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捎了口信回村给铁手,说该看看那个地方了,让他去那个地方等他。
带信人问:“哪个地方?”
“你废什么话,他知道是什么地方。”
“什么时间?”
“哦,你这个猪头,他铁手自己知道是什么时间!”
他去饭馆里盯着做了软和清淡的饭食,端到李老板床前,吩咐茶馆的服务员等李老板醒了就热了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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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大胸的服务员挨过来,用丰·满的胸脯蹭他:“这么孝顺,你就像他儿子一样。”
要是自己真有这么个活得这么大年纪的父亲,那真是自己的福分。问题是这个人再好,也不是他的父亲。
服务员用胸蹭了不够,又伸出涂红了指甲的手来摸他的耳朵,他年轻的身体对这些刺激都有着强烈的反应,但他还是把这热乎乎软绵绵的手坚决推开了。镇上这些服务员大多都做些别的工作,这个他是知道的。检查站那些朋友都说,他这个小公鸡还没有打鸣,什么时候,要找个好小姐让他开叫。但他还对过去的恋人未能忘情。他甚至想,自己的境况也已今非昔比,一个百万富翁配个大学生想必不会有人说不般配。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李老板的人哪!告诉你,我不是。”服务员笑了,并把整个温软的身子靠上来,在他耳朵边吹出温软的气息,“我听有姐妹说,坐牢那么多年不用,他那东西都废掉了。”
说话间,那手就蛇一样游向了他的胯间:“你这里该不是也有问题吧。”
拉加泽里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他掏了一沓钱来拍在桌上:“我只要你照顾好李老板,回来,我还有重赏。”
见到这么多钱,那姑娘就破涕为笑了。
他准备回村里去了,先在店里布置好过往车辆可能会用的胶水、胶皮、剪刀、钢锉和其他工具。正在把这些东西耐心地一一摆放好时,却听见了外面的喧闹声,出门一看,一群人在新建的水文站前,把催雨的火箭炮车围了起来。原来,是一贯作威作福蛮不讲理的更秋兄弟缠着降雨人一定要开几炮玩玩。降雨人拒绝了。那几兄弟就出手打人了。
几个人一拳拳从降雨人肚子开始一直往上,这时一记重拳正直奔降雨人面门,拉加泽里一步跨过去,他个子比降雨人高,那拳头就重重地落在了肩膀上面。他身子猛然一歪,双手扶住了背后的炮车,才没有摔在地上。另一拳过来时,他侧着身子,那拳就重重地击在车帮上,当即就把老五的脸痛歪了。
老五大叫:“钢牙!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打了!”
“你敢!”
老王提着警棍站到了老五面前:“你敢!”同时,还伸手去摸腰间的手铐。拉加泽里一掌推开老王,拉起降雨人,转身就往锯木厂去了。
这几天,更秋兄弟的锯木厂也开工了,跟林业局的厂子一样干得热火朝天。那个他们合股的老板往县里汇报,企业局找了县委,说林业局如此搞法,不利于招商引资环境的形成。县里专门开了协调会。会一完,更秋兄弟的锯木厂就来料充足了。高高的水头冲下来,水车旋转如飞,锯子唰唰地飞快来回,每一下,锋利的锯齿都从木头内部拉出很多的锯末,锯末四散飞溅,木头潮润的香气满溢了狭窄纷乱的空间。
老二是锯木厂总经理,此时正手拿一把米尺,踱来踱去,神气活现。
“县里为你们的厂专门开了会!我听说了!”拉加泽里在隆隆的机器声中在老二耳边喊。
老二用了更大的声音回答:“老魏亲自主持的!”
“什么,听不见!”
老二挥挥手,差一人跑上山坡关掉水闸,让这些轰轰然的声音停下来,正色说道:“老魏亲自主持的,这回你听清楚了!你来就是问我这个?”
“你要管管你的兄弟!”
老二用米尺敲打着降雨人的肩膀:“他们就想打打炮,这家伙一点面子都不给。”
拉加泽里挡开他手里的尺子:“欺负一个外地人算什么本事,人家有规章……”
老二已经变脸了:“规章?那我倒要请你这个有学问的人讲讲什么是规章。”
老大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才笑着走上来,把他弟弟推到一边:“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对降雨人,降雨人。你真的不用害怕跟我们交朋友,我们拿你的雨水没有用处,雨水换不来钱,你不用像我们这位乡亲,离我们远远的,那是因为钱。我们交你这个朋友,你也不用害怕,我们不要雨水。雨水是什么?到时候,自己就从天上落下来了。放心,没有人再要打你的炮了。”
拉加泽里松了口气,对降雨人说:“老大一说话,几兄弟都不会乱来了。”
“说得对!钢牙是聪明人。聪明人是来告诉我们,为了不挣钱的事情去坏规矩不值得。不过,要是能挣来钱,那就是另说了。”
降雨人惊魂未定,但也知道顺坡下驴,马上邀请大家一起吃饭。
老二哈哈大笑,一行人也就去了饭店。
从酒桌子上下来,拉加泽里上路,脑袋晕晕乎乎的。席间,老二学说着企业局领导转达的县委书记老魏的话:“机村的事情嘛,我知道。更秋兄弟,五个?六个。对六个。这家人娃娃多,都小,吃不饱,看见吃的东西眼睛就像狼一样放光。想挣钱,贪心,我相信,穷怕了嘛。但有些反映把他们说得那么坏,那么无法无天,我不相信。我从基层上来的,我了解这些人。现在的干部,脱离群众,不了解群众的心思了。这是问题啊!”
