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离城的时候,整个小镇在黑暗中被风雨无情地席卷着,荒凉而沉寂。到了大街上,部队,卡车,马拉的车和大炮已经汇成一条长龙,缓缓前进。我们的三辆车缓慢地跟着前边行进。整个行列在雨中停停走走。又一次停下来时,我下了车去看看前边交通阻塞的情况。约莫走了一英里,行列仍然没有动起来。我踅回去找救护车。爬上皮安尼开的车,他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也入睡了。几个钟头后,行列有了前行的响声,但车没开了几码,又停下了。
我下车去看艾莫和博内罗。博内罗的车上搭乘着两名上士。博内罗说他们俩是奉命留下修一座桥的,结果找不到先前的部队。离开他们后,我又去找艾莫,他正背靠角落在抽烟,他的车子坐位上坐着两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女郎。她们讲的是某种方言,我和艾莫都听不懂。看我上车来,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女孩用极不友善的眼光狠狠瞪着我,另一位则一直低着头。艾莫时不时地在女郎大腿上拧几下,女孩迅速躲开。艾莫说他看见这两位女郎在雨中艰难步行,便向她们招招手,叫她们上来了。他对她们说了一些粗话,她们似乎能听懂得,显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显然,她们被艾莫的粗话吓住了,开始哭泣起来。艾莫切了两片干酪给她们,表示对她们的友好,她们才愉快了些。
我回到皮安尼的车子上,车马的队伍仍然不动弹。我猜想,可能是有些路线由于下雨太泥泞,可能是因为马匹或者人睡着了,也可能是马匹和机动车混在一起行走,彼此间增加了交通的困难。我又想起艾莫车上的两位姑娘,要是没有战争,她们现在一定睡在床上。想着想着,我入睡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凯瑟琳正拥衾而睡,她还没睡熟正在想念我。这时,刮起了一阵风,紧接着下起了小雨。我的爱人凯瑟琳伴随着风雨投入了我的怀抱。我大声地对她说一定要睡好,如果肚子里的孩子让她不好受,就翻个身睡。凯瑟琳让我别说话好好睡觉,她会一直伴在我身边的。
忽然,皮安尼的一声“车队又走动了”惊醒了我。已是早晨三点钟。
雨小了些。天亮时我们的车子正在一个小岗上,我望见前面撤退的队伍延伸得老远老远。只有步兵一直在缓步前进,车队在停歇之间速度相当慢。夜间的时候,队列中加进了农民撤退大行列,队伍更加零乱。有的马车上满载家具杂物,有的车上绑着鸡鸭。车上的人们挤做一团避雨,还有的人徒步在满是积水的泥泞路上,紧接着车行走着。
我知道,要越过这阻塞的行列,只有放弃大道,找寻一条小路。我下了车沿着大路往前走,看看有没有侧路旁道。以前我认得这一带能抵达目的地的小路,但现在已记不清了。
雨不像刚才那么大,天似乎要放晴。我知道雨一停,奥军的飞机就会来扫射这个行列,那时大家都会完蛋。我沿着大道继续向前走,找到一条通往北面的小路,夹在两块农田之间。我马上跑回去告诉他们改抄小路,越过乡野而行。
我们的三辆救护车依次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后来,看到了一家农舍,我们就把车停在那里。
农舍里没有人,房子又矮又长,屋前的棚子里支着葡萄藤。院子中有口井,三位司机打了些水装进汽车的散热器中。
除了两位女郎(她们不愿下车),我们一行进入了农舍。在地窖中我们找到了一大块干酪、酒和苹果,饱餐了一顿后又出发了。在我们的前边,道路狭窄而泥泞,在我们的后边,其余的车子紧紧尾随其后。
上午,雨停了。我们三次看到飞机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听见轰炸公路的声响。我们一行在小路上一路摸索,走了许多冤枉路,经过屡次打倒车来找寻新路。据估计,我们越走离目的地乌迪内越近。中午时分,艾莫的车子从一条绝路上打倒车时,车身陷入了淤泥中,车轮越打转陷得越深,到最后前轮入土,分速器箱碰到了地上,再也开不动了。补救的方法是先把软泥挖掉,再找些树枝垫进去,以便车轮上的链条不打滑,然后利用人力把车子推上路。我们大家都从车上下来围着车子。那两位上士仔细地看了一下车轮,随即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走。
