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火灾过去好多年后,机村人一直都还在津津有味地传说。
传说,多吉就是江村贡布发话时,心肺破裂而死的。传说江村贡布出门就直奔山洞而去。见了多吉的尸体依然大笑。而且,这个总是脑瓜铮亮的喇嘛,从这一天起开始蓄发,直到满头长发巫师一般随风飘洒。
传说,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弄糊涂的指挥部领导一拍桌子,大吼道:“都给我滚开!”
大家正好趁机脱离险境。老魏走出帐篷时,揉着酸痛的肩,有些讨好地对紧锁眉头的格桑旺堆说:“天要下雨了,只要雨下下来就好了。”
格桑旺堆却只觉得嘴里发苦,心中悲凉。他不想理会老魏。他也没有抬头看天。却听见索波说:“咦,老魏你的天气预报挺准的,天真的阴了。”
格桑旺堆这才抬头看天,看见蓝中带灰的晴空已经阴云密布,而且,大火起后,一直十分干燥的空气里,带上了淡淡的湿润之气。
传说,这时天空滚过了隆隆的雷声。索波高兴地说:“这下机村的林子有救了!”
格桑旺堆这回却变得咄咄逼人了:“你什么时候觉得这些林子是机村的林子?只要对你有好处,你可以把整个机村都卖了。”
索波梗起了脖子,但终于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对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这一年春天第一次的雷声再次响起来,从头顶的天空隆隆滚过。大家只注意到雷声,而没有发觉风向已经变了。这个只要看看树木的摇动就可以知道。树枝和树梢,都指出了风的方向。
格桑旺堆连雷声也不在意,他说:“我相信江村贡布的话,多吉已经死了。我要去看他。你,还有你,可以去告发。可以让他们开那个没有开成的斗争会,来斗我。我告诉你们,多吉是我藏在山洞里的,是我让江村贡布给他送饭疗伤,但他不想活了,他作法把自己累死了。我现在要去看他。”
老魏拉住了他:“你不能去。斗争会也不能再开,再开会,防火道耽搁下来,大火过来,这些树林就保不住了。”
格桑旺堆说:“没有人肯为机村死,索波不肯,我也不肯,多吉什么都不是,但他肯。我要去送他。”
格桑旺堆走到村口,就被警察拦回去了:“你不能走。”
于是,他又重新给人带到了一个帐篷里。而且,老魏与江村贡布已经先一步给带到这里给人看起来了。
老魏问自己过去的手下,会把自己怎么办。
他的手下懒洋洋地回答:“明天先开你们的斗争会,以后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老魏把头深深地埋在裤裆里头不说话了。
雷声还在震响,变了向的风也越来越强劲了。看来盼望已久的季雨终于就要来了。
每年这个季节,强劲的东南风把丰沛的雨水从远方的海洋上吹送过来。风浩浩荡荡,推动湿润的云团,一路向西向北,掠过河流密布的平原,带上了更多的水分,掠过一些山地时,这些水分损耗了一些,但风经过另外的平原时又把水分补充足了。然后,东南风顺着大渡河宽广的峡谷横吹进来。大渡河的主流与支流,尽管在崇山峻岭间显得百回千转,但最终都向着东南方敞开。风吹送进山谷时,雨水就降落下来。
正是有了这些湿润的风,才有这西部山地中茂盛的原始山林绵延千里,才有众水向着东南的万里沃野四季奔流。正是有了这些森林、这些奔流东去的众水,每年,东南方吹送而来的风才会如此滋润而多情。
但是,大火起来的这一年,不要说是一个小小的机村,而是天下所有地方都气候反常。一个老人,坐在深宫里盘算。那个深宫太深了。算着算着,他自己就算出了很多危险。传说,有时候,他也会偶尔从宫里出来一下,对着广场上大群的人挥动帽子。广场上的人是整个国家人民的代表。与机村相邻的村子有个农妇也稀里糊涂地被上面送到过那个有十万个机村广场那么大的广场上。她亲眼见到,到处都挂着他相片的那个老人从深宫里出来,站在他们家的门楼上,对着下面的人山人海挥动那顶帽子。他喊一声,下面的人就山呼海啸。农妇听不大懂汉语,特别是从喇叭里喊出来的汉语。但她猜出来了。那个老头说,谁要我的帽子。下面人都想当帝王,都想住到深宫里去日夜盘算。所以,都跳起来,山呼海啸地喊:“我要!我要!”
那么多人都同时想要一种东西的时候,那情景真是非常可怕。本来就水土不服的农妇都给吓出病了。要不是回来的早,她就客死异乡了。她去得那么远,死了游魂都找不到路回家。
农妇对来和他谈心的干部说:“我还会好好劳动,但我不要当积极分子了。”
农妇还说,结果谁也没有得到那顶帽子,人家把帽子戴回自己头顶,下楼,走了。而好多没有得到帽子的人,都哭得伤心死了。
多少年后,机村人还在传说,多吉一死,风就转向了。
这当然是一种迷信。其实只是这一年气候大异常中的一个小异常。往年,东南风起时,雨水会同时到达。但这一次,事情有了例外。风先起,而雨水后到。其实,雨也就晚来了不到两个小时,但东边的大火早就借着风势掉过头来,浩浩荡荡在向着机村这边推进了。大火被压抑了这么久,一起来就十分猛烈,好像这期间真是聚集了许多的能量,在这一刻,都剧烈地释放出来了。不一会儿,就在东边天际堆起了一道高高的火墙。机村的空气好像都被那道高高的火墙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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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雨水终于落下来时,已经无济于事了。大部分的雨水未及落地就被蒸发。少量的雨水落到地面,已经被大火的灰烬染黑。这些稀疏温热的雨点落在地面,只是把干燥的浮尘砸得四处飞扬。
整个机村,叫声一片。
烛天的火墙慢慢矮下身子,不是为了怜悯苍生而准备就此熄灭,而是深深地运气,来一次更加辉煌的爆发!