拉加泽里冷笑:“老魏再下基层,再在机村多呆一阵,就知道你几兄弟是什么货色了!”
“也知道你是什么货色!”老大老二一起大笑,“你也去反映试试,看老魏相不相信!”
听了林业局和公安局的汇报,老魏说:“这样的问题,即便是真的,那首先也是管理部门有问题,同志们,老百姓要富起来,过程中有问题当然应该管,主要的手段还是教育与疏导嘛!”
老大还揽住了拉加泽里的肩膀:“钢牙,我们的锯木厂生意这么红火,你也入一股,我把副总经理的位子让给你,不要你入股的钱,我们也想跟林业局搞好关系!”
拉加泽里无话可挡,只好岔开话题:“李老板要我回去上学。”
“上学?!”老二听了哈哈大笑,“老子小学二年级都没上完,不一样发财当老板,你不是不上学了才发的财吗?还要去上学?”
老大不笑,脸上的表情慢慢冷下来:“看来,我们是没有缘分了,钢牙。”
话到这个份上,拉加泽里也不肯示弱:“我回来差不多三年,真有缘分早就有了。”
出了门,降雨人十分不安,说:“我给你惹下麻烦了。”
拉加泽里咬牙说:“那也是早早晚晚的事。”
降雨人又问:“老魏是谁?”
“我们的县委书记。”
“他怎么不认真调查调查?”
拉加泽里摇摇头,说:“疯了。”
直到回到村里,上了山,在半坡上跟铁手会合了,去挑选漂亮的落叶松时,他还对铁手说:“疯了。”
“什么?”
“疯了。”说这话时,他心里有着强烈的不安。
这个时节,挺拔的落叶松枝条上又长满了新鲜嫩绿的针叶。旁边,从河谷里一路开上来的杜鹃在这高处也开始凋零了。一朵朵开败的花落在地上,使四周的空气带着浓烈的腐败的甘甜。可这些树真是漂亮,鱼鳞状的树皮闪着暗红的光泽,笔直匀称的树干引领着人的目光一直往上,一直往上,直到看见树顶上面的幽深的蓝色天空,看见天空上丝丝缕缕的洁净云朵随风飘荡。
铁手说:“这么漂亮,真舍不得砍它。”
拉加泽里何尝没有同感,但他说:“这话听起来像是我哥哥说的。崔巴噶瓦也会说这种话。”
“他们是会说这样的话。”
“你说这种话,是像我哥哥一样胆小,还是像崔巴噶瓦一样高尚?”
“除了崔巴噶瓦自己,机村没有人能做崔巴噶瓦。”
拉加泽里紧逼一步:“想清楚,砍这树跟砍别的树不一样,这是珍稀植物……”
“凭你的关系,我怕什么!你就说什么时候要吧。”
“马上。”
“我没带家伙!”
“那就明天。我不在这里收货,你把材料送到锯木厂,他们知道加工成什么尺寸。记住不是更秋兄弟那家。”
下山后,他先回家了一趟,家里没有人,哥哥,嫂子和外村请的几个帮工还在外面忙活,为新房子准备石材和木料。拉加泽里喝了母亲端上来的茶,坐一会儿,也没有什么话说,就出了门在村子里四处看看。村子里也没什么人,都到什么地方干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就信步往村外走。走到河边,又沿着河边慢慢往上游走。经过被去年夏天洪水冲坍的河岸,经过水电站和檐口长满厚厚苔藓的磨坊,然后,就来到了那座木桥跟前。过了这座桥,抬眼就看见掩映在一片苍翠林子后面的那座安详的房子。那是过去恋人的家。不久以前,他还在那座房子里安睡过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多么安详,崔巴噶瓦给他捣药疗伤。那个早晨多么清新,崔巴噶瓦带他去看那些仍然整齐生长的青杠树。他站在桥栏上,清澈河水中浪花起处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在他和那座房子之间的山坡上,杜鹃已经凋谢。但那些野樱桃却开出了如轻雾一般的白色繁花,而再过些日子,就是香气浓烈的丁香的花期了。一个人影出现了,他走到房子前面的篱墙前,手搭在额头上向这里张望。拉加泽里知道,他就是崔巴噶瓦。
很快,他就推开篱墙中央那柳条编成的栅门,走进了那个安静的院子。
“年轻人,你是坐下呢,还是就这么一直站着?”崔巴噶瓦的口气不如以前那么和善。
“阿姨不在家?”
