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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随风飘散 十四

  第二天早上,兔子就被火葬了。

  地点就在原来的天葬台旁边。机村的天葬,已经好多年没有举行了。天葬是一个人用躯体对这个世界最后一次的施舍,天葬还包含着借鹰翅使灵魂升天的强烈愿望。不论施舍还是升天,都带着强烈的宗教色彩。而今,寺庙颓圮,天堂之门关闭,日子蒙尘。人们内心也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什么美好存在了。

  天葬的习俗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汉地的土葬方式传来了,虽然人们都害怕死后被埋入黑暗冰凉的地下,成为蛆虫的食物。但连死去的天葬师都被埋入了地下,别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火葬只是一种潦草的葬法。就像兔子一样死因乖张的人才会送去火葬。和一大堆干柴比起来,兔子的身躯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天蒙蒙亮时,参加火葬完毕的男人们已经回到了村里。恩波在火塘边坐下时,感到家里压抑的气氛已然松动了。舅舅和老妈妈脸色平静安详。勒尔金措甚至对他浅笑了一下。他从怀里把带到火葬地的陶罐从怀里掏出来,那本是家里的盐罐。

  勒尔金措指指罐子,小声问:“他,也回来了?”对那个离开的人,称呼已经改变了,是他,而不是兔子了。

  恩波觉得自己也浅浅地笑了一下,说:“不,没有回来,本来我是要带他回来的。”

  平常难得说句话的江村贡布说:“其实,这样最好。”

  没有了兔子,一家人没有了需要特别照顾的对象,都安详地坐在那里,听恩波描述熊熊的大火如何包围了高高柴堆上那个小小的身体。他说,那感觉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被焚烧,而是被呼呼抖动的火焰托举起来。火苗灼热的舌头伸缩一阵,那个可怜的身躯就变小一点,就像一个人被一件件脱去衣服一样。最后,当那个巨大的柴堆都烧得通红了,火堆塌陷下来,那个躯体就消失了。

  他们一直等到火堆燃尽。照例,灰堆里会扒拉出来一些骨头的碎屑。但在这些灰烬就要冷透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把这些灰轻轻吹起来,散布到四野里。吹尽了那些灰,风也停了。结果,地上,除了烧成了赭红色的硬邦邦泥土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真是奇妙啊!”恩波用这句赞叹奇迹的口吻结束了他的故事。

  “上天把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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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么善良,那么脆弱,那么敏感,本不是属于人间的啊。”

  “他让我们忘了他,”江村贡布总结说,“那我们就忘了他吧。”

  额席江把那个本来要装骨殖的陶罐又重新装上了盐,刚倒出来的盐,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容器,就堆在一张谁也不认识一个字的《人民日报》上。盐沙沙地倒回了罐子,奶奶拍拍手说:“好啦,上天把上天的人收走了。我们家会有健康的孩子降生了。”她故作轻松的语气里其实也有真正的轻松。

  勒尔金措似有深意地看了恩波一眼,脸孔比往常生动了许多。

  江村贡布又说:“要是还想把这艰难的日子过得好一点,还要把那个扔鞭炮的人也忘掉才是啊。”

  “不。”

  “不。”

  江村贡布的话音未落,恩波和勒尔金措都很坚定地说。说完,他们都互相会心地望了一眼,眼里都露出了无比坚定的神情。这个男人和女人同在一个床上睡觉,都好久没有这样彼此看过一眼对方了。失子的疼痛消失得比预想要快,但仇恨的种子一旦落到心里,就很难从里面取出来了。江村贡布在寺庙的时候,深研细究过很多佛教经典,里面都是劝善之道,但他现在知道,一旦仇恨的种子埋进心里,那些教喻是多么空洞无力啊。

