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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轻雷 十三 · 2

  一支烟没有抽完,天顶上的云团便慢慢降低,颜色也渐渐加深了。几个身穿迷彩服的降雨人立即登上炮位。调整方向,确定标尺,然后,开炮。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钻进云层,沉闷地爆开,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雨水就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这里下着雨,不远的地方,却是大片明亮耀眼的阳光墙一样壁立在雨幕的后面,使所有雨脚都在闪闪发光。很快,带雨的云团挂着晶莹透亮的雨脚飘走了。天空中一泻而下的是更加透亮的阳光。麦苗上挂满了晶莹的露水。降雨人开着拖车追逐着云团离开了。这么一点雨水下来,片刻之间就被大地吸收得干干净净,并没有汇集起来,汇集到低处,使河水上涨。黄昏时分,从机村还可以看见,在十几公里之外,降雨人还在向晴朗天空中小团的乌云发射催雨的火箭。

  拉加泽里从不多话的母亲有些激动,终于不能自制,开口道:“儿子,你不能跟那些降雨人说话,雷要打死这样的人。”

  “妈妈,雷不会打死他们。他们懂得科学。他们用避雷针把雷电的愤怒引入土里。”

  老太婆不但激动,还有些愤怒:“避雷针也是太聪明的东西吗?人太聪明神会发怒的。”在机村,有些顽固的老人,把一些新发明归类为“太聪明”的东西。电话太聪明。发电机太聪明。收音和录音机太聪明。降雨的火箭当然也太聪明了。他们不真正讨厌这些东西,但害怕“太聪明”的东西多了神灵会被忘记,害怕人太聪明,神灵就会生气,因而降下灾难。拉加泽里告诉母亲说,在很远的地方,神灵老不给那里的农民下雨,他们无法种下果腹的庄稼,我们这里下了雨,多一些河水流下去,那里的人就可以浇灌他们的庄稼了。

  老太婆因为自己一下对长大的儿子说了这么多话而感到不安了,她的声音低下去:“真是这样吗?”

  拉加泽里说:“妈妈,正是神灵看顾不到,人只好聪明起来,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哥哥和嫂子都来劝阻他:“那么大声讲这些道理,妈妈不会明白的。”

  母亲却小声抗议:“我明白。”

  “妈妈,我们自己也应该聪明起来。”

  母亲笑了:“从小就有人夸你是个聪明的的孩子。”

  第二天,拉加泽里坐降雨车回到镇上。拉加泽里说:“雨是催下来一点,可是河水并没有上涨。”

  降雨人承认效果并不理想。因为森林砍得太多,不但地面无法涵养水分,空气的潮湿度也太低了。拉加泽里说:“妈的,你们不能两样的东西都要,必得在水跟木头之间选一样。”

  路上,他们还停下车来,对着天空中小团的乌云发射火箭,催下来的那么一点雨水,迅速渗入地下,而河床上,水流枯瘦的身子仍然未见丰·满。

  拉加泽里离开镇子不到一周时间,这些降雨人已经在镇上扎下根来。检查站在镇子东头,他们在镇子西头搭起了一长溜活动房屋。门口还钉上了一块牌子:双江口水文站。降雨人告诉他,他们拉着火箭炮到处跑,只是临时措施,解决根本问题,要在河上建水库,调节水流。拉加泽里参观了水文站,其实也很简单。在双江口两条河流交汇处竖立固定的标尺,一天三次记录读数。他们还在两江之上架起了一道钢索,靠一个手动也可电动的绞盘,把测量仪降在河心的水中,获取水流量与流速的数据。活动房子中一台发报机把录得的数据发送出去,同时,也存在水文站自己的计算机里。宽大的桌子上,计算机蓝色的屏幕在大叠大叠表格之间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伸手动动键盘上任何一个键子,屏幕上的蓝色隐去,现出来的依然是一些填满数据的表格。

  那天,他跟降雨人一起吃饭。

  降雨人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但他笑笑说:“我喜欢就叫你降雨人。”

  “为什么?”

  “喜欢。”

  “为什么叫降雨人?”

