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河岸走,到了一条通河道的水沟。我倒掉靴子里的水,脱下衣裤拧干后穿上。穿上衣之前,我把袖管上的肩章割下来,把它和被河水浸湿的三千多里拉放进里边口袋。
活络活络筋骨后,我开始顺着运河的河岸走。已是大白天,我走上一条公路,一拐一拐地往前走,有一支部队从我身边经过,但没有理睬我。
我顺着公路继续走,徒步穿越了威尼斯平原,最后来到沼泽地边一条通往里雅斯德的铁路干线。铁轨过去不远处有一个招呼站,看得见有士兵在防守。铁轨那一端的桥上也有一名守卫。刚才我在北边乡野上走时看见过有一列火车在这条线上走。我相信肯定还会有火车来。我趴在路堤上,一边避开守卫的视线,一边等待着火车的到来。正当我快绝望的时候,一列火车缓缓而来。等到司机过去了,我站起来。几节封闭的货车厢过后是一节没有遮盖的,车身很低的车厢。我纵身一跃,攀了上去。车厢上罩着帆布用绳子绑着,我用刀子割断绳子钻了进去,脑门碰到了一件东西出了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门大炮。迅速地清理了一下伤口,意识到此地不能久留,我要在列车到美斯特列之前下车,因为到时一定会有人来接应大炮。
我躺在僵硬的车板上,人又湿又冷又饿。我想到了那曾做过手术的膝盖,由衷地感谢瓦伦蒂尼的高超手术,是他让我重新站起来,凭靠它我才避开了许多死亡关头。
我的肚子非常饿,我开始思想,开始回忆,开始我大片大片的内心独白。
我想起了凯瑟琳,感受着与她躺在一起的感觉。但我知道,我所爱的人现在不可能在车里,越想越觉得人要发疯,因为现在我没有再见到她的把握。
回想着几天来的大撤退经历,觉得任何的义务责任荣誉都与我无关了,这已经不是我的战争。我已下定决心洗手不干了,他们还想继续干的活我不反对,只祝愿他们万事如意。现在我只盼望车早点开到美斯特列,可以吃点东西停止思想。
皮安尼会告诉别人我已被枪毙;枪毙我的人因没拿到我的证件,会说我已被淹死;美国方面会猜想我因受伤或其他原因已死亡。
我快饿疯了,想到了饭堂里的教士,想起了雷那蒂。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到他们,因为我已宣告这一方面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我的基督,我的上帝啊,我不要思想,我只想吃喝,同凯瑟琳睡觉。我想好好地吃一顿,然后带上凯瑟琳,去一个我们俩都喜欢的地方。
在天亮以前,火车一减速,我就在米兰车站跳了下来,跨过轨道,穿过一些建筑物,来到了街上。一个酒店已经开业了,我进去要了咖啡。我嗅到了早晨湿润了尘土气息,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有两位士兵坐在桌旁。我站在柜台边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片面包,加了奶的咖啡呈灰色,我用面包去蘸上面的牛奶。老板问我:
“要一杯葡萄酒吗?”
“谢谢,不要了。”
“免费的。”他说着倒了一小杯推到我面前。“前线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他们喝醉了。”他说。指了指两个士兵。我想他说的对,他们看上去醉醺醺的。
“说一说,前线究竟怎样?”他问。
“我也不知道。”
“我看见你翻墙过来的,你刚下火车。”
“打了个大败仗。”
“我看报了,到底怎样了,结束了吗?”
“我想还没结束。”
他从一个矮瓶子里又倒了杯葡萄酒。
“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会帮助你的。”
“我没事儿。”
“如果你有麻烦,就留在我这儿。”
“我藏在哪儿?”
“藏在房子里,许多人都藏在这儿。谁遇到了麻烦都可以留在这儿。”
“许多人都遇到麻烦了吗?”
“每个人的麻烦都不同。你是南美人吗?”
“不是。”
“会说西班牙话吗?”
