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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轮下

第四章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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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病。”

  “那你有没有头痛?无疑你的脸色并不很好。”

  “是的,我有时会头痛。”

  “你觉得每天的功课太多吗?”

  “不,一点不多。”

  “要么是你课外看的书很多?你尽管说实话!”

  “不,我几乎一点都不看课外读物,校长先生。”

  “那我就不能理解了,亲爱的年轻朋友。总是有哪里出了毛病呀。你愿不愿意答应我好好努力?”

  汉斯把手交给用严肃的宽容神情望着他的这位权威人士伸出来的右手。

  “那就好了,那就对了,老弟。千万别松劲呀!要不然会掉到车轮下面去的。”

  他握着汉斯的手,汉斯深深地吸一口气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又被叫了回来。

  “还有一件事,吉本拉特。你和海尔纳交往很多,是吗?”

  “是的,相当多。”

  “我相信,同别人相比,和他来往更多。对不对?”

  “那当然。他是我的朋友。”

  “怎么会的?你们两人的性格根本不同嘛!”

  “我不知道,反正他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我并不特别喜欢你的朋友。他是一个不知足、不安分的人,也许他很有才气,但他什么也做不出来,对你不会有好影响的。我很希望你能和他疏远一些,你看怎么样?”

  “这我做不到,校长先生。”

  “你做不到?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抛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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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但是你不能和别人多接近些吗?你是唯一甘愿受这个海尔纳坏影响的人,后果我们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住你了?”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如果抛弃他,我就是懦夫了。”

  “是这样吗?好,我不勉强你。但我希望你慢慢摆脱他。我觉得这样就好,这样就非常好。”

  最后几句话不再像先前那样语气温和了。汉斯现在可以走了。

  从那以后他又重新努力苦干起来,显然不再能像过去那样轻松前进,而是费力地跟上去,但求不致落得太后。他也知道,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朋友。但他并不认为交这个朋友是一种损失、一种障碍,相反倒足以补偿一切耽误了的事,是一种和他过去那种平淡无奇,尽本分的生活不能相比的更高、更温暖的生活。他的精神状态犹如堕入情网的年轻人: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去完成伟大的英雄事业,而不屑从事日常无聊的琐事。因而,他一再绝望地叹息,自寻苦恼。他又不会像海尔纳那样做:学习敷衍了事,飞快地、几乎是勉强地仓促去掌握最必要的东西。因为他的朋友几乎把他每晚的空闲时间都占用了。所以他不得不天天早起一小时,像与敌人搏斗似地啃希伯来文文法。实在他只对荷马和历史课还感兴趣。他带着暗中摸索的感觉逐渐对荷马的世界有所了解。在历史课里,英雄们逐渐不再只是姓名和数字了,而具有显得很近的、发红的眼睛,活生生的红嘴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脸和手,有的人手是红的、肥的、粗的,有的人手是宁静、冰凉、石头似的,另外的人手是瘦的、烫的、上面暴着细筋。

  在读希腊文的福音书时,他有时也为这些形象如此清晰,近在身旁而感到吃惊,甚至折服。尤其是有一次读《马可福音》第二章,说的是耶稣和他的弟子们离开船的事,上面写道:“他们立刻认出了他,并跑了过去。”这时,汉斯也看见耶稣离开了船,并且立刻认出了他,并非从形象上,也不是从面貌上认出来的,而是从他那双慈祥眼睛的伟大卓越的深度,从他那纤细、美丽、晒黑了的手在轻轻挥动——或者不如说是在邀请和欢迎——的姿态上认出来的。这只手似乎是由一个纤细然而又很坚强的心灵所形成和寓居的。一条激流的边缘和一艘沉重的木船的船头浮现了片刻,然后这全部景象便像冬天呵的气一样消失了。

  类似的情况不断出现,从书中仿佛贪婪地爆发出某个人物形象或是一段历史,它渴望着重演,渴望着在活人的眼睛里得到反映。汉斯接受了这种现象,对此感到惊讶,觉得自己在看到这些突如其来、随即消逝的现象时起了深刻而奇怪的变化,仿佛他能像透过玻璃一样地透视黑色大地,或是仿佛上帝在端详他。这些引人入胜的瞬间不召自来,不辞而去,犹如朝圣者和笑嘻嘻的来客,由于他们身上笼罩着陌生的和神般的气氛,人们不敢同他们打招呼,不敢要他们留下来。