我跑上去命令他们站住,回去砍树枝。他俩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固执地走上了泥泞的小路。当我再次命令他们站住时,他们反而越走越快了。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手枪套,拔出手枪对准其中一个就是一枪,但没打中。听到枪声,他们拔腿就跑,我再次举枪向他们连射三枪,一个中枪而倒,还有一个则钻过路边的树林篱笆,逃到了我的射程之外。
博内罗要求亲手去结束那个中枪上士的性命,我教给他手枪的使用方法,他朝上士连开两枪,然后把他拖到篱笆边,非常自豪地向我宣告是他打死了那个上士。
我们开始砍树枝,博内罗在车前挖泥土。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清理了出来,一切就绪后,艾莫开动了车子,我和博内罗在后面推车,车轮仍然直打转,树枝和泥土四处飞溅,车子还是陷在泥中。它与另两部车子绑好,拖着走试试,丝毫不奏效。又重新试了一遍第一种方法,这一次把那位上士尸体的军装大衣和披肩铺到车轮底下,再在上边垫些树枝,但车子依然没能开动。
我们决定放弃这辆车。艾莫拿了干酪、两瓶酒和披肩,跟着博内罗上了车,两位女郎被安排在车子的后部。我上了皮安尼的车子。我们又出发了。但车子在田间的软泥口没有行驶多久就又被完全困住了,两辆车的车轮都深深地陷入烂泥中。我们只好丢下车子,准备步行往乌迪内进发。
我给两位女郎每人十里拉,让她们向路的那边走,告诉她们在那儿能遇到朋友或亲戚,她们听不懂,但接钱后便上了路,还不时地回头望望我们,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感。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路,这时大伙儿都幻想着那时要能有一辆自行车该多好。一路上,还隐约地听到远方有射击声。博内罗得意洋洋地自诩刚才开枪打死那个上士的壮举,后来他们都宣称自己并非无政府主义者,而是社会主义者。
说话间,我们向左拐了一个弯,上了一座小山,大伙儿都不再说话,大步流星往前赶,努力争取时间。
后来,我们到了一条河边,河水滚滚,桥的中部已被炸断。我们顺着河岸走,找寻可以渡河的中介。岸边除了被雨打湿的枝条和泥泞的土地外,没有任何东西,也见不到一个人,只有一长列被遗弃的卡车和运货马车。
终于找到了一座能渡过河的铁路桥。大家欣喜若狂,上了桥,天空又堆满了乌云,下起了小雨。为了安全起见,大家分开走,细心检查枕木和铁枕上有没有什么拉发线或者埋有炸药的痕迹。一切都正常,我们顺利地过了桥。我回头观看,发现河的上游还有一座桥,正当那时,桥上开过一部黄色的小汽车,车身很快被桥的两边遮住了,但我已看清车上坐着四个人的头上全戴着德军钢盔。我向其他人招了招手,他们紧跟着我爬下去,蹲在铁路堤边。
听说我刚才看到德国军官的汽车从那座桥上经过,他们都感到很惊愕。后来,当他们亲自目睹了德国兵自行车部队经过那座桥的情景后,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大家猜想我们的路是不是被彻底切断了。博内罗要求我给他分析一大堆令我发火的问题,比如,他们为什么没有把桥炸掉?路堤上为什么不设置机关枪?人都躲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出来阻拦敌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的职务只是把三部救护车送到波达诺涅,看来这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了。现在只求人能安全抵达就算了,也许我连乌迪内都走不到。我开始变得烦躁。
喝了一大口酒后,我头脑冷静了下来。我们沿着铁路轨道走,依稀可见前头就是乌迪内的那座小山。忽然,艾莫命令大家趴下,原来路上又经过一队自行车。其实他们看见了我们,只不过他们已另有目标,并不理会我们。
我们继续顺着铁轨走,再也看不到公路上的情况。有一条运河上边有条被炸毁的短桥,我们凭着桥墩的残留部分爬了过去,听见前头传来响声。
过了运河,我们在车轨上继续前进。前头另有一条火车线,北面是那条我们看见德国自行车队开过去的公路,南面是一条横贯田野的小支路,两边有密密的树木。我们决定朝南走,抄近路走上通塔利亚门托河的大路。
我们刚爬下路堤,便有一颗子弹从密密的矮树丛中射出来,打进淤泥中,我下令撤回去,大家爬回到了铁轨。密林中连续地射出两枪,一枪射中了正在跨铁轨的艾莫,他扑地而倒。我们把他拖到另一边的路堤上,只见他脖颈下部中了一枪,子弹从右眼下穿出来,我正设法堵住这两个窟窿,他死了。我拿了他的证件装入口袋,准备写信通知他家属。