  “我不知道,以前,这里没有降雨人,只有驱雹师。他们是喇嘛或巫师。他们对着聚集的乌云念动咒语,用手中的法器指出方向,让冰雹降到没有庄稼的地方。”

  降雨人想想,笑了:“你是说我们也跟驱雹师差不多。”

  拉加泽里也笑了:“我母亲担心雷电会劈到你们。”

  降雨人仍然每天开着他们涂着迷彩的卡车,牵引着火箭炮四处寻找含着雨水的乌云,但从淡薄云朵中轰下来那么一点雨水并未使河水有所增加。这个季节,群山里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树木都苏醒过来,每一棵树都在拼命伸展地下的根须,都在拼命吸吮,通过树身内部的每一根脉管,把水分送到高处,送到每一根重新舒展的柔软枝头,供给每一片萌发的绿叶,供给每一颗绽放的花蕾。溪谷里的水因此显得枯瘦清浅。

  不到半个月时间,李老板给拉加泽里的单子就用完了。但他还没有从城里回来。茶馆服务员也不知道老板一点消息。拉加泽里算算,竟然赚到手十好几万。他送了打点检查站的钱去。本佳不收:“你是要长做这个生意了,你不能每次都这么干。”

  他请本佳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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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佳不说自己,他说:“人家刘副站长都代理站长了,是真心帮你忙,也不是为了这么收你的钱。”本佳话说得很在理。检查站的人都是拿国家工资的国家干部。工资不高,但每个月都有。不能这么拿别人的钱。本佳说:“你要有心感谢刘站长,就到银行用他的名字开个户头,折子放在你手头,他有什么事情了,盖房子嫁女之类,就把这个给他,朋友之间嘛,互相帮忙。”拉加泽里立即就领会了,他押货去了一趟省城。刀子脸去卖木头,他找一家银行给本佳与刘站长各开了一本存折。他还买了两张地图,把那家银行所在的地方在地图上勾画出来。

  看到存折本佳没有什么表示,看到那张标注了存款银行的地图,本佳哈哈大笑。

  刘副站长却感动了,把那地图在手里抖得哗哗作响,连说:“很天真,也很用心,能这么用心不容易,不容易。你刘叔叔没什么大本事,只要把着这关口栏杆的升降,就有你吃饭的地方。”

  回头,拉加泽里对本佳说:“刘站长说是我叔叔。”

  本佳拍拍他的肩膀:“汉人想当你的叔叔伯伯,是疼爱你的意思。”

  “他没有自己的侄子吗?”

  “妈的,你不是叫钢牙吗?钢牙的嘴能这么碎吗?”

  “钢牙?”

  “这不是你的新名字吗?”

  “你怎么知道?”

  本佳拍拍椅子,叫他坐下,脸色变得严肃了,说:“你真以为你们机村就是铁板一块,干了什么事情外面什么都不会知道?说老实话,现在这些事情,没他妈一件合理合法,只不过大家都这么干,法不责众……总而言之,你要名副其实,就得做个真正的钢牙。”

  这一切,都给拉加泽里加入了某种秘密社会的特别感觉。从检查站出来,他穿过镇子,经过修车店门口,他居然没有停留,第一次没有自己就是这小店主人的感觉。从这个小店门口走过的人,在十几天时间里,就变成一个腰间缠着十几万元的木头老板了。他径直从店门口走过去,在饭馆里要了菜,要了酒,又叫服务员去水文站叫降雨人来。

  跟降雨人聊天,是很轻松的事情。

  喝了半瓶白酒,他问降雨人:“你喜欢这个镇子吗?你喜欢我们这地方吗?”

  降雨人说:“老实话还是漂亮话?”

  “老实话。”

  “我喜欢这里的山,水,河,这么漂亮的杜鹃花,都喜欢。但我不喜欢这个镇子。”

  “当然没有省城热闹了。”

  “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这个镇子有种……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好像这个镇子总有些什么事情是藏着掖着的,这些藏着掖着的事情,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连这些端盘子上酒的服务员都略知一二,但我们这样的人永远被隔着,永远都不会知道。”

  “难怪你是跟驱雹巫师差不多的降雨人,一下子就把这味道闻出来了。”拉加泽里在这个镇上两年多,对这种气氛当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还是你说得好,闻出这种味道,对,这个镇子就是这样的味道。”降雨人俯身过来,“这个破镇子上到底有什么巨大的秘密。”

  酒喝得人头大起来,身子与意绪都有些漂浮,但他很满意地听见自己口齿十分清楚地说:“我是钢牙。”

  这时,老王慢慢踱进了酒店,带着他故作阴沉的警察表情,说:“喝酒呢。”

  “你也来上一杯。”

  老王有些喘不上气来,说:“这花香弄得我更喘不上气来,不敢喝了。”老王眼里跟脸上的警察表情消失了,又是那个时时被哮喘与肺气肿折磨的老头子了。

  即便如此,拉加泽里内心并不可怜他,而是带点挑衅意味地说:“他闻出了这镇子的味道。”

  老王的眼光又变得警惕了:“什么味道?”

  降雨人不想说,但老王又逼问了一句,降雨人这才开口:“老是搞秘密勾当的味道。”

  老王问拉加泽里:“小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老王坐下,端起降雨人面前的酒杯,一口干了,一字一顿地说:“朋友,有些从上面下来的人总爱说三道四,也许十天半月就会离开,也许呆上一年两年,这个我不管,我只想劝你不知道的事情不要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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