大火与天相接。
夜晚一到,模糊了天地的界限,那情形就仿佛天降大火一般。
天火说,一切都早已兆示过了,而汝等毫不在心。
天火说,汝等不要害怕,这景象不过是你们内心的外现罢了。
天火还对机村人说,一切该当毁灭的,无论生命,无论伦常,无论心律,无论一切歌哭悲欢,无论一切恩痴仇怨,都自当毁灭。
天火说,机村人听好,如此天地大劫,无论荣辱贵贱,都要坦然承受,死犹生,生犹死,腐恶尽除的劫后余辉,照着生光日月,或者可以于洁净心田中再创世界。
机村人明白了?或许,可能。但无人可以回答。他们只晓得惊恐地喊叫。他们仍然是凡尘中的人,因惊恐而兴奋,因自然神力所展现的奇景而感到莫名的快·感。野兽在奔逃。飞禽们尖叫着冲上夜空,因为无枝可倚,复又落回到巢穴里,然后,惊恐使它们再次尖叫着向着夜空高高蹿起。
那火像日弭一样辉煌地爆发了,火墙倾倒下来,整个夜空里放满了庆典礼花一般火星飞溅。火头贴向地面,在几座山冈和谷地间拉开一个长长的幅面,洪水一样,向着机村这边从容不迫地席卷而来。
现在,大家好像才真正明白过来,大火是真正要烧过来了。
已经变成了个巨大营地的机村像一个炸了营的蜂巢。所有的喇叭都在叫喊,所有的灯光都已打开,所有的机器都在轰鸣,所有人都在跑动。队伍又集合起来。广播里传出来指挥部领导的叫喊。
而在帐篷里,几个警察还在看守着老魏他们。
格桑旺堆听着那种叫喊有些耳熟,就说:“我好像听见过人这样讲话。”
江村贡布翻翻眼,说:“电影里面,最后时刻,当官的人就这么讲话。”
几个表情严肃的警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帐篷里的空气才稍稍松动了一些。老魏说:“你们还守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上山救火!”
他曾经的部下,收起了笑容,一动不动。
“你们放心,我保证不跑,请报告领导,请组织上在这危机时刻考验我。我也要上山救火!”
这些人还是不为所动。
老魏说:“这样吧,我去救火你们不放心,那把这两个人交给我看守,你们赶快上山去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江村贡布又长笑一声,自己站起身来,往帐篷外走去。一个警察就从腰上抽出枪来。江村贡布回过头来,笑笑,嘶哑着声音说:“年轻人,我活够了,想开枪你就开吧。”
“站住,回来。”
“我不会回来,我不能让多吉一个人悲凉地躺在山洞里,我不能让一个一心要救机村的人,死去之后,灵魂都无人超度。”江村贡布掀开门帘,通红的火光把他照亮了,他带着挑衅的口吻说,“告诉你们吧,我要去给那人念些度亡的经文。”
举枪的人擦了把沁上额头的汗,把枪插回了腰间,说:“这个人疯了。”
没想到江村贡布又一掀门帘走了回来:“我还有句话没有对大队长说。”
江村贡布对格桑旺堆说:“多吉的事你放心,你把他交给我是算是找对人,你当上大队长以来,很少做过这么对头的事情。多吉的后事,你一个俗人不懂得他,也帮不了什么忙。”
江村贡布这一回是真的走了,警察也没有再掏枪。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起来:“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枪在手,格桑旺堆说:“我要救我的村子,你们想为这个打死我吗?”
几个警察扑上来,有人锁他脖子,有人拧他的胳膊,但他怒吼着,像一头拼命的野兽一样挣扎了一阵,几个警察便都躺在了地上。老魏示意那几个警察不要动,自己想上前来安抚这个狂怒的人。他吧嗒着嘴唇,模仿着机村人安抚骚动的家畜的声音,但他刚刚凑近身子,就被格桑旺堆重重的掼在了地上。这回,格桑旺堆拉着一个警察,直接冲进了正在作最后部署的指挥部的帐篷。他替那个警察把枪掏出来,拍在了领导的桌上,他说:“如果我有罪,你就叫他枪毙了我。如果没有,就放了我!我不能眼看着大火烧向我的村子,而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
“猖狂!我以县革命委员会的名义,以救火指挥部的名义,撤了你的职!”
“我不要当什么大队长,我只要你们准我救火。”
“把这个人拉出去,我们在开会!”
格桑旺堆发了蛮力,把前来拉他的索波和另一个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嘶声喊道:“开会!开会!少开几个会,就轮不到现在这么紧张了!”
“把这个人给我绑了!”
差不多是所有人同时发力,把野兽一样狂怒的格桑旺堆扑倒在地上,绑了起来。格桑旺堆还在大叫,一张毛巾把他的嘴给结结实实地堵了起来。这时,远处的火墙又升起来,每一次火焰的抽动,都在抽动帐篷里本来就紧张的空气,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在这个会上,索波被宣布为机村的大队长。大队长上任的第一件事情,仍是派人带队伍上山。
黑夜里,机村的向导就真是向导了。走错一步,可能整支队伍一整夜都会在老林子里走不出来。这么些年来,索波都觉得格桑旺堆是一个无能的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取而代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对好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一些改变。但这个时刻却在他最没有准备的时候降临了。他明白,这个时刻,把一支支队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时,一个人也逃不出来。
看来指挥长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更不敢冒着看大火推近却无所作为的风险。他走下铺着地图的桌子后面的那个位置,手重重地拍在索波的肩上:“队伍能不能安全地拉出去,又安全地撤回来,就全看你手下的向导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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