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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达瑟与达戈 十八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达戈的房子大变样了。

  过去,这座房子只是看起来像一个堡垒,但在这段时间里,他把这座房子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堡垒。

  达瑟在黎明时分,从自己的树屋下穿过时,踩在了一条绊索上。绊索牵动了一些铃铛。他看到达戈窗户上有光晃了一下,随即就熄灭了。

  达瑟踩着脚下咕咕作响的深雪往前走的时候,额头上有虫子爬着一样的灼热而酥麻的感觉。达戈告诉过他,这就是一个猎物被枪瞄着,将被夺命时的感觉。那个时候,你的身子其他地方一片冰凉,但那个即将被子弹钻通的地方,却又热又痒。

  他从怀里掏出书来,在黎明的光线里对着朋友摇晃。那座屋子里灯光亮起来。达戈喊道:“是达瑟回来了?”

  达瑟懒得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只是摇晃着手里的书。

  达戈又喊:“你是来看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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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依然摇晃着手里的书:“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那你慢一点,慢慢走过来。”

  达瑟明白了,这个家伙在从机村消失的那段时间,真的是杀了人。他回到老家的村庄去杀了人了。那些路上听来的传说都是真的了。这家伙下手真狠,一次就干掉了三个。达瑟把双手举起来:“我过来了,你不要害怕。”

  达戈提着枪出现在门廊上:“不要直接过来,往左边,再靠左一点,绕回来,对了,这下可以照直过来了。不要踏那两级楼梯,把手给我,对了,一、二,上来!”

  他一使劲,把达瑟拉上门前低矮的台阶。

  然后,两个分别有一阵子的朋友就口吐着白雾,面对面地在黎明的光色中站在门廊上了。

  达瑟笑了:“你看我拿来的书!”

  “去你妈的书,”达戈把达瑟紧紧拥在怀里,“好朋友,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我想知道……”

  达戈立即制止:“好朋友,什么都不要问,真的什么都不要问。要是你听说了什么,我就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你在外面行走,那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听说。如果你听到了,那我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达瑟就闭口不问。

  “我惹觉·华尔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做下了那么痛快的事情,就等着他们来抓我!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房子的一些要害地方,他用粗大的木头加固了。光是门口就机关重重。院子里有陷阱,门廊的楼梯变成了牵动弩机发射的机关。窗户旁安着绞链,控制着门廊上方吊着的檑木。他还往酒瓶里装进了汽油或炸药,制成了燃烧弹与手雷。他让达瑟看完了他所做的这些杀气腾腾的准备,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遇见了一头熊,它打了我一巴掌。”

  “熊?还打了你一巴掌?”

  达瑟嘿嘿地笑了。一笑,才觉得半边脸生生地痛,一摸才发觉已经肿得老高老高了。

  “熊一巴掌才把你打成这样?”

  “嘿!看我在书店仓库里找到的书!”

  “书?你已经有很多书了。”达戈眼里依然燃着凶光,“我让你找你叔叔说说色嫫的事情,他怎么说?”

  “我没有去找他。”达瑟静静等了一会儿,见达戈没什么动作,才接着说,“有什么用处呢?过去我老是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什么事情都会一天天好起来,可是,现在我所以急着赶回来,就是来告诉你,我错了。”

  达戈哈哈大笑:“你以为有谁真正相信了你的话吗?还要急着赶回来告诉!”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书上说过,人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别的人我可以慢慢告诉,但我怕回来晚一点,他们把你抓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抓走的。”

  达瑟笑笑,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怕我?”

  达瑟摇摇头,笑了。

  达戈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他觉得两张贴在一起的男人脸之间,有热热的泪水柔软地穿过。

  之后,两个人分开了一下,达戈再次伸手把达瑟拥进了怀中:“好兄弟!好兄弟!”

  达瑟架不住这样亲热,从他怀里挣出来,呜呜地哭了。

  达戈说话时也带上了哭腔:“好兄弟,连你都说世界真是一天天变坏了,那就真是没有救了。可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好兄弟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书上什么道理都有吗?”