  他把这种经历保留在自己心头,连海尔纳也没告诉。对于海尔纳来说,以往的忧伤已变成一种激动易怒的情绪,引起他对修道院、教师、同学、天气、人生和神的存在进行抨击。有时也喜欢争吵或是突如其来愚蠢地捉弄人家。因为他已经被孤立而与别人处在对立状态,他不假思索地、自满地使这种对立尖锐起来而成为反抗和敌对的关系。吉本拉特也牵连了进去,而并没有加以阻止,以至于这两个朋友变成引人注目和遭人怨恨的小岛而与群众脱离。汉斯对这种处境逐渐地并不感到那样不舒服了。要是没有校长这个人就好了!汉斯对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汉斯过去是他的得意门生,现在校长对他很冷淡而且明显地故意冷落他。偏偏他对希伯来文,校长所擅长的这门课,逐渐失去了兴趣。

  看到四十个学生,除了少数几个停滞不前的以外,在几个月里身心都已经有了变化,这是令人愉快的。许多人长高了,变得瘦长,衣服不可能跟着长,都嫌短了。他们的脸上显示出各式各样细微差别,从刚刚脱去稚气到畏缩地开始变成大人的神态都有。凡是那些身体还不具有发育期那种粗壮的体形的孩子,通过学习摩西五经,至少也在光滑的额头上添加了暂时的成人的严肃神态。丰满圆浑的孩子脸是很少见的了。

  汉斯也变了。现在他像海尔纳一样又高又瘦,看上去几乎比海尔纳年纪大。以前温柔光亮的额头已经露出了轮廓,眼睛深陷,脸上气色不好,四肢和肩膀瘦骨嶙峋。

  在海尔纳的影响之下,他对自己在校的成绩越是感到不满意就越是辛酸地不与同学来往。骄傲对他来说是很不合适的,因为他不再有理由作为模范生和将来班上的尖子去蔑视同学们了。但是他不能原谅同学们,因为他们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他自己也痛苦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特别是同无可非议的哈特纳和冒失的奥托·文格尔发生多次口角。当有一天文格尔又讥笑他、惹恼他时,汉斯失去自制打了他一拳,于是两人就扭打起来。文格尔是个胆小鬼,但对付这个体弱的对手还是轻而易举的,所以他肆无忌惮地向他打去。海尔纳不在场。其余人则袖手旁观,听任汉斯吃苦头。汉斯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出血,全身筋骨作痛。羞愧、疼痛和愤怒使得他整夜不能入睡。他没有对他的朋友说起这件事,但是他从此绝对不和同学来往,和同房间的同学几乎连一句话都不说了。

  快到春天时,由于受到中午和星期天常常下雨以及黄昏的时间长的影响,修道院的生活里出现了新的安排和新的活动。卫城室的同学中有个学生钢琴弹得很好,还有两个会吹长笛,他们举行了两次定期音乐晚会。日耳曼室组织了一个戏剧作品读书会。几个年轻的虔信派教徒成立了一个查经班,每天晚上学一章《圣经》,连同卡尔夫版《圣经》上的注释一起读。

  海尔纳报名参加日耳曼室的读书会没有被接纳。他怒火中烧。为了报复,他就到查经班去。那里大家也不愿意要他,但是他硬挤了进去。他的大胆言论和渎神的隐喻引起了这个小小的教友组织在进行虔诚的讨论时发生争吵。不久他就对这种玩意儿感到厌倦了。在谈吐中还较长久地保持着一种讥讽的口吻和《圣经》的腔调。但是这一次他并不为人所重视,因为,全班同学现在完全被一种事业心和有所建树的思想所支配。

  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却是一个有才气的、诙谐的斯巴达室学生。除了想出风头以外,他也非常想使他的班级气氛活跃,通过各种诙谐的恶作剧使单调的学习生活显得生气勃勃。他的外号叫冒汽鬼。他能别出心裁地引起轰动,出些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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