“会一点儿。”
他擦干净了吧台。
“现在离开这个国家可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我也不打算离开。”
“你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你会看出我的为人。”
“上午我得出去一下。不过我会记住你的地址,并返回来的。”
他摇摇头:“你说话的架势表明你不会回来了。我想你可能确实遇上麻烦了。”
“我可没遇上麻烦。不过能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我很高兴。”
我拿出十里拉的钞票,付咖啡的钱。
“和我一起喝一杯葡萄酒。”他对我说。
“没必要。”
“喝一杯。”
他倒了两杯。
“记住,”他说:“回到这里来,别让人把你骗了,到这儿你会很安全。”
“我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
“是的。”
他是认真的。“那么我给你提个醒。别穿那件大衣出去。”
“为什么?”
“从袖子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肩章被撕去了。衣料的颜色不一样。”
我什么话也没说。
“假如你没有证件我会给你证件的。”
“什么证件?”
“准假证。”
“我不需要证件,我有证件。”
“好吧。”他说:“假如你需要,我会搞到你想要的那种。”
“这样的证件要多少钱?”
“得看是什么证件,价格很公道。”
“现在我不需要。”
他耸耸肩膀。
“我一切正常。”我说。
我出门的时候,他说:“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忘不了。”
“希望再见到你。”他说。
“再见。”我说。
在外面,我尽量远离有军警的车站,在一个小公园边上找到了一辆出租马车,我把医院的地址给了车夫。到了医院,我去了门房的小屋,他的妻子拥抱了我。他和我握握手。
“你回来了,平安无事。”
“是的。”
“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你好吗,中尉先生?你怎么样?”他妻子问。
“很好。”
“你难道不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吗?”
“谢谢,不吃了。告诉我巴克莱小姐现在在医院吗?”
“巴克莱小姐?”
“英国护士。”
“他的女朋友。”他妻子拍拍我的胳膊笑了。
“不在。”门房说:“她出门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你确定吗?我是指那个高个子金头发的英国小姐。”
“我知道,她去斯坦莎了。”
“什么时候走的?”
“两天前与其他英国小姐们一起走的。”
“天哪。”我说,“希望你帮帮我,别告诉任何人说你看见我了,这至关重要。”
“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他说,“我不要钱。”
“中尉先生,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他妻子问。
“就这些。”我说。
“我们守口如瓶。”门房说,“需要我们帮助就尽管说。”
“好的。”我说,“再见,我会再来找你们的。”
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我上了车。
我上了马车,把西蒙的地址给了车夫。西蒙是我的熟人,他研究声乐。
西蒙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玛进塔门。我去看他时,他还躺在床上睡意朦胧呢。
“亨利,你怎么起这么早啊。”他说。
“我坐早车进城的。”
“撤退是怎么回事?你当时在前线吗?你抽烟吗?在桌上的盒子里。”这是个很大的房间,床靠在一侧墙边,钢琴在房间的另一侧,那儿还有一个梳妆台和一张桌子。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西蒙靠在枕头上斜躺着,开始抽烟。
“西蒙,我倒霉了。”我说。
“我也是。”他说:“我总是倒霉,你不抽支烟吗?”
“不抽。”我说,“去瑞士的手续怎么办?”
“你要去瑞士?意大利人不会让离开的。”
“我知道,他们会把我怎样?”
“他们会拘捕你。”
“我知道。有什么办法吗?”
“没什么。很简单,你哪里都可以去。只是要打个报告或做点什么。为什么问这些?你在躲避警察吗?”
“还没那么严重。”
“不想说就不必告诉我,不过听一听一定很有趣。这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在这儿彻底失败了。”
“我很抱歉。”
“噢,是的,我很不顺利。我唱得很不错,想再试试。”
“很想给你捧场。”
“太客气了,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对吗?”
“我不知道。”
“不想说就不说,你是怎么从血腥的战场上下来的?”
“我想我是彻底离开战场了。”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悟性很好。我怎么帮你呢?”
“你太忙了。”
“没什么,亲爱的享利。没什么了不起的,能帮帮你我会很高兴的。”
“你个头和我差不多,能不能出去帮我买一件普通的大衣?我的衣服都放在罗马了。”
“你真住在那儿吗?真的吗?那是个肮脏的地方,你怎么会住在那里呢?”
“我想成为一名建筑师。”
“那可不是学建筑的地方,别买衣服了。想要什么衣服我都可以给你。我会把你打扮得漂漂漂亮亮的,去那间化妆室,里面有个壁橱,想要哪件就拿哪件。亲爱的,别去买衣服了。”
“西蒙,我确实想买衣服。”
“亲爱的伙计,对我来说让你挑一件衣服比我出去买更方便,你有通行证吗?你如果没有通行证就哪儿也去不成?”
