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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轻雷 二十

  所有这一切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十五年后,拉加泽里刑满释放了。他在长途汽车站买票,车站的路线图上居然没有了双江口镇这样一个地方。拉加泽里怕自己看得不够清楚,又掏出眼镜戴上,把那路线图细细看了一遍,的确,图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名字。他想,是那个地方换了名字吧。他会看地图,他的手指顺着表示公路的蜿蜒红线滑动,到了那个两条河流交汇之处,那里,连原来地图上曾经标示镇子存在的小圆圈也消失不见了。然后,他的手指继续滑行,机村还在原来的地方。

  他要买机村的票,售票员告诉他,要到那个地方必须多出几块钱,买到达玛山隧道口的票。当然,他可以提前在机村下车。

  还没有到机村,在那个过去叫做轻雷,又曾经叫过双江口镇的地方,拉加泽里下车了。一道高大漂亮的斜拉索大桥同时跨越了一大一小的两条河流,宽敞平整的柏油公路过了桥往机村去了。

  只是,那个曾经的镇子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那条穿过镇子爬上雪山的公路上也长满了浅浅的野草。野草之间,是雨水冲刷出的许多沟槽。拉加泽里肩挎着一个大包,走在这些浅草中间。公路两边,当年那些迅速矗立聚集起来的房子都没有了踪迹。路边荒草与灌丛四合,有些地方,甚至伸展出白桦那漂亮修长的树干。一时间,他有些恍然,不知道是十五年时间真把所有东西消灭得这么干净,还是根本就没有过那十五年前那段时间。但他分明看到,十五年前那个镇子,当满载木材的卡车驶过时,立即就尘土飞扬。现在,绿野四合,轻风过处,阳光在树丛和草地上闪烁不定,清脆悠远的鸟鸣在山间回荡。但他还是看见飞驰的卡车扬起的尘土飘散,降落,镇子上所有建筑中最为低矮的那个修车店前,那个年轻的店老板端坐着,围着帆布围裙,用锉刀一下下锉着手中展开的胶皮。在他前面不远,隔着马路,是李老板的茶馆,然后依次是某贸易公司办事处,之间,是那间客车车厢改装成的录像厅。警察老王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从里面出来,有些喘不上气来,他说:“呸!黄色录像!”小姐们就哄笑起来。大白天,小姐们无事可干,在旅馆门口的树荫下摆了一桌麻将。小姐们一笑,正在露天玩着台球的几个附近村庄的年轻人也一齐大笑。有人笑得高兴了,就把手里刚刚喝空的啤酒瓶摔碎在地上。加油站死寂一片,两只加油枪斜挂在墙上。公路从加油站旁边拐一个急弯,爬上了一下子变得陡峻的山坡。加油站对面,曾经有过一个水文站。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要天上聚集起乌云,水文站前那辆涂着迷彩的车子就会揭去帆布炮衣,向着天上嗖嗖地发射催雨的火箭。当然,重要的是镇子东头的木材检查站,那是这个镇子形成的原因。检查站把住镇子的入口。两排房子就在路口两边。中间,一根红白两色环环相间的粗大栏杆。栏杆升起来,栏杆降下去,这一升一降就决定了许多带着发财梦想的人的命运。他记得,失忆的罗尔依站长还会在嘴里含着一只口哨,在起起落落的栏杆前挥动一红一绿两面三角形的旗帜。这镇上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他离开镇子前刚刚建成的锯木厂。现在,那片草木特别茂盛的地方正是当年锯木厂所在的地方,因为那么多的锯末腐烂在地下,成了最好的肥料。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所有人类居住过活动过,然后又遗弃的地方,恢复植被后长出的草与周围环境大不相同。这些草木更茂盛,更荒芜,更凶蛮,更加杂乱无章:木本的接骨木、忍冬、多刺的蔷薇,草是宽叶片的牛蒡、牛耳大黄、水芹菜、荨麻、大火草,这些都是山野中不漂亮的植物,它们也自惭形秽一样只是生在一些偏僻的角角落落。奇怪的是,但凡人留下一个废墟,这些草木就会在其间疯长起来。它们在强烈的日光下散发出的沉闷气息,让人有些喘不上气。他用脚上的靴子把那些长疯的草一丛丛踩倒,开出一条狭窄的路来,走到这些草木深处去了。从这些草木底下,他看到了一点残墙。他还找到了修车店所在的地方,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两只锈蚀殆尽的轮胎钢圈,半陷在浮土里还保持着一个大致的轮廓。他只用脚轻轻碰了一碰,那钢圈就像泥坯一样垮掉了。钢铁腐烂了,也会散发出一点略带甘甜的水果味道。

