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啊,幺爹对不起你……”
财爷爷反复说着这句话,往燃烧的纸钱堆里不停的添纸钱,一只手抬起来抹眼泪,烟熏火燎的,财爷爷忍不住咳嗽,呛得眼泪直流。
不知道是悲伤还是被呛的,他哭得越来越伤心了,竟然像个小孩儿一样,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看得都难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悄悄来给小辈上香,脸上哭得一条黑一条白,神色凄惨,看起来确实让人心疼不已。
我想走出去劝劝财爷爷。
“大志,幺爹不该帮你……幺爹糊涂啊!我以为能给你留个根,也是好事。但是我这几天……看见你家娃儿婆娘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像有刀子在割我一样难受……我后悔啊……你家缺谁都行,不能缺你。”
我赶紧停下脚步,财爷爷说这话,我愣住了。
易扬说过,偷生换死这个禁术,不是一个人来能做的,是需要两个人的协调才能完成。
一个人跪地,左右手各拿着一个生辰八字,另一个人在旁边念咒语,起到催化的作用。
财爷爷就是那个帮林大志做偷生换死术的人!
我吓得屏住了呼吸,只想他快点离开。
财爷爷居然会用偷生换死术!
他在村里从来没有显露过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平时就是一个粗糙且小心眼的庄稼汉,现在老了,还有些认死理不听劝。谁知道他还会这巫术?
联想到他百般阻扰我奶奶下葬于泉眼的事,我头皮发麻,他口上说泉眼冤魂多,葬在那里对后代不好。
实际上,他可能知道泉眼的秘密。
那他就知道八抬大轿,难道他和向师爷是一伙的吗?
我越想与害怕,越想越不对劲。
我生怕被他发现了我,不敢出去劝他,当然也不敢离开弄出声音来。
“大志,我现在说啥,都没用了。你走了,你没看见强子现在的样子,你要看见了,你会不会后悔救了他。”财爷爷止住了哭声,扶着林大志的坟,慢慢的站起来说,“唉!强子那娃儿,要是能坐上风水主位,那以后就不愁了……”
风水主位?
我突然觉得四面吹来了阴风,我觉得这个财爷爷太让我刮目相看。
他不只是那个耍赖的三爷,他会偷生换死的巫术,还会看风水。
这个风水主位,是和易帆告诉我的什么“写字台”、“大鹏展翅”、“龙椅”的中心位置是一样的?
还是,他就是在说“八抬大轿”的中心位置?
“大志,幺爹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法还给你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强子,我要让他有出息,让他一飞冲天……要把……赶出去,把他接回来……”
他说把什么赶出去?我没听清楚中间那几个字!
财爷爷收拾好篮子,还是那么慢吞吞的往林子外走去。
我等到他的身影从树林里消失,再出现在村道路上,我才放心的站起来。
我爹上次说,这村里的人都不要相信,我终于明白了我爹的意思,这村里许多人都有两面性,都隐藏着我不知道的一面。
财爷爷说的要把谁赶出去呢?我一路琢磨着。
我抄小路去强子家,问他纸条上的“他”到底是谁。
走到强子家,铁将军把门,他家根本就没人。
正要走开,身后传来声响,强子的爷爷来了,按照村里林姓一族的排位,我应该叫他三爷。
他爷爷瘸了一条腿,走路不利索,平时不在村里走动,活动范围就只有强子家的小院子。
“我打死你这个祸害!”
三爷看清楚是我,不由分说,举着一个大烟锅子,劈头盖脸就打过来。
我赶紧躲闪着,大烟锅子砸在木板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砸不上我,不死心,在院子里追着我,可是一瘸一拐的,怎么也打不到我,倒是把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三爷,你消消气,别打了。你也打不上我。”
三爷累得趴在石磨上,他比前几天我看见的时候老多了,眼睛红肿着,几根白发稀疏的贴在脑门上,脸上的皱纹堆叠起来,好像梯田一样。
“你个狗日的,你还敢来这里?”他喘着气继续骂我,“你害死我家三个人,你……你好意思来!我打不死你,我诅咒你,浩子,我是你长辈,我咒你,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祸害,你活不过十八岁……”
接下来的话越来越难听,要是我平日里的脾气,一定会跟他顶嘴,说不定还能过去把他的烟锅子给扔进水田里。哪儿有做长辈这样子咒后辈人的?长辈咒后辈,因为咒得准,本来就忌讳。
他是在怪我偷吃了黄黎的供果,害得强子也被鬼上身。三爷没在村里走动,他是不会知道这几天的风波,只将我当罪魁祸首了。
“你一命抵三命,这辈子不够,下辈子会到地狱……”
我忍了很久,想问问他强子回来没有,他嘴上一刻不停的骂着,这能骂到天黑去。
“三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是有错,但是我哪儿害死你家三口人了?”