“是的,我的通行证还在。”
“那就装扮起来,亲爱的伙计,去老希尔维细亚吧。”
“没那么简单,我得先去斯坦莎。”
“太好了,老伙计。你可以划船去,我要不是想唱歌,也会和你一起去的,我会去的。”
他躺到床上,又抽了一支烟。
我看看窗外,“我得把马车打发走。”
“一会儿回来,我们一起吃早餐,亲爱的伙计。”他钻出被窝,站直深呼吸,活动活动腰肢。我下楼付了车费。
穿上普通衣服后我感到很不舒服。穿军装的时间很长了,实在喜欢穿自己衣服的感觉,裤子穿着很不合适。我买了一张去斯担莎的票,还买了顶新帽子,我戴不了西蒙的帽子,不过他的衣服我穿着很合适。衣服上有浓浓的烟味,我坐在车厢里,戴着新帽子,穿着旧衣服,眼睛望着窗外,感到自己就像湿漉漉的伦巴底州一样伤感。车厢里的人都不怎么看我,他们回避我的目光,他们看不起像我这样年龄的没有参军的人,我没有受到侮辱的感觉。过去,我也是这样看不起年轻的平民,所以当了兵。他们很快下了车,我很高兴已剩下自己,买了份报纸却没读,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争的情况。我想忘掉战争。我感到格外的孤独,火车终于到了斯坦莎。
在车站我希望有旅馆的接待员,却一个也没有。旅游季节已过,这里没有一个接站的。我提着手提箱下了火车,那是西蒙的提箱,很轻。除了两件衬衣,它几乎是空的。火车开走了,我站在车站的房檐下躲雨。我向一个人打听哪些旅馆还开业。巴伦美大旅馆还在营业,有些小旅馆全年营业。我提着手提箱向巴伦美大旅馆进发,很高兴遇到了一辆四轮马车。
我要了一个好房间。宽敞明亮,看得见马奏列湖。湖面上浓云密布,但阳光下它一定非常美丽。我告诉他们我在等我的妻子。房间里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盖着缎子的被罩。旅馆非常豪华。我走过长长的大厅,踏着宽阔的楼梯来到楼下,经过许多房间到了酒吧。我认识酒吧老板,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吃着腌制的杏干和土豆片。
“你没穿军装,到这里做什么?”老板问我。
“我休假了,康复假。”
“这里没有一个人,不知他们为什么还开业。”
“你钓鱼了吗?”
“我钓到了一些特别棒的。这样的季节拉动渔线,一定会钓到好鱼。”
“你收到我寄给你的烟叶了吗?”
“收到了。你没接到我寄给你的卡片?”
我笑了。我压根儿就没搞到烟叶。他想要的是美国的特种烟叶,但我亲戚不会再给我寄或被扣在哪里了,反正没有寄来。
“我得想办法给你搞一些。”我说,“告诉我,你看以城里有两上英国女孩吗?她们前天来的。”
“没住在旅馆里。”
“她们是护士。”
“我看到过两名护士。等一下,我会搞清楚她们在哪儿的。”
“其中的一个是我妻子。”我说,“我到这儿来见她。”
“另一位是我的妻子。”
“我不是开玩笑。”
“别介意我愚蠢的笑话。”他说,“没搞清楚。”他走了,去了很长时间。我一边品尝食品,一边看着酒吧后边镜子里自己穿着便装的样子。酒吧老板回来了。“她们住在车站旁的旅馆中。”他说。
“能不能来点三明治?”
“我打电话要一些。你知道这里什么也没有,这个季节没有旅客。”
“真的没人?”
“是的,几乎没人。”
三明治到了。我吃了三片,酒吧老板向我提问。
“别谈论战争。”我对他说。战争离我很远了。也许就没有战争,这里就没有战争。接着我意识到对于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我没有战争已真正结束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逃学的小男孩,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在想像:学校正发生什么事呢?
凯瑟琳和海伦-弗格逊正在吃晚饭时,我到了她们住的旅馆。站在大厅的入口我就看到她们坐在桌旁。我看不见凯瑟琳的脸,但可以看见她头发的轮廊,她的面颊,她可爱的脖子,肩膀。弗格逊正在说话,我进去时她停住了。
“上帝。”她叫道。
“你好。”我说。
“怎么会是你呢?”凯瑟琳说,她的脸兴奋得发光,高兴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亲吻她,她脸红了。
我在桌旁坐下。
“你看上去不错。”弗格逊说,“在这里做什么?吃饭了吗?”