  拉加泽里在掩没了双江口镇的荒草中穿行累了,重新回到路边。他有点激动,却远没到想象中那种程度。他背倚着一株树坐下来。闭上眼睛,就想起镇上那些人。警察老王,失忆的罗尔依,验关员本佳,降雨人,当然还有茶馆的李老板。想起这些,他好像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他睁开眼睛,除了亮晃晃的阳光,什么都没有看见。他闭上眼睛,这声音又响了一下。他听出来,这不是叹息,这是欲起犹止的风小小地摇晃了一下树,那些紧密的叶子互相摩挲着传递这小小的震荡时发出的声音。

  峡谷在炎热的午间照例会起风,受热的空气从谷底上升,高处的冷空气下来补充,风就起来了。风摇动了所有的树,所有树都晃动着叶片,整个山谷就充满了大海涨潮一样的声响。不用睁开眼睛,就用耳朵听听这林涛的声音,他就知道,也就这么十多年时间,当人类一旦停下了刀斧,还没有失去活力的草木不仅掩没了曾经的小镇,同时,也正顽强地重新去覆盖山野。绿色的喧哗在这幽深的山谷里重新显得浩大无边。

  他居然靠着树干睡着了。睡着之前,听林涛在周围哗啦啦鼓荡,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想,睡着吧,睡着了就可以看见他们了。但他只是睡着了,他一个人都没有梦见。后来,风停了。突然降临的寂静把他惊醒过来。他想该是回机村的时候了,当这念想涌上心头,他又感到一阵迷惘:回机村?他想回机村吗?只是一个人必须回到一个什么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机村罢了。所以,他走到那个新的漂亮的大桥头,又倚着一株树坐了下来,还说了声:“我回来了。”

  这话是对谁说的呢?

  当年,更秋家老三死在了医院。照理说,打死人就要判处死刑,但是,失忆的罗尔依突然恢复记忆,跑到医院,指认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三是冲击关口、撞伤执法人员的凶犯,当天夜里,老三就咽气了。人们都说,老三不是拉加泽里打死的,而是罪行暴露,吓死了。这样,拉加泽里才能在十五年过后,走出了监狱。

  当年,判决书下来,要从看守所转移到监狱去了。法院问人犯有什么要求。他要求回双江口镇上看看,却被拒绝了。一旦判处了徒刑,外面的人们就可以来看他了。恢复了记忆的罗尔依站长来了,他说:“好小子,老子一醒,你的命就保住了。”

  本佳鼓励他在里面参加自考大学:“先好好表现,然后就可以提出申请。”

  本佳还说:“你一去,就会收到我寄给你的教材。”

  老王没有来,老王躺在医院里动了手术,但也好不过来了。狱警说,省城来了大记者采访,老王一死,就要成为鞠躬尽瘁的模范警察,成为榜样了。经过这么大官司的拉加泽里,已经懂得很多法律法规了,他说:“他不能当先进,他搞刑讯逼供。”

  “他一辈子换了十几个地方,都很艰苦,领导说,那样的地方,就算什么都不干,只要安心呆着,就是大功劳!”

  降雨人来送了他一套崭新的迷彩服。李老板没来,他已经起不了床了。他托降雨人捎来的口信是:“人情太大,就成了负担,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这时的拉加泽里,已经很懂得人应该如何通脱了。他耸耸肩,叹息一声:“我也真是没有办法报答他了。”

  他没有想到,已经在医学院读到二年级的前女友会来看他。看看那双通红的眼睛,知道来的时候她就在一路哭泣。来了,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又哭起来了。

  拉加泽里笑了:“哭也没用,就不要哭了吧。”

  前女友就不哭了。

  “崔巴噶瓦说,你有新的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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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女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她一脸忧戚的神色,说:“你杀了人,晚上睡觉时不要害怕。你杀的是坏人。”

  “我不害怕。”

  “我都不忍心想,害怕会折磨你。”

  “我真不害怕。”

  一辆短途的班车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来喊:“伙计,去什么地方,这是最后一班车了。”汽车前挡玻璃后摆着一个牌子,写着终点站是达玛山隧道口。

  拉加泽里没有起身,说:“我去机村,不去你去的地方。”

  司机看着售票姑娘笑了:“告诉他,达玛山隧道口就是机村。”

