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老魏确实又坐着吉普车在机村出现了。
老魏一到,人们都自动聚集在了广场上。如今,上面的干部下来,能躲起来的人都会躲起来。但老魏毕竟是老魏,他是机村人的老朋友,是机村人眼中的好干部。何况,老魏时来运转,当上大官了。
老魏就说:“好啊,乡亲们,既然大家都来了,我就讲几句,免得再找时间开会耽误农业学大寨,还是干活要紧啊!用两片嘴皮种不出粮食来,更不能战胜自然灾害,我就抓紧时间说几句?”老魏停顿了片刻,眼光环视广场半周。
下面响起了掌声。
“我晓得大家有情绪,所以,掌声都不如老魏我过去来村里的时候了。”
掌声就热烈地响起来了。
老魏这才满意了,看着一干围着他的生产队干部:“国家建设需要砍伐森林,机村有那么多森林贡献给国家,这是大家的光荣啊。现在遇到小小的自然灾害,大家都想不通了。索波同志到现在也没有想通嘛!听说好多人对战胜自然灾害没有信心了,毛主席说,人定胜天。就是人一定能战胜老天爷!但是,有些人不这样想,社会主义建设刚刚开了个头,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但他们的革命斗志就松懈了。山上涨了一点水,冲下来一点泥巴和石头,自己就吓坏了。我还听到更不好的消息呢,有人因此想要搬迁了。把机村人全部搬走。理由呢,是机村过去也不在这个地方,也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但是,我要提醒大家,那是旧社会。那不叫迁移,那叫做什么?那叫做逃难,因为那是黑暗的旧社会!那也叫逃跑主义,这是毛主席说的,因为害怕困难。索波同志在学习班的时候,我就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了。我说得对不对,索波同志?现在你也该想通了?”老魏讲到这里,停顿了一阵,他的问题是对索波提出来的,但他并不去看索波,而是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把面前的人群扫视了一遍。
站在他身边的索波没有说话。
“我看,他已经想通了。他还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建议,让县里安排你们的老支书、我们的老红军战士回来继续领导大家!”
与会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射在了索波的身上。嘲讽的眼光,惊诧不解的眼光,还有一些带着怜悯的眼光。
过去,索波是不害怕这些眼光的。但现在,他觉得这些眼光像是梦魇时覆盖下来的那种沉重而又不具形体的东西,让他一时间都喘不上气来了。于是,他说:“老魏,你讲啊!不要让他们这样看着我。”
“索波同志的好建议还不止这一条,他还提出让老支书带领大家在机村与自然灾害斗争,他自己担任青年突击队队长的职务,带领一队年轻人,到觉尔郎去开垦荒地,为国家多打粮食!”
老魏号召大家向索波学习,并要索波也讲几句感想,但索波摇手不讲。老魏说:“那我就再讲几句。”
他这几句可是好大一篇话。
机村人说:“老魏以前不多话的,现在也这么能说了。”
“索波这小子,整天想的就是邀功请赏,现在怎么了?明白过来了,还是糊涂了?”
这样的问题,连索波自己都还不够明白。老魏临走时还宣布,在老支书没有回来之前,生产队的一切事情,还是索波临时负责。老魏坐进吉普车,车屁股后面扬起一阵尘土,等尘土散尽时,吉普车消失不见了。
人们还是站在广场上没有散去,他们都以为索波会说点什么,但索波什么也不说,看上去有些神色恍惚。
于是,就有人喊了:“索波你讲几句吧。”
索波说:“那么,就从修墙的工地上抽几个有泥水匠木匠手艺的人,把驼子支书的房子修整一下吧。”
驼子一家离开已经好些年了,那座大房子早就显出了倾颓之势。墙头,甚至有些窗户上长出了茂盛的瓦松与苔藓。没有人想到,就在老魏在村子里讲话时,驼子一家已经乘着县上从伐木场借来的一辆卡车,在回机村的路上了。
但他没有在白天进村。
在望得见机村的山弯上,他让卡车停下了。
司机看着他,他一言不发。他的家人看着他,他也一言不发。他坐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向晚的夕阳晃着他的双眼,机村就在夕阳投下的钢青色的光幕后面,使他心情复杂。当太阳落下山岗,在黄昏降临之前,曾经森林茂盛的山坡伤痕累累裸露在眼前,围绕着村子的成片的土地,已经被纵横的沟壑弄得破碎不堪了。这一天,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黄昏降临前说的:“我开下的地已经被洪水冲光了。”
然后,夜降临了。硕大的星星一颗颗跳上了深蓝的天幕,他又说了一句:“以前的星光是水淋淋的,现在都干巴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可以回去了。”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照亮了新的一天,索波安排来修缮这所老房子的人们来到时,才惊讶地发现,驼子正站在门口,像以前一样吃力地挪动着身子,正在修理朽腐的大门。听见脚步声,驼子直起腰来,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笑着问候:“今天天气很好啊。”
木匠边巴摊开手,说:“天气早就不好了,我们连喂饱自己的粮食都种不出来了。”
驼子的女人闻声来到门口,看见多年不见的乡亲,这个女人眼泪立即就下来了。她撩起围裙捂住了眼睛,哭出声来:“驼子当年开的地,一点都没有了呀!”