  “可是,人都不按书上的道理行事了。”

  “那你还傻乎乎站在外面冲我摇晃一本书干什么?”

  这么一问,那种因为看到那本书而无端接触到巨大秘密所产生的兴奋感立即就消失了。

  那本书立即就变得一钱不值了。知道这种秘密又能对眼下的情形有什么帮助呢?达瑟把那本书掏出来,扔到了地下。

  达戈流泪了,他把书从地上捡起来,塞到朋友手中:“我不要你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相信,人一这样,就什么都完了。你不像我相信的是女人,你信的是书。”

  达瑟把这本书扔进了火塘,片刻之间,两个人的脸就被腾腾的火苗照亮了。

  “我说的话你不信?”

  “我相信,才把它烧了。这样的书看了,就真是什么书都不相信了。”

  “还有这样的书?里面说了什么。”

  “两个人吵架。”

  “吵什么,要真过不去,就真正的动刀动枪,像我一样。”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两个人坐下来吃了早饭。达瑟说:“我该上树去扫扫雪,这么厚的雪要是把树枝压断,树屋就要塌下来了。”

  达戈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一阵,才把门打开。

  “我还会回来看你。”

  达戈脸上却一派孤寂,仿佛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他们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就要来了。”

  达瑟不忍离开,觉得自己是在没话找话,并为此而恨着自己:“下雪了,路不好走。”

  “你真是一个好心人,我真想永远记住你,但是,”达戈用指头顶住自己的额头,笑了,“只要有一颗子弹穿过这里,我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达瑟绕过那些暗设的机关,快走到树屋下面的时候,达戈喊道:“你该给你的书找一个新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一个闹鬼的地方了!”

  达瑟回望着朋友重设上为他而解除的机关,回到屋里关上大门,感觉就像是这个人就此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泪水滚滚而下。他就这么踩着雪一路往村子里走去的时候,泪水依然像泉水一样涌流不已。

  他碰到了一个人,泪水使他辨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是,他说:“对不起,我以前说的话是错的。”

  他碰到站在井泉边咿咿呀呀练声的美嗓子色嫫。他想告诉她,她自己的美妙嗓子不是这样的。这样咿咿呀呀的唱法,妙音天女赐她的天生美嗓就白搭了。但是,至少是今天,他不想费这样的口舌,何况她还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家伙。他说:“色嫫,我要告诉你,我以前说世间的一切都会越变越好,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

  色嫫说:“你疯了?大清早跑来说这种话。”

  “我收回那句话了。”

  “你疯了!”

  他笑笑,走开了。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见一个人,他重复一遍同样的话。直到泪水慢慢干了。但是,这时太阳出来了,强烈的反光使他打开了闸门的泪腺又热流涌动了。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在这个早晨如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达瑟疯了。”

  达瑟的母亲哭泣着在村子里四处找他。

  他看到了骆木匠,他想,对这个人说说那句话,但想到,自己并没有对这个人传达过书上那些美好的话,就把吐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骆木匠说:“你去看你的朋友去了?”

  达瑟说:“是的,我看我的朋友去了。”

  “你连家都不回,就看你的朋友去了。”达瑟觉得,骆木匠说话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翼翼了,他说,“跟我来,有人找你。”

  他把他带进小学校里去了。小学校没有开学,老师回了他很远的老家。屋子的火炉里生着旺旺的炭火,火炉旁边丢满了烟屁股。这些烟屁股使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嘴唇干裂,脸色焦黄。达瑟认识的就是老魏、索波和格桑旺堆。平时,这间房子是老师批改作业和找学生谈话的地方。

  索波的口气居高临下:“说说吧,你上哪儿去了。”

  达瑟还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原来的思绪里,他对索波说:“我从没有跟你说过认真的话,我也就不用收回那句话了。”

  格桑旺堆却口气和缓:“大家都知道,你半夜就回来了,你是看你的朋友达戈去了吗?”