  江村贡布并没有因向善教喻的无力而悲伤太久。当今之世,这些教喻正被新社会从生活中彻底清除,考究教喻本身有力与无力还有什么意义呢。前喇嘛摇了摇头,就把自己解脱了。

  因为家里死了人,生产队派了人特意传话来说,准他们几天假,休息两三天,缓过气来再去上工。

  “羊倌一休息,羊群就饿死了。”江村贡布出了门,不一会儿,坐在屋里的人也就听见他赶着羊穿过广场,杂沓的蹄声中传来羊们听上去总显得悲哀无助的咩咩的叫声。

  勒尔金措轻声说:“我累了,生产队准我不下地播种,我想睡一会儿。”说完,就一歪身子把头靠在了丈夫腿上。

  恩波说:“他们也准我不上山砍树,你就靠着我好好睡吧。”

  奶奶看见多年来都像陌生人一样的这对夫妻,又依偎在一起了。她双手合十,对着看不见的神灵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说:“你们歇着,我出门去走走。”

  她回到自己房间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额席江出门时看见,喇嘛江村贡布放牧的羊群已经散开在山坡上了。她说:“哦,我可怜的兄弟。”

  出了村,她慢慢地往火葬兔子的地方走去。她知道,有一个人鬼影一样跟在她身后。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个人虽然还生活在村里,从此,跟他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因为家里来了那个如今已经离去的人,这个人才走进了他们的生活。现在,这个人回天上去了,这个野种就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走了一段,她感觉到这个人还跟在自己身后,就低声说:“狗要跟在有骨头的人后面,跟在一个没用的老奶奶身后,有什么用处呢?”

  她听到格拉在身后,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奶奶。但她没有回头,因为她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在需要听不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耳背的老人。这一天,她都坐在刚刚火葬了一个人的地方,看着那片烧成一片赭红的焦土。赭红的焦土周围,是一圈烤焦了的草。这圈草的周围,就是这个季节一片青绿的草地了。奶奶就坐在青草地上,看着那片红色的泥土,上面,确实像恩波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点灰烬,不管是木柴的灰烬还是那个躯体的灰烬。

  她禁不住叹了一声:“烧得真干净啊!”

  额席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出一会儿神,又赞了一声:“走得真干净啊!”

  她看看天空,再看看山下那个灰蒙蒙的村庄,那里一个个日子都蒙满了尘垢,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去了。在她背后,一块突起的岩石就是原来天葬的地方。新社会还没来,她的丈夫就从那里离开了这个村子。也像他未曾谋面的孙子一样,走得干干净净,连一粒尘土都没有留下。她本来想对这个人说点什么,但这个人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她连他的大致模样都想不起来了。跟一个连模样都看不清的人说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她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本来,她出门的时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因为到这样的地方,要对死者的灵魂表示敬重。但现在,她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她也要走了。早知道这样,她该把压了多年箱子底的首饰戴上一点。但没戴就没戴吧。好在,她还带了一把木梳。本来,她是想,再也不用带一个病恹恹的孩子,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梳梳头。

  村里的老年人一个个都蓬头垢面,好像一个老年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时,她感到那个孩子走到身后来了。她说:“那么,你就过来,坐下来吧。”

  格拉就从躲着的地方来到了面前。

  “坐下吧。”

  格拉就坐下了:“奶奶,你知道,不是……”

  奶奶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你看,他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格拉哭了起来:“你也不相信我。”

  奶奶说:“兔子已经受完了他的苦,你的苦还没有受完。说这些是没有用的。兔子说不是你都没有用,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格拉说:“那我怎么办啊!”