局势对我们很不利,最后我们决定找个最贴近乌迪内的地方避避,等天黑了再溜过去。
后来发现田野的前头有幢农舍。我们分开着走向农舍。院子是用石块铺砌的,里边有一部双轮大车,我们穿过院子走到后边的厨房,可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我让皮安尼继续留在厨房里找点吃的,我自己则顺着石梯到上边的仓房找大家的藏身处。仓房里有半屋干草,屋顶上有两个窗子,一个朝南开着,另一个朝北面开着。这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要是有敌情,便可以躲在干草堆里,或越窗逃走,或利用喂牲口的斜槽滑到楼下。前思后想,我发现意军比德军对我们造成的威胁更大,因为他们会把我们当做德军而打死。躺在仓房里的干草堆上,我回忆起了年轻时许多美好的时光,许多人躺在一起聊天,用气枪打仓房山墙上歇脚的麻雀。北边乌迪内方向又传来了机枪声。我朝下望去,看见皮安尼拿一根长香肠,胁下夹着两瓶酒。
他只身一人走进仓房,我问他博内罗去哪儿了?他说博内罗因害怕被打死就走了,情愿去当俘虏。但皮安尼很信任我,因为不愿意离开我而留下来。我俩各自喝一瓶酒,各自守一个窗口,直至外面天黑下来。天黑就不必再守望了,皮安尼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叫醒他,我们便上路了。
先是碰到了一营德国兵,我们趴在公路边的水沟后面,等他们过去了,才越过公路朝北走。走过乌迪内时没有碰到一个意大利人,没有多久便走进大撤退的行列。
出发前曾想像那晚等待我们的将是死亡,或是在黑暗中被枪打中而狂奔,但什么危险也没发生。我俩跟着大行列整夜赶路,撤退的大部队规模宏大且速度惊人,累得我们精疲边竭。
这时,一个士兵嚷道:“战争已结束,现在人人都在回家。”我和皮安尼都不太相信,总觉得战争还要打下去。当然,我们很渴望战争早日结束,这样,皮安尼就能回家和他的妻子团聚,我也能回去找我的凯瑟琳。
天亮前,我们赶到了塔利亚门托河的河岸边,千军万马都期待着渡桥。下起了雨,我们夹在人群中向对岸挪步,行速很缓慢,大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过桥。
我们快过去了,桥的那一头两边站着几个军官和宪兵,打着手电筒照每一个人的脸。只见有个军官指指队伍中的一个人,随即宪兵过去把那人从队伍里拖了出来。就这样,接连抓了好几个人。
当我行经那排军官跟着时,我发觉有一两个军官正盯着我。其中一个指了指我,向身旁的宪兵嘀咕了几声。那个宪兵就向我跑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紧接着,又有一个宪兵朝我冲过来。我正欲伸手去解手枪,他从身后抓住我,并把我的手臂朝上扭,第一个宪兵狠狠抓住了我的脖子,我奋力抵抗。只听一声“再反抗就开枪”,我被押到了后边。
后边站有四名军官,他们面前站着一位受审者,有一大群挂着卡宾枪的宪兵在旁边看守着。他们自称是意大利战场宪兵。审问者威风凛凛,掌握着受审者的生死权。
他们正在审问一个中校,问他为什么不跟他的团在一起?最后认为他擅离部队,马上实行枪决。紧接着,他们又判了一个与部队失散的军官为死刑。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凡是他们问过话的都被枪决了。
我不能坐以待毙。瞧瞧宪兵们,他们正在打量新抓来的。我趁机拨开左右两人,低着头往河边直跑。一着急,脚下一绊,一头扎进了刺骨的河水中。虽然感觉到河里的急流在卷着我,但我竭力不使自己露出水面。当我第一次冒出水面吸气时,他们朝我开了一枪,但没打中,我又迅速地躲了下去。等我第二次冒出水面时,已听不到枪声,我抓住了河面上漂浮的一块木头,由它把我顺流漂去,我找不岸的方向。
河水湍急,我不知道在河上究竟漂流了多久。我抱着沉重的木头,身子浸在冰冷的水中,只盼着会漂到岸边去。
天开始亮时,我看见了岸边的灌木丛。前头有一座矮树丛生的小岛。我不能脱下鞋子和衣服游向岸,因为我知道上岸后我还有徒步,没有鞋会寸步难行的。
顺着木头漂,渐渐地,我看见河岸在向我靠近,但很快地,岸转到了我的身后,我才发觉我到了一个漩涡中。我一手抓住木头,抽出一条胳膊来划水,再用脚踩水,但无济于事。我仍在原地回旋。我担心这样可能会被掩死,于是拼命划水,死命挣扎,终于出了漩涡,靠近了河岸。我抓住岸上的柳枝,爬进树丛。那时天已半亮。四处不见一个人影。我平躺在岸边休息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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