树梢头已经显露出浅浅的黄色。穿过柳树林时,腿轻轻一碰,已经结实的凤仙花籽荚,啪一声爆裂开,细细的籽实很有劲道地四处飞溅。春天里分了群去传宗接代的云雀与野鸽子卸下了轮回中的重负,重新合了群,在天空中轻盈地飞翔。

  这时,妥妥帖帖地坐在毛驴背上的阿西喇嘛却发出了悲声,丹巴刚好起来的心情又坏了:“又怎么了,师傅?”

  “我是为你,你是差一点就要被点化了呀!”

  “我看还是不点化的好,点化有什么用,你能点化人,有什么用?”静下来仔细检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不止是对上师,而是对无往不利的教法本身,也算是生出恶意了。但有什么办法呢?平常被百万次万万次膜拜着、祈求着、供养着的巨大佛像,被一根绳子拴着颈子,反叛了的信众们奋力一拉,就轰然倒地,非但没有显示什么奇迹,反而粉碎在地上,露出许多金粉下面的泥巴。虽然如此,丹巴还是因自己话中的恶意而吃惊了。但他回身一看,师傅却已经闭上了嘴巴,眼皮下面也不见泪水挂下的痕迹。

  丹巴回身说:“回到机村,我就不能再叫你上师了,我就叫你伯伯了。”

  上师的小圆脸上漾开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泥菩萨倒了,你这样子倒像是一尊菩萨。”

  在以后有些艰难的日子里,丹巴还看到上师哭过两次。两次都跟放牧的羊群有关。一个人念经打坐加冥想了大半辈子,老到这把年纪,还能干些什么活呢?差不多什么活都不能干了。早上,丹巴先把伯伯扶上驴背,然后把羊群赶上山坡。天气好的时候,就让伯伯和羊群呆在一起,自己离开去干点别的事情。一次,他离开草地,进到树林里去采一点刚露头的野菜。刚刚走进林子,就听到三四天都不会讲一句话的伯伯发出了凄厉的哭声。

  他马上赶回来,只见一只鹰正在天上盘旋而去,在那只鹰的利爪间,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正在奋力挣扎,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伯伯嘴里正发出小羊羔一样凄厉的哭嚎。在这个恃强凌弱的尘世之上,大羊是豺狼的目标,小羊是鹰隼的目标。鹰拍击着宽大有力的翅膀,越飞越远,小羊的叫声就在蓝天下慢慢消失了。伯伯也是慢慢闭上了嘴巴。

  丹巴说:“鹰飞来的时候,你要大声吼叫,它就不敢扎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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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巴还说:“你总不可能是一生下来,就是寺院里的小和尚吧,你在俗家时,这样的事情还是知道的吧。”

  前喇嘛的脸上又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天真茫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使他不好再说什么了。丹巴叹口气,再往林子里去了。鹰再次飞临,再次乘着厉风猛扑而下,再次攫去一只小羊羔的生命时,伯伯没有再哭泣,但他也没有能够对鹰发出恐吓的吼叫。以后,丹巴就不带他上山放羊了。每天,太阳一出来,老喇嘛就走出屋子,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古铜色的小圆脸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那人的身子一日日瘦小,那脑袋与脸却越发精致而光滑。偶尔,他会动一下身子,拿一把扫帚打扫村里的道路,有时,还会去填平小桥两头路上的坑洼。丹巴说:“这样很好,又积功德,又做了劳动的样子。”

  喇嘛摇摇手,若有若无的笑容又浮到脸上,依然不肯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哑巴。”

  就这样差不多过了十年。文化大革命了。城里来的洋红卫兵和村子里的土红卫兵闯进两个前僧人的家里,细细翻过了一遍,想找到点什么证明他们贼心不死的东西,却是一样跟宗教有关的东西都没有找见:“就那老东西自己像尊肉菩萨!”

