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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轻雷 六

  从检查站会议室兼饭堂的长条椅上醒来时,拉加泽里感到头痛欲裂,却没有自己睡在什么地方的恍然之感,醉倒过去前刘站长的那句话还回响在耳边,使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神清气爽。太阳已经照亮了山头,峡谷里是那么寂静,整个镇子还酣睡未醒。警察老王,检查站刘副站长,本佳,还有茶馆李老板,旅馆里的客人与小姐,以及贸易公司分理处漂亮的业务经理都还在自己的床上。甚至那些盛开的杜鹃,在露水清凉的这个时刻,都把盛开的花瓣稍稍闭合起来,停止散发芬芳的香气了。

  拉加泽里穿过镇子时,身体依然疼痛,心却几乎要歌唱。他回到店里,开了门,把工具一一摆放好,这样,店主不在,司机们自己也能鼓捣好重新上路。他还往工具旁边的白铁皮盒子里放了些五块两块的零钱,这招对吝啬的人没用,但对粗心的人是个提醒:用了东西要给点钱!这几年在镇上的经历已经使他心细得很了。心细的他想起更秋家几兄弟送给自己的软包红塔山,抽了一包,还有九包。他在没开门的茶馆门前给李老板放了一包,出镇子时,六包烟放在了昨晚醉了酒,现在只是杯盘狼藉的桌子上。剩下两包,揣在身上往机村去了。纸牌屋小说

  检查站修在两条公路交会处,宽的一条,从更深更广阔的山里来,那些山里还有两三个县,很多的林场,天气干燥的季节,满载木头的卡车弄得整条公路尘雾翻滚。公路通过一座百多米长的大桥,与过了一座小桥向机村方向蜿蜒而去的支线相汇,然后来到检查站,来到镇子跟前。一大一小两条河流在訇然奔流中撞在一起,在镇子下边陡峭的崖岸下腾起一片迷蒙的雾气和沉雷般的声响。

  只有几年短暂历史的镇子因了这两条河两条路的交会而有了一个名字:双江口。群山的皱褶里,森林吞吐哺养的山水四处奔流,任何一个峡口都有水流相逢,但这些相逢地都处于无名状态,因为没有路的交会。一旦有路出现,命名的人也就接踵而至了。

  地名办公室的人下来,在这镇子上住了一个夜晚,趴在桌子上拿着放大镜跟尺子,在地图上比划一阵,在表示河流的蓝线和表示公路的红线交接处打上一个小点,叹口气,说:“双江口,双江口,这张图上已经有好几个双江口了,这个时代连停下来想一想,给一个地方取个好名字的心思都没有了!”

  拉加泽里也在场看稀奇,今天之前,他一直是双江口镇上的一个看客。这个看客忍不住发表自己的意见:“那就想个不一样的名字。”

  那人放下放大镜与尺子与铅笔,说:“约定俗成,约定俗成,懂吗?我们只是记录,而不是改变。”

  这个想建言献计的家伙当下就无话可说了。他本来想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有自己的名字。哪来的名字?祖祖辈辈进出这个河口的机村人起的:“轻雷”。是的,过去,因为没有公路,没有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这个世界比现在寂静,几里之外,人的耳朵就能听见河水交汇时隐隐的轰响。现在,这个世界早已没有那么安静,人的耳朵听了太多声音,再也不能远远地听见涛声激荡了。

  这个早晨,拉加泽里在水泥桥栏上坐下来,河水在桥下轰响,腾起的水雾中一股清冽之气直冲脑门,桥栏湿漉漉的,扎根在岩缝间的杜鹃开得蓬勃鲜艳。这的确像是个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一切将要重新开始的早上。

  拉加泽里感觉到了这一切,他想起自己曾经忘记告诉那个记录地名的人,机村人为这个地方所起的名字是“轻雷”。

  在镇上,人们不用藏语交流,现在,他独自一人用当地的藏语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就起身往机村去了。

  此行的目的非常简单,收购一卡车最好的木头:匀直的树干上很少节疤,紫红的皮,纹理清晰,木质紧密。

  中年树。

  美男子树。

  红脸膛的卷发汉子,

  挺拔的身躯像笔直的铁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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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断开的截口上,

  看见你的心湖,

  仿佛年轮一圈一圈均匀又圆满!

  年轻人已经不会吟唱的民歌里吟唱过这样的树。拉加泽里也不会吟唱。李老板就曾经说过:“问你藏族的什么事你都不懂,都不知道,那还叫那个麻烦的名字干什么?取个汉人名字你就是汉人了嘛!”