“没有。”女招待进来了,我让她拿一个盘子给我。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中充满了欢乐。
“你为什么穿便装。”弗格逊问。
“我成了内阁大臣。”
“你一定是惹麻烦了。”
“弗格,高兴点。”
“看见你我没法高兴。我知道你给这个女孩添了什么麻烦,看见你我就生气。”
凯瑟琳对我笑笑,用桌子下的脚碰了我一下。
“没人给我找麻烦,弗格。我自己惹的麻烦。”
“我受不了他。”弗格逊说,“他除了会用那一套鬼鬼祟祟的意大利把戏毁坏你以外,什么也不会做,美国人比意大利人更坏。”
“苏格兰人都品格高尚。”凯瑟琳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的意大利诡计。”
“我鬼鬼祟祟吗,弗格?”
“是的,你比鬼鬼祟祟更坏,你像一条毒蛇,一条穿着意大利军装的毒蛇,脖子上挂着斗篷。”
“我现在没穿意大利军装。”
“那正是你鬼鬼祟祟的另一个例子。整个夏天你都沉醉在风流韵事里,让这个女孩怀了孩子,现在我想你准备溜走了。”
我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我笑笑。
“我们俩都想溜走了。”她说。
“你们俩都有个德性。”弗格逊说,“凯瑟琳-巴克莱,我替你感到羞耻。你不知什么是羞耻,什么是荣誉。你跟他一样见不得人。”
“别说了,弗格,”凯瑟琳说着拍拍她的手。“别责备我了,你知道我们彼此倾心。”
“把你的手拿走。”弗格逊说,她的脸红了。“要是你懂得羞耻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天知道你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了。你把它当做笑话,不停地笑啊笑的,因为骗你上当的人来了。你不知羞耻,你感觉迟钝。”她开始笑了。凯瑟琳走过来搂住了她,她站在那里安慰弗格逊的时候,我没看出她体形有什么变化。
“我无所谓。”弗格逊抽泣着,“我感到糟透了。”
“好了,好了。弗格。”凯瑟琳安慰她:“我会感到羞耻的。别哭了,弗格,别难过了,老弗格。”
“我没哭。”弗格逊抽泣着。“我不难过,只是为你遇上的倒霉事儿感到痛苦。”她看看我,“我恨你。”又说:“她没法让我不恨你,你这个肮脏的,见不得人的意大利美国人。”她把眼睛,鼻子都哭红了。
凯瑟琳又对我笑笑。
“别把胳膊放在我脖子上的时候,对着他笑。”
“弗格,你有点不讲道理。”
“我知道,”弗格逊还在抽泣。“你不必介意,你们俩都不必。我很担心,我不理性,我知道。我希望你们两个幸福。”
“我很幸福。”凯瑟琳说:“他们许多人都有妻子。”
“我们会结婚的,”凯瑟琳说,“如果那样你会高兴的话。”
“不是为了我高兴,你应该期望结婚。”
“我们一直很忙。”
“我知道,忙于有孩子。”我以为她又会哭了,但她显得很痛苦却没有哭。“我想今晚你一定要和他一起走。”
“是的。”凯瑟琳说:“如果他要我去的话。”
“那我怎么办?”
“你害怕自己待在这儿吗?”
“是的,害怕。”
“那我就留下来陪你。”
“不用了,跟他走吧,跟他一起走开吧。看见你们俩我就难过。”
“我们最好吃完晚饭。”
“不,快走吧。”
“弗格,理智点。”
“我说走开,你们俩都走。”
“那我们走吧。”我说。很烦弗格。
“你当然想走了,你让我一个人吃晚饭。我就想来看看意大利的湖泊,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她又开始抽泣,抬头看看凯瑟琳,咳嗽起来。
“我们吃过晚饭再走。”凯瑟琳说,“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来,我就陪你。我不想让你感到孤独,弗格。”
“不,不,我希望你走,希望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理智了,别介意。”
女招待被弗格逊的哭泣搞得不知所措。现在,她送下一道菜时看见事情缓和了,也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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