  丹巴这下可担心了,这些家伙见菩萨就毁,不要把这肉菩萨也给灭了。但他们咋呼一阵,就像一团内藏着雷鸣与电闪的云团一样又倏然卷走了。那年冬天下了雪。雪一下,就无休无止。人很难出门,更关键的是,羊也出不了圈。每天,都有几头羊无声无息地倒在羊圈门前。丹巴把一只只死羊剥了,把剥下的羊皮用竹竿撑开,一张一张竖在烧得旺旺的火塘跟前。也就七八天时间吧,整个屋子里都塞满了羊皮,火苗一升起来,整个屋子里就弥漫开一种热烘烘的血腥味。活物的血腥味是浓烈的,死皮上的血腥味却是淡薄的。丹巴自己有点受不了这种味道了,他说:“也许,明天我该把这些东西换一个地方。”

  伯伯端坐着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伯伯,我在问你话呢。你受得了,我可是受不了了。”

  这时,伯伯突然咧开嘴呜呜地哭了。这回,他的哭声像是暗夜里掠过屋顶的风声,呜呜长吟。

  然后,伯伯说话了。他说:“我受不了可以走,你受不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能度化你了。”

  丹巴当下起身,把那些干透的羊皮和半干的羊皮搬到了屋外。他还用柏枝把屋子熏过了一遍:“伯伯,你说话了。以后,你每天都跟我说几句话吧。”

  伯伯又说了一句:“睡了吧,你明天还有事。”

  丹巴就起身去睡了。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思前想后的,还听到那些羊皮在寒气中上冻时发出打鼓一样的声响。就在这个夜晚,伯伯就坐在火塘边上过去了。他的身子还端坐在火塘边,但当久雪初晴后的太阳从窗口斜射在他身上时,就像有谁推了他一把,侧着身子就倒下去了。脸上的金属光芒消失了,顷刻之间,那张光滑无比的脸像一个丢失了水分的苹果,变得皱皱巴巴。

  处置遗体时,丹巴没有流泪,他只是念叨:“你等不得了,你不要我侍候你了。再等等,说不定就好起来了。”

  待到一冬天的雪化尽,去年的枯草丛中又萌生出蓬勃新芽,羊群又开始产羔壮大。这时,正值壮年的丹巴差点迷失于一个女人的身体。很显然,是那个女人看上了身长七尺有余,眉眼疏朗清爽的丹巴。春天,羊群到了换毛的季节,生产队要忙过春耕才能来修剪。羊子经过那些齐身高的灌丛时,大团的羊毛就留在了那些灌木枝子上。好多天了,女人就跟在羊群后面捡拾那些留在树枝上的羊毛。

  “丹巴,你为什么不自己也捡一点羊毛,一块多钱一斤哪!”

  丹巴不说话,注意到这个名叫央宗的女人弯下身子时,袍襟下的臀部动人的浑圆。

  央宗的嘴唇湿漉而红润,她说:“你看见过我的娃娃吧。”

  丹巴点点他那嗡嗡叫的头,央宗说:“娃娃的父亲,昨天上我家求婚来了。”

  这样的话,丹巴就接不上茬了。

  央宗的声音更加柔和:“你说,我嫁不嫁给他。”

  丹巴有些气冲冲地想:“妈的,你们都有娃娃了,难道不该嫁给他?”

  这时,央宗坐在他身边来了,她把围裙中包着的羊毛拣出来,支使着丹巴把口袋打开,她说:“丹巴,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漂亮的喇嘛?”

  丹巴怕冷一样牙关轻叩,得得作响。

  央宗看他一眼,眼里有勾魂摄魄的东西百回千转:“丹巴呀,庙子倒了,师傅也不在了,有妙意的只是女人的身体了!”

  丹巴脑子里轰然一声,抡起胳膊就把女人抱在怀里了。女人的身子就瘫软在他的怀里,这里扶起来,那里又软下去,一时间让丹巴手忙脚乱,气喘吁吁。央宗这才星眼半开,斜觑着他,娇声说:“棒小伙,你是累着了,还是急着了?”

  这挑逗的话让丹巴警觉到自己的生疏与她的老练,脑子里就像是有只钹呛然一声,一股凉意从头顶直贯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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