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王福侧门下了车,曹震先到上房见太福晋请安,陪着谈了些闲话,退下来转往平郡王的书房。刚要进垂花门,迎面遇见方观承从外而来,彼此招呼过了;方观承问道:“通声兄是有事来见王爷?”
“小事,小事!”
“那么,通声兄先请吧!我要跟王爷回的事,不是几句话可了得;别耽误了你的功夫。”
“方师爷是公事;我是私事,理当先公后私。”
彼此谦让了一会,没有结果,只好让护卫进去通报;传出话来,是一起觐见。
进书房见了礼,平郡王先问曹震:“有事吗?”
“是的。”曹震答说:“王爷那天交待的事,我物色到了。”
“喔,好!”平郡王会意了,“你坐一下,我先跟问亭谈公事。”
“是!”曹震有欲走之意,“我在外面待命好了。”
“不要紧,是皇上的恩典,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无需回避。”平郡王摆一摆手,“都坐啊!”
于是曹震挑了进门之处一张椅子落座,方观承先将一具公文夹放在平郡王面前,方始在紫檀书桌旁坐下。
“上谕批好了?”
“是!请王爷过目。”
平郡王便打开公文夹,取出上谕稿;轻声念道:“‘朕闻浙江绍兴府属山阴、会稽、萧山、余姚五县,有沿江沿海堤岸工程,向系附近里民按照田亩,派费修筑。’”
平郡王停了下来,有踌躇之色;方观承便既问道:“王爷觉得那里不妥?”
“恩典只给绍兴府,是不是太显眼了?”
原来这是一道恤民的上谕,绍兴府属五县,照田亩多寡派费修堤,地棍衙役,籍此包揽分肥,用少报多;甚至堤岸完好,不必修理,费用仍旧照派不误。以后浙江总督李卫,核定了一个数目,每亩捐钱二文至五文,百姓负担虽较以前减轻,但县衙门的书办衙役,仍旧有借端勒索的事情。皇帝认为正项每年不过这和三千多银子,但百姓的负担,加了几倍,公库所省有限,百姓受惠无穷。但因为绍兴跟皇帝有特殊渊源,平郡王怕天下怀疑皇帝偏私,不无顾虑。
方观承却不是这样看法,“此时就事论事,只有绍兴府有此苛政。而况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恩典,譬如上个月的那到恩谕,直隶运河淤浅,雇工挖深,天津等州县,每亩派银一厘以上,不也蠲除了吗?”
“嗯,嗯。”平郡王微微颔首,考虑了一回道:“如果要找一处地方陪衬,有那种地方没有?”
“类似的情形没有。不过,皇上如果要加恩黎民,可作之事还多。”
“你们说说,看能不能找机会跟皇上回奏。”
方观承略想一想,以问作答:“王爷听说过有淡食的地方没有?”
“怎么没有听说过?那不是贵州吗?”
“不止贵州一处,云南也是如此。广西的情形也不见得好。”
“广西不是官运官销吗?”平郡王诧异地,“我记得孔繁珣曾经有过一个奏折,说广西自从动库银为盐本,官运官销,已无盐缺贵之虞,何以情形又坏了呢?”
“王爷说的是雍正三年到雍正五年的情形,那时盐价每斤减了二厘,雍正五年奏请恢复原价。虽然每斤只有二厘的出入,占占之数,似乎无关宏旨;可是二厘只是部价,一层一层附加上去,就好比俗语说的,‘豆腐盘成肉价钱’;豆腐不值钱,肉就不是每一件都吃得起的。”
平郡王皱一皱眉又问:“云南呢?”
“云南的盐价,额定每百斤二两四、五钱,其实呢,官价已经卖到每百斤四两银子了。”
“何以官价要涨?”平郡王说:“尹望山不是喜欢弄钱的人啊!”
尹望山就是云贵总督尹继善;他少年得志,勇于任事,但凡有兴作,必得有钱,因而提高盐价,除了应该解教户部的盐课以外,尚有盈余,可用来举办有益地方的事业,“说起来取之于公,用之于公,似无可非议。不过,”方观承略略提高了声音,“有钱的人,不在乎区区盐价;量入为出的佃民,却是一大负担。若说为地方公益,就拿修路一项来说,路是走不坏的,路坏多是有钱人的马蹄车辆碾坏的。王爷请想,这能算公平吗?”
“这当然不能算公平。”平郡王又说:“盐政上,还有什么应兴应革之事?”
