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尔郎!”
“觉尔郎!觉尔郎!”
说起这个名字机村的年轻人就脸上放光。犹如阴霾的天气从云缝里漏出的一线阳光正好投射在了他们身上。过去,粮食充足的时候,人们总是抱怨美好的夏天过于短暂,但现在,因为青黄不接,大家都只盼着秋天快点到来,这个夏天就显得太漫长了。夏天的白昼长,这对饥饿中的机村人来说,漫长的夏天差不多是该诅咒的了。而且,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完,人们已经在担忧怎么熬过以后的夏天。司藤小说
但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那个传说中土地肥沃、气候温煦的地方真的存在!
索波带着几个人神秘地出走,又神秘地归来,证实了古歌中那个辉煌王国的确存在过,尽管王国已经消失了,但那个比机村土地更肥沃,气候更适合作物生长的地方确实存在!
那样一个鸟语花香、土地肥沃的地方使因为饥荒而绝望的机村人又看到了一线生机。这使他们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说,想起这些古老传说是为了想起一个久已遗忘的词:迁移。这个地方被人自己糟蹋掉了,他们可以迁移去另外一个地方。在传说中,机村人曾经数次迁移,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最初究竟是从哪里出发,以至于没有人能够说出他们到底有过多少个故乡。那些传说不像写在书上的历史那样清楚明晰,只是留下一些隐约的线索,告诉机村人,在来到机村之前,他们的先辈曾经为了生存数次迁移。因为战争,因为天灾,因为瘟疫,因为不同的宗教派别对于宇宙与生命解释中微妙的差别。现在,人毁灭了机村周围的森林,自然之神伸出报复之手,要来毁弃这个村庄了。按照古老的传统,迁移的时候,寻找新的家园的时候快要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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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时候,也是产生英雄般的领袖人物的时候。一群羊没有一只威武沉着的头羊的带领,去不到一个水草丰美的草滩,一盘散沙的百姓,各怀私心的百姓,没有一个英雄般人物的率领,不可能有决心背弃一个遭到天谴的家园,更不可能找到一个被神祝福并加以佑护的家园。
那个古老的旧王国,也可能成为机村美丽的新家园!
这种可能性使年轻人感到欢欣鼓舞,但是,年纪大的人们,生活阅历丰富的人们,对新社会总是半信半疑的人们,迅速跌入了绝望的深渊。因为他们想遍了机村的每一个人,都看不出有这样一个人具有这样的领袖气质。传说中有一个领袖因为做王的兄长懦弱而多疑,不能临机决断,毅然杀死了他,带领全族走出了绝境。还有就是那个古国最后一个王。陷入敌军重围时,他让一批年轻男女突围,而自己带领老弱残兵战斗到最后一息,最后,自己点燃宫殿火葬了自己。
但是,如今的机村,或者说如今的时代已经不是产生这种人物的时代了。这个时代,人们只是生活在绝望的心情中,并不是生活真就到了无路可走的程度。
这不,就在几个年轻人带回来好消息的同一天,上面派发的救济粮到了。运粮的卡车停在村中小广场上,差不多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去领取每人三十斤的救济粮。随着救济粮下来的,还有一个工作组。工作组在发放了救济粮的当夜就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但是,工作组并没有看到期望中那种感激涕零的场面。人们依然愁容满面,整个会场被一片沮丧的气氛所笼罩。工作组长讲了一大篇话,讲完了,期待着下面有所反应,但被大瓦数的电灯照耀着的人们都把脸埋在自身的阴影中间。又沉默了一阵,大家就都抬起屁股来,纷纷走散了。
很快,人群就走光了。剩下一些灰尘,一些夏天里总是非常活跃的蛾子飞舞在明亮的灯光中间。
那些沉默的人,他们坐在下面时,阴郁的表情和深色的衣服吸掉了很多光线。现在,他们沉默着走开了,把吸收掉的灯光还给了会场。于是,空荡荡的会场中光线变得异常刺眼。
“为什么?”工作组长问。
“什么为什么?”代理着大队长职务的索波反问。
“党和政府这样关心他们,他们为什么没有一点感激之情?”