  “来吧,替我梳梳头吧,我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那么久了。”

  格拉就替奶奶梳头,一下一下,每一下,都会拉断一些雪白的头发。奶奶把这些头发都收起来,仔细地缠绕在手指上,缠满了一根手指,又去缠另一根手指。纠结的头发慢慢松散,柔顺了。在太阳底下,闪烁着一点丝质的光芒了。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头发很漂亮的。有些男人,只从背后看看我缎子一样闪光、瀑布一样悬垂的头发就爱上我了。”

  格拉说:“哦。”

  “他们还编了我头发的歌呢。”

  格拉还是说:“哦。”

  奶奶就有些生气了:“哦,哦,你就只会说哑巴都会说的两个字吗?哦,见鬼,我也说这个字了,不怪你,不怪你,现在的人已经不会为眼前的事物赞美和歌唱了。我都要走的人了,还对你发什么火呢?可怜的格拉,我不对你发火了。”

  “奶奶,为什么我不想惹人生气,人家却老对我生气呢?”

  “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不想干坏事,但坏事总是我干的?”

  “我累了,孩子,不想再费脑子了。兔子,还有兔子的爷爷都干干净净地走了,你把我的头梳好,我也要干干净净地走了。”

  格拉说:“我也不想呆在机村,但我没有办法走开,走开了也要让人给赶回来,再说,还有我的阿妈,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也要走了。”

  奶奶呵呵地笑了两声,什么都没有说。她和格拉说的是两个意思。当年,恩波去寻找格拉母子,几天后,他狼狈地回来,说到处都有人把住路口和桥梁,没有一张纸符,就不允许去别的地方,她觉得那是儿子编出来的一个故事,一个让自己从不体面的事情中解脱出来的一个借口,如今听格拉说这话,才晓得这事情是真的。上天怜悯,在临走之前,心里存着的一个大疙瘩也解开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让人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呢?”

  “我想那些把守路口的人他们也不知道。”

  “可怜的人。”

  “但他们打起人来真狠啊!”

  “可怜的人总是互相折磨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梳子一下又一下,梳齿在头发间穿梭,使一切纠结的清爽,使一切夹缠的柔顺。奶奶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格拉。你要好好长大。”

  “奶奶,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我要把有些人杀了。”

  “孩子,也许等你长大了,就不这么想了。”

  格拉的额头皱起来,脸上露出很老气的神情:“是他们逼我这样想。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我的力气还小,我还要照顾我阿妈。”

  这时,头梳完了。格拉没有想到梳掉了那么多头发,奶奶头上还留下了这么多,本来他以为,等他把这个头打理完,上面什么也不会剩下了。格拉说:“你说年轻时你的头发很漂亮,现在我相信了。”

  奶奶说:“可惜没有一面镜子。”

  格拉说:“你回家时再照吧。”

  奶奶望望天,伸出整整齐齐缠绕着银发的手指,在阳光下旋转,那些头发就闪出缎子一样的闪光。她格格地笑了,说:“你看,这些头发血气还旺着呢。它的主人是可以再活的,可她不想活了。这个世道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东西了。”

  格拉说:“奶奶你等等,我下山去取一面镜子。”

  奶奶说:“你坐下。坐到我面前。”

  看着格拉这个野孩子如此顺从安静地坐在她面前,额席江奶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用手抚一抚光可鉴人的头发,挺直了腰身,把散开的衣裾敛到盘坐着的腿下,说:“我有些话要告诉你。我要走了,我一走,就没有人告诉你这些话了。”

  现在,格拉好像懂得了奶奶这句话的含义,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滑落下来。奶奶絮絮地交代了,就让他走,他就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他停了一下,他觉得,就是这个时候,不想再回到机村艰难日子里的奶奶离开了。

  他记起了奶奶最后的交代,不要去告诉任何人,他们自己会晓得的。格拉就没有告诉。格拉还记得奶奶说:“如果以后,还有人因为兔子的事情记恨你,你也不要感到太冤屈。至少,像我们家的恩波,他自己心里也是非常难过。”说完这个,奶奶又笑了,格拉觉得,额席江奶奶此时的笑容,跟桑丹那标志性的糊涂的笑已经很相像了。但奶奶说出来的话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她说:“兔子这样的人,不是白白来到这个世上的,他是来收债的,过去我们欠了他的债,我已经还清了,你,恩波,还没有还清。还有人正在欠下新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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