“那可多了,一时也说不完。”
“你只拣最要紧的说。”
最紧要的也不止一端,方观承还在衡量缓急时,从小随曹寅在扬州盐员住过好几年的曹震,却忍不住开口了。
“王爷,两淮两浙禁私盐的例子,倒不妨奏请皇上,通饬各省照办。”
“喔,——”平郡王说:“两淮两浙的例子怎么样?““盐枭走私,自然要严禁;苦哈哈另当别论。”曹震答说:“两淮两浙的例子是:六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苦人,或者有残疾,也是孤苦无依的,报名到县里,验明注册,凭腰牌准他们到盐场买盐四十斤、免税。每天一次,不许用船装。”
“这倒真是惠政。”平郡王问方观承,“你看呢?”
“怕要交户部议奏。”
“嗯。请你把你跟通声所谈的,有关盐政上的几件事,仔细查一查,写个节略给我。我得便就回奏。皇上最近兴利除弊的心很热;只要办法妥当,没有不依的。”
领受了指示,方观承先行告退;曹震补上了他的座位,但只是双股略沾椅子边,上身倒是挺得笔直,做足了正襟危坐的姿势。
“回王爷的话,有个人,王爷或许能中意;这个人叫阿元,是热河乌都统太太的心腹丫头。长得很齐整,高挑身材,很富态,一看就是宜男之相。”
“喔,”平郡王一听不坏,便既问道:“性情怎么样?”
“性情很爽朗,很平和。”曹震又说:“而且知书识字,乌都统的签押房,都是她收拾。”
听得这话,平郡王大为动心,因为自从入值枢机,不但公事忙得多,而且因为与皇帝从小便在上书房一起念书,切磋诗文的缘故,所以词臣所拟,有关礼仪的四六文章,譬如恭上皇太后徽号表册文等等,都发下来叫平郡王看,这要查典故考出处,得带回府来,细细斟酌。那时如果有个添香的红袖,嘘寒问暖之余,还可以翻检经史,这岂非一大乐事。想到这里,心意已绝;但位高妒多,做事总要谨慎,当下问道:“这个姑娘,不知道有了婆家没有?”
曹震心想,这是平郡王怕落个夺人未婚之妻为妾的名声,实在过虑了。阿原是要陪房的丫头,何来婆家?就算有,也不过是配乌家的小厮,退婚也容易。
“回王爷的话,我打听过了,没有婆家。”
“乌都统呢?”
“一定肯放的。”
“我不是说他肯不肯放人。”
那么是指什么呢?曹震倒让他难住了。
“你不是说,乌都统的签押房,都是她收拾吗?”
曹震恍然大悟,使指乌都统曾否将阿元“搞”上手。这也不会的,否则不会派去去照料曹雪芹;而且乌都统惧内,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王爷请放心,没有那回事!”
“你怎么知道?”
“王爷请想,乌太太是母老虎?乌都统敢吗?”
平郡王仿佛被他逗笑了,然后徐徐说道:“你看是写信呢?还是你去一趟?”
“去是一定要去的,不然说不明白。不过王爷能给一封信最好。”
“这信,”平郡王踌躇,“似乎不好措辞。”
“王爷不必提什么事,只说派我去又是面商好了。”
平郡王点点头问:“你那一天走?”
“还得十天。”曹震又问:“去了是不是就把人带来?”
“当然,否则你不是白辛苦一趟了吗?”
“替王爷办事,再辛苦也是心甘情愿的。不过,我觉得有一点,王爷得先捉摸、捉摸——”
看他嗫嚅着难以启齿,平郡王便既问道:“你是说应该送人家一笔身价银子?”
“不是,不是,那是小事。”
“那么,什么是大事呢?你尽管实说,不必顾忌。”
“我在想,是不是要回一回太福晋?”
“当然。”平郡王很快的答说:“带来了,先住在你那儿,等过了八月再接进来。”
“八月”是实宗宪皇帝崩逝周年,那时候办喜事就不会落褒贬;不过曹震由他为自己着想的打算。
“回王爷的话,那一来,太福晋知道了会更不高兴,不说是王爷的交代,只说我太擅专了。”曹震摇着手说:“我不敢。”
“那么你说呢?”
“我想请我二婶跟太福晋去回。”曹震说道:“明年是太福晋五十大寿,王爷也是三十整寿。国恩家庆,能为太福晋添个孩子,那是多美的事?”
所谓“二婶”既指马夫人。平郡王考虑下来,认为有妻子向婆婆柬言,比托马夫人去说,得体的多。于是他说:“你不必管了。明儿还是这时候来听信儿好了。”
曹震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第二天下午到了时间,直奔平郡王府,发觉气氛有异,仿佛马上有场灾祸要爆似的。曹震不敢造次,找到一个常受他好处的护卫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是老王爷,又想弄个人,太福晋不知说了句什么,老王爷暴跳如雷;王爷得信赶了去,老王爷又一顿大骂。”
“骂什么?”
