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夫人带着秋月动身到热河去以后,曹雪芹的日子过得更潇洒了,本来还有晨昏定省这件守礼的事,绝不可废,所以不管是文酒之会,或者是飞觞羽觞,都紧记着怎么晚都得回家这一诫,如今是一无牵挂,无拘无束了。那知秋月已预见到此,悄悄的嘱咐了锦儿,务必暗地里管着曹雪芹;因而两天未见他的面,第三天特地去看他,等到三更天,未见人影,惦念着孩子,不能不走,却不甘心,也不放心。曹雪芹却做梦也不曾想到,一大清早便有人来“查号”,一到家直奔卧室;先经书房,一掀门帘,就看到锦儿正敞开一片雪白的胸脯,在为孩子哺乳。不论大家小户,妇人乳子,可以不避未婚的小叔,不过那是指未成年的小叔而言;锦儿与曹雪芹的情形不同,彼此猝不及防,无不受窘,一个急忙转身,一个赶紧缩脚,两人就隔着帘子说话。
“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你怎么‘夜不归营’?”
听得这话,曹雪芹意会到锦儿不是自己有什么急事来找他,而是特意来查问他的行止的。这当然不会是她多事,而是受人之托——这个人是母亲呢?还是秋月?他正这样想着,锦儿在里头呼喊她带来的人,一个丫头、一个仆妇,闻声而来,将她的孩子抱了出去,然后才看到锦儿掀起门帘,衣襟上的纽子当然都扣好了。
“你昨晚上到哪儿去了?”
“在胡同里串门子。”曹雪芹老实答说。
锦儿虽知道他所说的“胡同”是指靠近琉璃厂的石头胡同、寒葭潭、陕西巷那一带,却不大懂那些“班子”里的规矩,便又问道:“你串门子串了一夜?”
“这不是你们所说的串门子,这儿坐一坐,那儿聊一聊,挑定了地方就不走了。”曹雪芹不等她再盘问,自己又说:“喝酒,唱曲子,我们昨晚上还做灯谜、博彩。我得了个大彩,你看看,你要喜欢,你留着玩。”说着,曹雪芹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泥塑的“兔儿爷”,塑的极其精致。
“我可不要!‘赤眉白眼儿’的。”锦儿又问:“你们就这么玩了一夜?”
“可不是?”曹雪芹答说:“要不然,我怎么回来了?”
这意思是说,如果住在班子里,这时候还在梦中,不会回家;再看他的脸上,是一夜未睡的神态,便信了他的话。话虽如此,锦儿为了要警惕曹雪芹,依旧板着脸,作出满怀不悦的神情;见此光景,曹雪芹也有些手足无措之感,心中寻思,这个僵局必得想法子打破才好。于是,他想了一下笑道:“你知道我这个彩是怎么得的?”
“你不说,谁猜得出来?”锦儿仍旧是迎头把她的钉子碰回去的语气。
于是曹雪芹右足退后一步,做个戏中打躬的身段,口中念道:“‘都是小生的不是!’”
“谁要你赔礼?”
“不是赔礼,是那个灯谜的谜面,打四书一句。你知道谜底是什么?”
“我有没有念过四书五经。”
“是‘平旦之气’。”
锦儿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方始会意,不由得笑了出来,“谁跟你唱戏。”她说:“你也真该好好儿上进了。二十二岁的人,老太爷在你这个岁数,已经担当大事了。”
曹雪芹正要坐下,听的“老太爷”三子复又站住,等锦儿说完,才一面坐下来,一面答说:“那也得有机会,不能一概而论的。”
一人生在世,身份有高有低,机会多是有的。你不愁吃、不愁穿,别说在南京的时节,就回旗以后,太太跟秋月都是全副精神都在你身上,那不是你读书上进的机会?你倒说,你怎么上进了?““读书,我是读了,没有错过机会。上进,你说得上进必是指赶考,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我有病。”
“病,什么病?”
“一读八股文章,脑袋就会疼得病。”
“那时你不求长进的话,我不要听。”
刚刚解冻的局面,又变得冰冷了。曹雪芹无词以对,只是将头低着。
“其实,咱这种人家,做官本来也不必考中举中进士;不过做官总也有一套做官的规矩跟本事,你呢?一点都不肯留心。”锦儿又说:“从没有听你谈过做官。”
“震二爷不是挺会做官吗?”曹雪芹说:“将来少不得有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送你。”
“我没有那个命。他是他,你是你,我关心的是你。”
一听这话,曹雪芹不觉吃惊,抬眼看时,锦儿眼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曹雪芹心一荡,赶紧自我克制,只想着那是做姐姐的一种慈爱的流露。
“从二奶奶在的时候算起,我、绣春、秋月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在你身上。还有。”
“你别说了。”曹雪芹心乱如麻,而且有些气喘;拿起锦儿的茶喝了一大口,才觉得舒服了些。
“我再问你,你外头有人没有?”
“有人?”曹雪芹不免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听秋月说,你最近花钱花得很厉害!如果不是外头有人,钱花到哪儿去了?”
“那可是天大的冤枉。”曹雪芹是叫屈的神情,“跟朋友逢场作戏,虽不避充阔少,总不能太寒酸。此外,还有两个穷朋友,一个死了爷,一个家里遭了回禄,我总不能坐视不问吧?”
“你是真话?”