索波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想吃不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
组长冷笑:“问题是你们没有自己种出够自己吃的粮食。”
索波说:“我们种得出够自己吃的粮食。”
组长站起身来,合上笔记本,拍打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尘土。灰尘把索波呛住了,他猛烈地咳起来。组长笑了:“看看,我们机村的代理大队长让自己说的大话呛住了。”
索波把咳嗽憋了回去:“不是我们种不出粮食,是泥石流毁掉了土地。要是不毁掉森林,泥石流就不会毁掉我们的土地。”这些话出口的时候,索波自己也感到吃惊了。因为平常村子里人们抱怨的话竟然从他口里冒出来了。机村不会有人相信他会说出跟大家一样的话。他索波从来说的都是和上面一致的话,而从来不愿跟村里人保持一样的想法。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得太清楚。”
索波只是吃惊,但他并没有感到害怕。他说:“如果换一个地方,我们还能种出很好的庄稼!”
“换一个地方?”
“就是迁移。”
“迁移?谁要迁移?你?”
“不是我,是我跟大家!”
“你说说清楚,大家是谁?”
这步步逼问显示出一种压迫人的力量,方法是熟悉的,但那力量并不因为熟悉这种方法而减轻他的力量,索波中气有些不足了:“就是……机村。”
工作组长大笑:“你是要我给机村全队开一张迁移证明?”
听了这句话,索波心里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他应该知道,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一个人人都可以随意走动的时代了。村里只要有人要走到公社管辖的范围之外去,就要在他那里交上一张申请,批准后,还要拿到公社审批,加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这张证明上还要注明出走的路线与回归的日期,如果证明的持有者逾越了路线或超出了归期,就是一种危险的行为了。人不是牛羊,随自己高兴就可以走到有水有草的地方。人要守各种各样的规矩。老的规矩和新的规矩。新规矩当中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人不能随便走动。而他竟然脑子一热,想出来这么一个主意,要全村几百号老小像传说中那些人群一样,离开旧的地方,走向新的地方。
索波听到自己在为自己辩解,而且还特别地理不直气不壮:“那样,我们就不用坐等国家的救济了。”
就为这个,工作队接管了机村大队的领导工作,宣布代理大队长需要学习学习。索波去县城学习这天。人们都出来送行了。索波没有说话,人群默默地相跟着走在他后面。他们走出了村中的广场,走过了伐木场新建的那一大片房子,走过泥石流毁掉的土地上新建的储木场,那些堆积成山的杉木在太阳下散发出浓烈的松脂香气,人群又走过了许久没有磨过面粉的磨坊,水闸口,被拦住的水流溢向两边的分水口时,因为强劲的冲力撑开一个亮晶晶的扇面,就像是水晶做成的开屏孔雀。
索波站住了,跟在身后的人群也站住了。
他走到那水扇跟前,觉得脸有些发烫,脑子也在嗡嗡作响,伸手戽了些清凉的水在脸上,他感觉舒服多了,索性把整个脑袋伸到了飞溅而起的水沫中间,让一股清凉之气笼罩了自己。后来,机村人说,那一天索波第一次在乡亲们面前显出了可爱的样子。他像牲口一样打着喷嚏,他摇晃着脑袋,水花从头发里四散开去时,像是一匹刚从重轭上解下来,痛饮了山泉的牲口。
送行的人们看到这情景都露出了笑容。
索波回过身去,带着笑意,对送行的人群挥挥手,上路走了。
那些说这个时代不会有英雄出现带领众人走向生境的人揉揉发花的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心上已经再度疑惑了:咦,难道他就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瘦高细长的背影在他们眼前摇晃着远去,那种摇晃里的确有种承担了某种使命,却还有些不堪重负而犹疑不决的样子。因此,那个背影也就多少暗含着一些悲情的色彩。英雄的传说中总是饱含着这样的悲情,就像带来雨水的云团中必然带有蜿蜒的闪电一样。
盯着索波的背影,一些觉得自己感悟到了点什么的人眼中涌上了闪烁不定的泪水。
但是,他一去两个月竟然没有一点消息。
工作队在村子里领着大家苦干。干什么?农业学大寨。先治坡后治窝。泥石流不是毁坏良田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那就拦住洪水猛兽,人定胜天!办法十分简单。在那些已经爆发过泥石流的沟壑上垒起一道厚厚的石墙。泥石流冲来的滚滚砾石正好作了修建石墙的材料。有人担心,石墙抵挡不住威力巨大的洪流,这样的人立即就会在大会小会上被“帮助”。这样的帮助并没有太大的效果。怀疑的论调依然在四下蔓延。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才使人们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伐木场的一个工程师不请自来,拖着长长的卷尺把所有砌起的石墙都丈量了一遍。然后,他对着围拢来的人们露出讥讽的笑容。他摇着头说:“上面是什么?”