三爷把烟锅子在石磨上敲得砰砰响,弯曲着老枯枝一样的手指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你说,是不是三个!”
“大勇叔是自己杀人,我听我爹说还没判刑,不会判死刑。你孙子强子好好的,你干嘛咒他死?”
“造孽啊……你们这些睁眼瞎子,强子死了,你们不知道,大勇也要死了,你们也不知道。你们活在世上,几时是清醒的?”
强子死了?
我心里一颤,我刚才看见他,难道一会儿不见,强子出事了?
“三爷,快告诉我强子咋了?”我感觉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强子要走啦,昨晚回来陪我了……”
“这不昨晚都陪你吗?他是要走,出去学本事,养活家人。”我劝慰着,“三爷,不能咒他死,要出门的人,忌讳。”
“我话没说完,昨晚强子回来陪我。给我做饭,给我说话,还陪我睡觉……”三爷抹了抹眼睛,那眼睛很干涩,没有眼泪流出来,可能把要流的眼泪,都流干了。
“强子睡我旁边,身体是冰冷的。没温度啊……”他的声音嘶哑着,做出哭的表情,干瘪的嘴巴提了又提,只是声音沙哑着,眼泪掉不下来。
老人是悲痛过度,糊涂了吧。
“三爷,强子能给你做饭陪你说话,那就是活着的,你孙儿没事,啊?”
“你不晓得。我趁他睡了,摸他,他没心跳。”
“没心跳?”
胡郎中曾经给我和强子检查身体,当时我们两个都没有心跳,向师爷说我们是阴阳童子。
我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又摸了摸我的脉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的心跳和脉搏都恢复了。
难道强子没有恢复过来?
那秦公简直就是吃屎没用啊!
“三爷,这话不能乱说的,你确定吗?”我也不怕三爷再打我,凑上去认真的问,“要真是这样,我好给强子想办法。”
“你自己去摸摸,去听听就晓得了。”三爷黯然的说,“你也别得意太早了,你欠着我家三条人命,说不定哪天你就还了……”
“三爷,你坐这儿慢慢说,我走了……”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三爷说话恶毒,听起来让人发火。
现在又多了一条要找到强子的理由,我加快了脚步,强子没有在家,他就应该在向师爷家里。
我要带他去易扬那里,求易扬救他。不让他拜秦公为师,秦公连他都没救过来,又会有什么真本事?
走出强子家的院子,往村里走了不远,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臭气味,左前方腾起一股浓烟,像一朵盛开的蘑菇云。
浓烟滚滚,村里很快就烟雾密布,天就像要黑了一般。
我朝那个方向一看,大叫一声完了!
燃起来的地方,正是向师爷的家!
我心急如焚,强子还在向师爷家里,房子烧起来了,他有没有危险?
我边跑边叫救火,农田里有人劳作,一个个就像聋了一样,连头都不抬起来一下。
正巧林大友在水田里犁田,我跑去叫他救火。
“你傻了?不晓得死人的规矩?你再叫,再叫信不信我把火送到你家去?”林大友瞪着一双白眼吼我。
我这才记起来,人死下葬之后,要烧“陵房子”,就是纸糊的别墅,那是死人过去住的东西。
烧陵房子的时候,活着的人不能多看,要看的话,就一直看到烧完,要不看到结束就回家,等于是把丧气带回了自己家里,会倒霉的。
中途也不能喊人来看,要是喊人了,那就把丧气喊到了别人家,被喊的那家是要死人的。
“向师爷没有陵房子,就烧真房子吗?”
林大友没好气的说:“端公死后一把火,你没听过?烧的都是生前抓住压在他神坛子下的鬼,要是不烧个干干净净,端公先生一死,那些鬼就会被放出来。再说,师爷死了,那房子也没人住,看着像一座庙,吓人。烧了省事。”
“强子还在向师爷家里,叔,能不能跟我去看看?”
“你这娃儿原来是惦记强子?”林大友笑着说,“人家刚才就走了。”
“走了?”
强子不是说明天才走吗?
“你是不是羡慕人家进城?他跟他师父走了,挣大钱去了。”林大友羡慕的说,“这娃儿被鬼上身后,还得到了一门技术,吃这碗饭,这辈子不愁了。”
“他真的走了?”
林大友不耐烦的说:“去去去!你问他们,都看见了。咋了浩子,羡慕还是嫉妒啊?这下好了,强子一走,你就飞不起来了,这以后我们村,就安静多了。”
我悻悻地走出去,林大友还在后面絮絮叨叨。
浓烟滚滚,呛得我眼泪横飞,我走在灰蒙蒙的村子里,走过和强子曾经走过的地方,最后来到村口,那条路伸向远处,可是,早已经没有了强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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