消息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当所有人都聚集在驼子支书门前,索波已经带着几个人,走在去觉尔郎的路上了。他们一行还是四个人,只是骆木匠换成了达瑟。秋天的阳光通透明亮。回望山口下面的村庄,人们正在奔向驼子支书的家。
索波知道,老魏讲话的时候,驼子支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驼子支书回来是县里的安排,而不是他索波的建议。老魏说是他的建议,说明老魏是个好人,愿意顾及他的面子。他想不出怎么迎接驼子支书的归来,于是,连夜叫上这几个人,天不亮就已经走出村子了。现在,他坐下来,回望村庄。佑庇人们许多许多年的群山变成了狰狞怪兽。一道道泥石流在山坡上冲出的巨大沟壑利爪一样从四周逼近安静的村庄。只等某个时间一到,那些沟壑在村子所在的地方交汇起来。那时,这个村子也就消失了。
看到这种情形,索波笑了。
卓央说:“你那样笑,我不喜欢。”
达瑟说:“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协拉琼巴一到这种情境中就有些神情恍惚:“一个人不能自己觉得自己是英雄。英雄都是后来的人唱出来的。”
索波说:“肯定有很多人会说我带了几个机村最没用的家伙,但我看你们都很聪明。”他看着山口下面正面临着灭顶之灾的村庄,真的觉得自己可能就是能够拯救机村的英雄。要真是这样的话,卓央、协拉琼巴和达瑟也都不是寻常人物了。不然,卓央怎么懂得治病?协拉琼巴怎么会唱那么多被禁止的古歌?达瑟怎么会不当自己想当都当不上的国家干部,守着一些深奥的书本,把自己扮成一个先知的模样?
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孤高而又固执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凶狠。
在他心中,刚听说驼子要回到机村时那种茫然、失落的情绪消失了。他说:“你们谁能看到那道拦阻泥石流的石墙?”
的确,从这么高的山口看下去,就有了一种超越时间的视角,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故事的结局——村庄的毁灭。他起身上路了,并且回过身来叫大家一起上路。他的口气中又带上了他那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口吻。人家刚刚忘记他那该死的强加于人的口吻,但这种该死的东西又在他身上复活了。
他也觉得自己强横的口气让这几个傻瓜心生不快了,于是,他放缓了口气说:“走吧,伙计们,让驼子领着他们修那没有用的石墙吧,我们去干更有用的事情!”
子午书屋 ziwushuwu-com
达瑟走到索波刚才站过的地方去看山下的村庄,他说:“一模一样啊!”
“什么一模一样?”
“你看到的跟我们看到的一模一样,但你却摆出一副看见了不一样东西的样子。”
不用索波开口,卓央已经开口了:“要是人人看见的东西都跟你看见的一模一样,那这个世界早就疯掉了!”
达瑟笑了:“姑娘,你说得对。队长你摸摸自己的额头吧,想想是什么东西让你发起烧来了。”
协拉琼巴突然放声大笑。
索波一拍他的肩膀,他就把后半段笑声吞回肚子里去了。索波站住了,回头说:“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在山崖上搞出一条可以下到山谷的道路来!”
“路?我们不是下去过了吗?”
“你再说那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那就请你向后转!”
的确,前一次,他们是怎么就从悬崖上下到谷底去,又怎么从深谷中出来的,至今想起来,脑子里还是恍恍惚惚。协拉琼巴当然说是他们王族祖先之灵护佑的结果。索波不愿意顺着这条思路去想这个问题。在这个所有神祇都从记忆中删除的时代,这样的思想方法比从无所依凭的悬崖下到深谷还要危险。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