“骂王爷不孝,说王爷如今当权,跟皇上说一说,把那道一部不准出府门的禁令取消了,有何不可?这几年成天在府里,都把他闷得要发疯了。”那护卫停了一下,接着又说:“老王爷的火可真大了;说要具承宗人府,告王爷的忤逆,革了王爷的爵位,让六爷承袭。”
“真有那话吗?”曹震说道:“我看也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的话。”
“震二爷,你可别那么说!”张护卫放低了声音,“老王爷可真是把王爷恨透了。”
曹震大吃一惊,急急问道:“那是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不能自由。上门来见老王爷的,也都挡了驾了。如果老王爷能够出门,或者门上放宽一步,老王爷就挺舒服了。”
“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曹震说道:“每天清客陪着,爱怎么玩,怎么玩;还要怎么样?”
“震二爷,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全部在自己手里,怎么会痛快?”
“这跟老王爷能不能出门,能不能随便接见客人,扯不上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张护卫答说:“如果老王爷能出门,能随便见人;自有人会巴结他,要什么,有什么!”
曹震恍然大悟—雍正十一年春天,老平郡王纳尔苏向卸任江宁制造隋赫德变相勒索了三千八百两银子,案子闹得很大,幸亏福彭有决断,一面退还了银子,一面派人警告隋赫德,倘或“再要项府内送什么东西去时,小王爷断不轻完。”但也指望大事化小;还不能小事化无。
曹震记得,此案由庄亲王及军机处联名的复奏是,隋赫德在制造任内,种种负恩,仅与一革职处分,以邀宽曲,理宜在家安静,以待余年,而仍不安分,居然胆敢钻营原平郡王纳尔苏,其中不无情弊。至于纳尔苏,已经革退王爵,不准出门,又令其子福靖,私与隋赫德往来行走,借取银物,殊干法纪。相应请旨,严审拟罪。
这个信息一传出来,平郡王府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那知鄂尔泰传旨,不提纳尔苏,只将隋赫德发往北路军台效力赎罪;倘不尽心,即行请旨,与军前正法。所谓“北路军台”正就是定边大将军福彭驰驿递军报的台站;隋赫德不派别处,派到北路,明明就是饶了他一条命。回忆到此,曹震已完全了解福彭的心意;但不愿说破,只想多知道一些老少两王父子间不和的情形。
“后来怎么样?”
“后来!”张护卫说:“四爷、六爷、嫡福晋、庶福晋都赶来替王爷求情;里里外外都跪满了。最后是太福晋几句话,才算把这场风波压了下去。”
“太福晋怎么说?”
“太福晋说:不必请皇上开恩,让你自由走动,是我的主意。你一出了门,就有人架弄着你包揽是非;你忘了那会隋赫德的事了吗?你尽管到宗人府去告老大忤逆,让老大自己具奏,把爵位让给老六好了。那时候,别说你想出门,你想出京都没有人拦你。”
“好痛快!”曹震脱口说了这一句,又说:“以后呢?““以后,”张护卫是那种想起来就好笑的神情,“老王爷憋了半天,猛孤丁的一跺脚:‘咳,蛮妻逆子,无法可治!’接着,你猜怎么着?啪,啪,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走了!”
曹震却不觉得好笑;老王与太福晋夫妇之间的冲突,演变成连理都不能讲的地步,这决不是一件好事。但转念到此:既有“蛮妻逆子”的话,见得太福晋是向着长子的;而且太福晋的理路非常清楚,喜欢“老六”福靖是一回事,不愿福靖袭爵,又是一回事。
接下来便想平郡王福彭的处境。曹震私下捉摸,平郡王此时的心境绝不会好;也决不会有闲豫的心思来考虑纳妾,即令内心并未放弃,里面也一定是这样答复:过一阵子再说。那时候是听他的好,还是不听?
“震二爷,”张护卫是很照应的神情,“除非你又非跟王爷请示,马上就得有结果不可的头等急事,不然,我劝你老明儿再来吧!”
曹震在心里念了几句戏词:“正合孤意!”接着从靴页子里掏出两张饭庄子的“席票”,卷一卷塞在张护卫的手里说:“有人送了我两张桌,我没有工夫请客,转送了你吧。”
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持票到出票的饭庄子退钱,至多打个八折;送这两张席票,等于送了八两银子,张护卫自是满口称谢。
“震二爷,”张护卫请个安问说:“你老有事,尽管交待。”
“我托你件事,也不急。得便,没有人的时候,你跟王爷回一声,就说交待我到热河去办的事,我已经在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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