  “说话要准确,我是黎明时分进村的。”

  那些黄面孔中的一个扔掉手里燃着的烟屁股,斜着身子抖抖披在肩上的衣服:“我们就不绕弯子了,你朋友他在干什么?”

  达瑟看看那个人,在他腾出的板凳上坐下来,眼睛又转回到格桑旺堆的身上,说:“我在村口遇见了一头熊。它抓住我的肩头,让我看它的脸,它还像是想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它一生气,一巴掌把我打倒了。”

  达瑟把被熊打肿的脸转向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把他拉到门口,摸他的脸,然后,从他肩头上捡起了一根棕里带灰的毛。他的手里慢慢地捻着那柔软的毛,脸色却慢慢变得苍白了。

  “是它,我的老伙计。”

  现在,达瑟的脑子慢慢转开,记起机村人人知道的格桑旺堆与那头冤家熊的故事了。

  他说:“我想,它就是你那头熊。”

  屋子里静下来,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把屋子照亮。

  老魏扔掉了手里的烟屁股:“除了那些不着四六的话,你没有正经话要告诉我们了?”

  达瑟眨巴着眼睛:“我不会回民干校去了。”

  “说!你那个朋友藏在屋里干什么!”

  “他在自己屋里,怎么是‘藏’?”

  “他是罪犯!”

  “罪犯”这两个字在这样的年代终究还是很严重的字眼,连达瑟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听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那么……”

  “可是这个人有枪,而且穷凶极恶,为一条狗就杀人,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达瑟吃惊了,问道:“他杀人是为了一条狗?”

  “对,一只狗。”

  “我不相信。”

  格桑旺堆说:“是一只狗,但那不是普通的狗。他一家人在当地因为上辈子的事忍声吞气,他才来到了我们村子。”

  “他不光是为了色嫫?”

  “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不是个多嘴的人,我跟惹觉·华尔丹一样,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他来机村当然也是为了色嫫,也是出于猎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里,山上早就没有了林子,也就没有猎物可打了。那里的人,就靠世代相传培养猎犬的本事维生。他的父亲培养出来一条绝世的猎犬,只要一个猎物出现过,不管它过了三道河,还是过了一个星期,留下那点气味都逃不过它的鼻子。”

  “妈的,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说故事!”抽烟人中有一个人恶狠狠地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

  格桑旺堆一下变得惨白的脸上现出凶狠的表情,汗水从他发际间一颗一颗地渗出来,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斜插在腰带上的刀子。

  扔烟屁股的家伙避开了他愤怒的目光,重新点燃一支烟,坐了下来。

  格桑旺堆仰起脸来,长吐了一口气,说:“我跟你们要去逮捕的那个人一样,我的大限也快到了。请不要威胁一个大限将到的人,我对人客气了一辈子,现在请你们对一个大限将到的人也客气一点。”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对着达瑟艰难地笑了一下:“孩子,你看到了那头熊,你知道我跟那头熊的故事吗?”

  达瑟深深点头。

  “这个时候,熊都在冬眠,但它提前出来,是要跟我做该做的了结了。”

  达瑟眼睛中天生就天神一样的悲悯神情又浮现出来了。

  格桑旺堆说:“老天爷,你是通过这孩子的眼睛看着下界吗?老天爷,当一个连树都不长的偏僻乡村的老农终于培养出一条绝世猎狗,捎信让他儿子去带回那条猎狗的时候,出于嫉妒的邻居,把那天赐神物杀死了!达戈走进家门就是去领回这只猎犬!”

  说完,格桑旺堆就径直出门去了。

  老魏在他背后喊:“你回来!”

  格桑旺堆回过身来,慢慢摇了摇头。这时,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他失去血色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说:“老魏,这次我不听你的话了。我的老朋友来了。”

  达瑟也跟着迈开了脚步,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不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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