  李老板还半开玩笑地说过几次:“我给你取个汉人名字,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从来不知道做一个父亲的儿子是什么感觉。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这样的感觉。

  他父亲死得早,早到自己连父亲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早到提到父亲这个字眼时,他心里只有漠然而空洞的感觉。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不知道。在机村,一个人去了,就成了一个记忆中的人。而他什么时候去的,并不重要,也不会有人提起。所以,他也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只听到过隐约的传说,说父亲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人世了。他得了一个什么病,正当壮年的人就日渐羸弱,最后在人们都把这个出不了门的人渐渐淡忘的某个晚上,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记得小时候还有人叫自己是“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

  今天在他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往机村走的路上,这两天的经历所引起的激动在心头渐渐平复了。他想到了这种平时不想的事情。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什么意思?两个意思。一个,他不是那个死人的儿子,另有一个男人是他真正的父亲。还有一个呢?能在娘胎里不慌不忙坐上十二个月的人,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人。传说中,有个当了王的家伙,在娘胎里呆了三年!他这个“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从小就看见,母亲对哥哥的恭顺超过别的妇女对丈夫的程度。在人民公社时代,哥哥虽然就是一个普通社员,还是意气风发的。总是对他这个小弟弟说:“念书,好好念书,将来你当了干部,就是我们一家子的出头之日!”那时的哥哥不是如今这个总是在抱怨与叹息的哥哥,也不是这个眼红人家发财,自己却什么都不敢干的哥哥。不过,今天回家,如果他知道自己怀里揣着的这张纸头,应该会高兴一点了。

  但走到家门口时,他却被人叫住了。

  那是更秋家老三在叫一个不熟悉的名字:“嗨,钢牙!”

  拉加泽里转过身,要看看爱给人起外号的更秋兄弟们又给谁起了个这么样的名字,但是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只有他和老二老三老五面对面站着。

  老二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伙计,就是叫你!”

  “警察撬不开的牙就是钢牙!”

  他揽着拉加泽里的肩膀就往他们家去了。去了,没出门的几兄弟自然聚起来,一起喝酒吃肉,讲些弄木头时和警察及检查站那些人打交道的惊险故事。几兄弟都说:“想发财就跟着我们干!”

  “不要不说话,想跟我们干的人多得是,可我们看不上!”

  要是以往,拉加泽里肯定就受宠若惊了,但现在不一样了,所以他不说话。

  “不要想让他说求人的话,他是钢牙!”

  “读书人,人家是读书人,读书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拉加泽里只是笑笑,叹息一声:“我该回去了,回去听我哥哥唉声叹气了。”

  “你跟了我们,他就该高兴了。”

  “那他又该担惊受怕了。”

  果然,回到家里,人还没有坐稳,哥哥埋怨开了:“出了那件事,警车一天到村子里来转三次,人人都躲着他们,你倒粘上去了。”

  拉加泽里淡淡地说:“说不定以后,他们要粘着我了。”

  嫂子不满意小叔子了,就会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他丈夫,于是,哥哥就向天举起双手:“老天爷,听听我兄弟说些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老母亲见这场景,吃力地撑起身子,躲到一边去了。一边离开,一边说:“没事情你回来干什么?”

  “我有事情。好事情。”

  哥哥接过话头:“你有好事情?”

  “我来拿钱。”

  “老天爷,来拿钱是好事情?”

  “哥哥,是好事情。”拉加泽里这才笑着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批件,“我找到做木头生意的路子了,我拿到了指标。”

  “真的?!人家把这么宝贵的东西给你!凭什么?”

  拉加泽里冷冷一笑:“凭什么?我是钢牙。”

  “钢牙?!什么意思?”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哥哥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懂得侍弄地里那点不生钱的庄稼,木头生意里那些复杂的门道,说了他也不懂,反倒把他给吓着了。

  “我每月都把挣到的钱交回来了,我算过,该有七八千了吧,我就要三千。”

  “三千!”

  “还不够呢,这笔生意不算大,但也不小。”

  嫂子又拿那特别的眼神去盯哥哥,哥哥就忧心忡忡地问:“亏了怎么办?”

  “亏了怎么办?”拉加泽里又好气又好笑,“有了这张纸,包赚不赔!”

  “你等着,”哥哥兴奋地说,“明天我就上山去,这钱不能让别人赚了!”

  “不怕警察抓你?”

  “你不是有指标吗?”

  拉加泽里只是苦笑:“照规矩,指标也要在指定的地方才能使用,所以,你,还有我,都不能去干这个事,这个事要让别人去干。你只要出去转上一圈,说你兄弟手里拿着木头指标就可以了。”

  拉加泽里走了十几里的长路,电警棍留在腰眼上的伤痛时隐时现,当然还有这几天来一些事情使他高度兴奋,回到安静的家里,兴奋劲好像有些过去了,现在只觉得困倦不堪。他往屁股下垫上了厚厚的卡垫,背靠着墙壁,面朝着火塘,准备要休息了。

  但是,哥哥刚出门,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警察又来了!”

  “办你的事,他们不是为你来的!”

  “还是明天再说吧。”

  拉加泽里撑起身子:“要是将来我成不了什么事,因为胆子小,哥哥嫂子也不能怪我了,老话是怎么说的?一根柴上冒不出两样的火焰?”

  “我让你读书,读书!”哥哥又恼火了,“不是让你来干这个!”

  拉加泽里把难听的话、难看的表情、难受的情绪都留在身后,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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