“要不要我起誓。”
“也用不着赌誓罚咒。”锦儿又说:“我想你总也不忍骗我跟秋月。”
一句话勾起曹雪芹不仅低徊的思忆,而终于归结于一声谓叹,“不是我生错了地方,”他说:“就是你们都生错了地方。”
“又说怪话了。”锦儿接口说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我说错了,”曹雪芹管自己又说:“不是我生得晚了几年,就是你们生的早了几年。不然,我就不必叫你锦儿姐了。”
那么叫什么呢?锦儿怔怔的思索了一回,突然醒悟;顿时一颗心“嘭嘭”乱跳,脸红气粗,只有用责备来掩饰他内心的惊慌混乱,“胡说八道!”她斥责着,“你起这种心思,天都不容。”
曹雪芹心中一样也是惶恐迷惑,不知道自己何以会说这话?要想辩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涨红了脸,浮现出无数的惶恐。见此光景,使得锦儿自责,话说得太过分了;而且觉得自己的想法根本就不对,他有这种感觉,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装糊涂不去考教,并不能让他的想法改变。这一转念间,锦儿便索性敞开来想,而且设身处地去想。想来想去,则怎么样也不能发生他是错了这么一个感觉。
既然他不错,就该帮他;锦儿心头,倏的闪过一个意念,就像一阵风似的,掀开了帷幕一角,隐隐约约地看到许多新奇的事物,但是他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真的有那许多东西在里面?这就只有曹雪芹能告诉她了。锦儿考虑又考虑,终于又害怕、又兴奋得问出句话来。
“芹二爷,你到底跟谁好过?”
“你不是明知故问?”
一听这话,锦儿越发疑惑,“怎么叫明知故问?”她说:“又不是在南京的时候,天天见面,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你就老老实实说是谁好了。”
“春雨。不是你早就知道的吗?”
他一提春雨,倒提醒了锦儿,不妨一个一个问过来:“绣春呢?”
“没有,绝对没有。”曹雪芹有些气急,“莫非你到今天还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锦儿看他那样认真,措辞便格外谨慎了;考虑了一会说:“今天在这里没有别人,咱们俩说心里的话,说过了算,谁也不用搁在心里,更不用跟别人去说,好不好?”
“好。你说吧?”
“你虽没有跟绣春好过,可是想不想呢?”
曹雪芹不愿说假话,可也不肯明说,“你想呢?”她只这样反问。
“我知道了。”锦儿又问:“还有呢?”
曹雪芹沉默不答,显然的,他心里还有人。为了要把他逼出来,锦儿只有老一老脸从自己说起了。“譬如说我,你起过那种抱一抱、楼一楼我的心思没有?”
语音尚未消失,曹雪芹一是血脉贲张,自己都听得见自己心跳了!眼中望着锦儿丰腴而结实的肌肤;鼻中闻到她那像一团乌云的头发中散发出来的香味,真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想抱一抱她的冲动。但尽管一颗心不断地在动,那双手却似被捆住了伸不出来。
“说啊!”锦儿犹在催促。
“你简直要逼出人命了。”曹雪芹带着哭声地说:“叫我怎么说呢?”
“那也没有什么!”锦儿忽然想到了一句:“发乎情,止乎理。”
这句话倒真见效,为曹雪芹内心的困境,打开了一条出路;他定一定神说:“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中,正在我辈。”
“这么说,你是想过吗?”
“是的,”曹雪芹板着脸回答。
“这会儿还想不想?”
一听这话,曹雪芹不免吃惊,定睛看时,他的脸色清纯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是在挑逗的神情。曹雪芹倒有些困惑了。
“你想不想?你想,我就让你抱一抱。”锦儿又说:“别的就不行了,如果不是碍着震二爷,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好了!”曹雪芹快刀斩乱麻似的截断了她的话,“就说到这儿为止。”
“好!说我就说到这儿为止。”锦儿紧接着说:“秋月呢,这没有什么顾忌,你敞开来说吧!”
这仿佛以为他早就跟秋月好过了,使得曹雪芹又受了冤枉的感觉;同时也觉得唐突了秋月,因而很不高兴得答说:“你今儿是怎么回事?”
“我是跟你谈正经。”锦儿果然是很认真的神态,“你如果喜欢秋月,何以就让秋月跟你做一辈子的伴。那一来老太太都会安心。”
曹雪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一个主意。定睛细看,不象是在开玩笑,但仍旧问了句:“你是怎么想来的?”
“那不是顺理成章的是吗?除了年纪大一点儿以外,我想不出她有哪一点不如你意的地方,也想不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还有更适合的人。”
他把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承认她说的一点都不错,但怎么样也不能接纳。
“其实比起乡下那些大的可以做妈的媳妇来,秋月至多是个大姐姐,也不算太大。你说是不是呢?”
他不能说“是”;一说就等于同意了。可是很奇怪的,她也不愿公然拒绝,只是沉默着。
“你还有什么不中意,或者顾虑?说出来,咱们商量。说啊!”
“你别催行不行?”曹雪芹心烦意乱的,“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行,行!”锦儿一叠连声地回答:“你慢慢儿想吧!我先回去,好好儿睡一觉,回头到我哪儿来吃饭,我包素馅儿的饺子给你吃。”
可是,曹雪芹又怎么能睡得着,一闭上眼,便是秋月的影子,不然便是绣春或者锦儿,连夏云、冬雪都在他的回忆中出现过,反倒是春雨,想到她时,影子却是模糊的。话虽如此,到底还是睡了一大觉,实在是神似困倦之故;当然眠梦不会安稳的,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一直到下午才起床。
“锦二奶奶打发人来问过两次了。”桐生告诉他说:“如果芹二爷不打算去了,我得去说一声。”
“不!”曹雪芹毫不考虑的,“我还是得去,马上就走。”
“还没有吃午饭呢!”
曹雪芹看自鸣钟上,已是申正时分,便即说道:“干脆到锦二奶奶那里,中饭、晚饭一块儿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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