  “我看过地图,中间隔着几公里距离。”

  司机觉得这个人不是有毛病,就是有意找茬,但还是耐下心来说:“那也是先到机村啊。”

  拉加泽里挥挥手,又回到树前坐下来,看着大巴启动,过桥,转过弯,消失在山野中间了。卡车把他的视线引向了远处,他这才发现,被绿色掩没的不止是当年热闹一时的双江口镇,使机村深藏其间的起伏群山,也一样被翠绿的植物重新覆盖了。虽然不是当年那些挺立几百上千年的松、杉、柏、桦。但这些以灌木为主的次生林也能很好地保持水土,有了这个基础,成材的树木可以很快生长起来。这十五年,他在监狱里拿了两个本科学位,其中一个就是关于森林环保的。进监狱前挣的钱,除了给了兄长的,自己还多少存了一些。当然,他在监狱里就听说,现在,那样一笔钱根本就不算什么了。但也足够他重新开始干点什么吧。现在可以办公司了,他就办一个公司在群山里重新播种那些最终会长得高大挺拔的松、杉、柏、桦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天慢慢黑下来了。峡谷里热空气流逸,冷空气填充,又起风了。林涛声就在他的脑子中轰轰作响。他就顶着这一脑子轰轰烈烈的声音坐到天黑。风停止时,天上已经满是星光。四周的树林与草丛中,萤火虫飞舞,有鸟在梦境边缘偶尔啼叫。然后,他听到了当年镇子的声音。关门、开窗、招呼牌局、录像厅里的枪炮声、旅馆里小姐的笑声、警报声、睡得最早的李老板洗了脚往马路上泼水的那哗然一声、载重卡车的喇叭声……他睁开眼,真的有强烈的车灯晃在了脸上,好像真的是十五六年前,一辆需要修补轮胎的卡车停在了修车店前。

  但这只是他恍然之间的感觉而已。是一辆面包车开到了跟前。车子关掉了大灯,司机走到他面前,说:“你是我叔叔吗?”

  拉加泽里对这问话有些茫然。

  小伙子肯定地说:“你就是我叔叔。”

  他想起,十五年前出事的那天,一个刚上小学的娃娃哭得跟他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你是……”一时间,他竟然拿不准该叫那个懦弱的人是哥哥还是直呼他的名字。

  小伙子笑了:“我是。他叫我来接你。”

  坐上车,拉加泽里才问:“他为什么不来?”

  “他害怕,说没脸见你,说要跑到山林里藏起来。”

  拉加泽里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便问:“崔巴噶瓦呢?”

  “还在。”

  “他的林子呢?”

  “你看现在到处都是林子,还退耕还林,机村以前开的地,好多都又种上树了。觉尔郎峡谷那边也都……”

  “我问你崔巴噶瓦的林子。”

  侄儿嚯嚯一笑:“看我就是管不住嘴,那轮伐的薪柴林要成旅游景点了,那天林业局跟旅游局专门来开了会,规定全村都要恢复以前伐薪的传统,那些林子要开辟成生态旅游的景点。”

  “真有人来看?”

  “我这车就靠拉游客挣钱!”侄儿笑笑,“哎,叔叔,现在的林业局长是你的老朋友本佳,你去找他帮我说说情……”

  拉加泽里竖起了指头,侄儿乖巧地一笑,说:“叔叔刚回来,不能马上就提这些事,对吧?”

  车内陷入了沉默,车灯光柱所到之处,他看到眼前晃过各种带着荧光的交通标志牌和其他警示标志:林区禁止烟火、禁止采摘野花、禁止捕杀野生动物。然后是高低不一的丛丛树影。他想说,老家的山野变得漂亮了,但他没说。就这样一路前行,也没有感觉时间的快慢,然后一块牌子出现在眼前:机村。绿底牌子上的白字闪着莹莹的亮光。那样柔和而飘忽的光亮,使机村在他心里顿生出亲切之感。车灯暗下来,星光之下,机村那些庄稼地,那些参差聚集的房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长叹一声:“回来了。”

  下车前,他回头看看后面空空的车厢,后面的空间里,只有隐约的光亮。他恍然觉得,好些当年镇上的人都坐在后面,有警察老王,检查站长罗尔依,当然,还有可以用胡琴声拉出林涛声响的李老板。当侄子停下车拉开车门,拉加泽里又回了一次身,真的看见他们微笑着说:“对,小子,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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