“她去摘些野菜,腌了,女儿想念家乡味道了。”
“做好了,下次我进城可以捎给她。”
老头没有答话,把手中那些红红绿绿的经幡编结成串。
拉加泽里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来:“我想进城时去看看她。”
“不,发了财的年轻人,我的女儿不要糟蹋了家乡森林的人去看她。”崔巴噶瓦坚定地摇头,“孩子,你也一样。你跟她完全是两样的人了。”
拉加泽里心中响起一阵悲切的声音,恍然就是李老板对着晚风拉起的二胡声了。
崔巴噶瓦摇着头深深叹息:“我们老两口一死,我们家在机村就没有人了。可是,你们可是还要在机村祖祖辈辈生活下去了。”
“我有钱了!叔叔,有了钱就可以在城里买房子和户口,不一定再回机村来了!”
“你走了,你哥哥一家呢?你家祖先的魂灵呢?”
关涉到这个话题,拉加泽里心里有了底气:“人死了就死了,没有魂灵!”
老人更大幅度地摇晃脑袋:“可怜的孩子,上了那么多年学,你就学到这么点东西吗?知道吗孩子,你们把那些大树砍光,祖辈们连寄魂都没有地方了。”
拉加泽里知道,老人编结好手头这些东西,就要去找一些大树挂上,挂上了这些五彩经幡,对于逝去的人来说,那就是寄魂之所,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那是命息所在的地方。所以,那样的大树就叫做寄命树或寄魂树。听老辈人说,过去,这样的树就矗立在村前,矗立在地头。后来,砍伐森林了,文化革命了,这些树就消失了。顽固守旧的老人们便在深山里寻找到古老的树,把这些印满了祈求灵魂有所皈依的经幡挂在树上。那样的树像一座座绿色的高塔,无风的时候,蓄满了清丽的鸟鸣,风起处,所有的枝叶随之摇晃,鸟群像被一只巨手抛撒出来一样,弹射向空中:是鹧鸪,是斑鸠,是鹦鹉,是特别聒噪的红嘴鸦。
老人又说:“要是你愿意,明天跟我上山,活人我管不了,可那些飘荡的游魂该好好安抚一下了。”
“我去,可……”
“可是去了你也不相信?”
“我不相信。”其实,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相信还是不相信。
轻风吹来,那些结成一串的彩色布条微微翻卷,布条上印着的字母和图案不断浮现,一时间,使他的心思阵阵恍然。他不相信,因为时代已经把诸如此类的东西放逐到了视线之外,要是天天都看见这样的东西,他想自己可能就相信了。他问道:“挂在什么地方?”
老人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篱墙边,往山上张望。顺着他的视线,拉加泽里看到了一条砾石累累的深深沟壑。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那是一个传说。因为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情了。是年,机村大火。为了灭火用很多炸药炸开了半山上的湖岸,那道沟壑就是当年决堤的洪水留下的遗迹。据说,当年洪水中死去的村民也睡了汉族式的棺材。后来,那几座坟墓被山洪冲刷,朽腐的棺材从泥土中显现出来,露出了里面白生生的遗骨。机村人请来喇嘛,念了经,一堆大火把朽腐的棺材跟骨殖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在安葬死人的方式上,机村人终于未能移风易俗,又回到原来的方式上去了。
看拉加泽里有些走神,崔巴噶瓦说:“变成个爱想事的人了?”
“那上面真的有过一个湖吗?”
崔巴噶瓦叹口气,说:“有过,就在那些落叶松下面一点。”
拉加泽里稍稍抬起一点眼光,就看到那些落叶松了。现在,太阳正在从西北方落下,下午特别明亮的阳光把那片东南向的山坡上那些树——准确地说,是那些落叶松的绿色照耀得玉翠般水嫩透亮。
“湖的根子还在,那些树才能那么漂亮。”
“湖的根子?”
崔巴噶瓦笑了:“就是藏在地下的泉眼。”
拉加泽里突然明白了,这个固执的老家伙要把这些经幡挂到那些落叶松上。果然如此,崔巴噶瓦有些得意,说:“我晓得,国家也要保护那些树,再把经幡挂上去,就没有人敢动它们了。知道吗?孩子,那时湖边有很多泉眼,后来它们都缩回地下了,看看那些水灵灵的树,我知道,他们就藏在那些树的下面。等到人们不作孽了,山上又长树长草,那些泉眼里又要冒出甜甜的泉水了。也许你真的应该跟我上山看看。”
他知道,自己不能干这件事情了,赶紧回村去找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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