“山!”
机村的年轻人学着小学校里学生回答老师的腔调整齐地回答。
那个工程师脸上也露出了老师一样,觉者一样的笑容:“对,山,但是这些山没有了树木的遮蔽,还有什么?”
“泥巴!”
“石头!”
下面的回答踊跃,而又纷乱。
“是随时都可以来到山下的泥巴与石头。现在,这些东西没有下来,因为它们在等待雨水。雨水一来,它们就会一泻而下。”工程师伸手拍拍齐他胸高的石墙,脸上讥讽的神情更加鲜明了,“一道墙怎么可能挡住整座山?”
他慢慢摇动手里那个圆盘上的手柄,把长长的尺子一点点收进那个圆盘,把一群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的机村百姓扔在身后,扬长而去了。当这个人身影消失时,所有人都一脸茫然的神情坐在了地上。
机村人都长在山里,谁又不知道山的力量?在过去的宗教故事里,就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大群的生灵被外来的魔力或内心的鬼魅所迷惑,所牵制,茫然劳作,徒然相爱或仇恨,不明目的地吃喝拉撒,直到云头上出现一个圣人,大声断喝,这些人才猛然醒悟,觉察到自己可笑的处境。
这一个晚上,整个机村都在议论这个人,整个机村都在热烈的议论之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别人心里是不是想了些什么。
达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协拉琼巴。
协拉琼巴说:“不要那样看着我。以祖先的名义发誓,没有人喜欢你这样的眼光。”
达瑟笑了。他的笑容里有着胜利的意味:“你说什么?用祖先的名义起誓?”
这个时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神啊祖先的名义起誓了。他们起誓的时候也不说起誓了。他们说保证,向毛主席保证。这是最流行的誓言。
协拉琼巴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说什么。”
达瑟笑了。
协拉琼巴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相与大笑。但是,笑过之后,沉默又降临到了两个人中间。这时,达瑟又说话了:“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达瑟说:“你知道你自己看见了什么。”
“是的,我看见了。要是你去了,也许会看到更多。”
“那么,下次你们会带我去吗?”
“我不知道。也许索波才知道。”
那该死的沉默又降临了。它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横亘在两个人中间。他们看不见它,但知道这个东西就在那里,在两人之间,使两颗心的距离仿佛远隔了万水千山。协拉琼巴说:“伐木场那个人疯了。”
第二天,伐木场那个人又出现了。
这回,他被五花大绑,被伐木场全副武装的民兵押着站在一辆卡车顶上。卡车从伐木场开出来,停在机村的广场上好一阵子。人们都围了上来,工作组举手喊了几句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响应声却相当寥落。协拉琼巴也跑到广场上去了。卡车重新启动的时候,车上那个人奋力挣脱了压住他脑袋的手,抬起头来,眼光对着下面的人群扫视一圈,白刷刷的脸上浮现出了惨淡的笑容。然后,卡车就开上了驶往县城的大路,带着这个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反革命分子走了。人们四散开去,协拉琼巴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卓央上来推了他一把:“嗨!”
协拉琼巴脸上又浮现出恍然的笑容,他说:“他看见我了,他的眼睛在对我说话。”
卓央一脸正经:“告诉你,在那里,你神神鬼鬼的没什么,但现在我们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
协拉琼巴说:“这里和那里,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卓央说:“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有的就是过去的传说,像是做梦一样,但是,在这里,我们都该醒过来了!”
协拉琼巴觉得自己可能醒不过来了。卓央问:“索波大哥为什么还不回来?”这个姑娘她并不要人回答她的问话,她只是因为思念而在自说自话,“他们说他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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