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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车轱辘最近一段时间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新陵园建设的规划工作当中,倒不是他真的对给死人盖房子有那么大的兴趣,这其中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主持提出来的把过去的华侨农场改为新陵园的报告市长办公会非常赞赏,万鲁生不但表扬了他,还信誓旦旦地声称,一定要把新陵园建设成一个风景优美、富有游览价值的风景区。尽管谁都知道,如果有人真的跑到死人国度度假旅游,那他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但是仍然要按照万鲁生的意图去张罗着把新陵园朝风景旅游区的方向规划,因为这是市长的指示。万鲁生的赞许和肯定,让车轱辘活像打了一针鸡血,这是他全力以赴埋头搞陵园规划的主要原因。其二,那天他到龙山风景区散心的时候,管委会主任二百五狗不理冒失的问候对他的刺激极大,心理后遗症像浓厚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车轱辘甚至宿命地想到,也许,狗不理听信谣言口无遮拦脱口而出的话,就是能够预见未来的魔咒,预示了他不久的将来将要遇到的结果,揭开了他无法躲避的命运。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经过市长办公会议批准的陵园项目上,企图用忙碌的工作和绞尽脑汁建设规划完美的死者住宅区来摆脱这令他烦恼不堪的阴影,然而,忙碌过了,清静下来之后,狗不理的话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缠绕在他的心头,照样勒得他寝食难安,惶惶不安。

  “葫芦,这几天有什么情况没有?”现在,这成了他坐在车上动辄就要询问的问题。

  “没有啊,一切正常。”这也是他每次询问葫芦的时候,葫芦的回答。只有经过这样一道程序之后,他的心才能稍微安稳片刻。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实在重复太多次,已经成了祥林嫂式的呓语,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如同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的病人,想不让手颤抖也做不到。

  为了把新陵园的规划做得尽善尽美,得到市领导的认可,车轱辘彻底改变了坐在办公室听汇报、瞎指示的做派,几次三番地亲临华侨农场实地勘察。今天已经是第八次跑华侨农场了,跑得次数多了,葫芦都暗暗心烦,一路上默不作声地开车,连习惯性的请示车轱辘是不是开一段过过瘾的老话都没有提起。回来的路上,当车轱辘再一次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的时候,葫芦实在忍受不了他这不屈不挠不厌其烦的话语骚扰,没有搭腔。车轱辘立刻像遭遇冰雹的家禽惶惶然恨不得从车上马上跳下去:“怎么回事?有人找你了吗?”

  葫芦无奈的回答:“没人找我,有人找我我还能不给你说吗?”

  车轱辘不高兴了:“那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吱声?”

  葫芦:“我想事儿呢,没听见。”

  车轱辘:“想啥呢?”

  葫芦:“忘了。”

  车轱辘很不高兴:“我问你你怎么就忘了?刚刚还在想的事儿这一阵就忘了?”

  葫芦:“车局,我长的是人脑,不是电脑,正想的事儿你一打搅可不就忘了。”

  葫芦对车轱辘历来是百依百顺,唯恐服务不周招惹车轱辘,像今天这样明显的流露出抵触情绪,让车轱辘错愕,难以接受。放在过去,车轱辘马上会把他臭训个底朝天,可是如今车轱辘前途攸关的把柄落在葫芦的手上,也只好不跟他一般见识,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在心里暗暗发狠:等自己平安过关了,一定要找机会把这个葫芦给开了,留在身边就像一颗难以排除的定时炸弹,时时刻刻让人心惊胆战。葫芦在车轱辘面前表现出来不驯,再一次证明了一个朴素的真理:领导千万别让自己的把柄落在下级手里。

  两个人情绪不佳,谁也没话,葫芦沉闷地开车,车轱辘沉闷地坐车,各自想着心事,活像正在走向街道办事处登记离婚的夫妻。不知不觉间车就来到了市区,经过市区中心地带东街口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了。正是下班高峰时间,汽车组成的铁流跟行人组成的肉流在路口汇集成交叉竞争的漩涡。路口的交通协管员拼了老命想维护交通秩序,哨子吹得比足球黑哨还频繁还响亮,小旗挥动得比领导检阅还起劲,勉强维持着路口的交通秩序。

  葫芦把车开到了路口,正碰上红灯,一辆轿车插空在红绿灯转换的间隙冲进了斑马线,却被协管员拦住,协管员用自己的身体护卫着正在通过斑马线的一群学生……

  葫芦嘟囔了一句:“这娘们找死啊……”

  车轱辘马上反驳他:“你说那叫啥话?人家这叫克尽职守,认真负责。”

  车轱辘上下班都要经过这个路口,每天都能看到这个头上围着一条红围巾的女交通协管员,这个协管员的负责精神让他感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协管员像有的协管员那样,只要有机会就躲到一旁偷懒,每次经过这个路口,不管车多车少人多人少,这个交通协管员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严格按照红灯停、绿灯行的规矩维护交通秩序,并且多次用自己的身躯拦住企图闯红灯的车辆,保护过往行人安全通过路口。他反驳葫芦的话是出于真心,真心实意地赞扬这个交通协管员。

  葫芦当然不会因为这小小不然的事情跟车轱辘顶撞,尽管他心里对这个交通协管员不以为然。沉默在口角时往往是表达不满、不屑、不以为然的方式,葫芦选择沉默,对车轱辘的反驳不置可否。车轱辘当然明白葫芦的沉默绝对不是对自己的观点默许,所以当车再次启动穿过路口斑马线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朝交通协管员打了个招呼:“谢谢你了,辛苦了啊。”

  围着红色围巾的女交通协管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流露出来的惊恐、惶惑活像恐怖电影里的惊悚镜头,深深地刻在了车轱辘的心里,他不明白,那个交通协管员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经过了路口之后,车轱辘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局党组成员、纪检组组长郭晓梅。郭晓梅非常客气地询问他下午有没有时间,车轱辘本来下午已经安排了一个小会,邀请市政园林局的园林设计人员和殡葬管理科一起商量新陵园设计图的修改,可是听到郭晓梅这么问他,便知道郭晓梅肯定有事情要找他,俗话说做贼心虚,况且车轱辘身上担的事情远远比作个小贼更大,连忙说自己下午可以抽出时间,反问郭晓没有什么事情。郭晓梅告诉车轱辘,她没什么事情,市纪委找车轱辘有事情,如果车轱辘下午有时间,请他上班以后到局里来,市纪委的同志想找他了解一点情况。

  车轱辘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是他回答的声音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下午一定去,一定去……”他还想再问一下郭晓梅知不知道市纪委找他干嘛,郭晓梅却说了一声:“那就好,下午见。”随即挂了电话。

  车轱辘坐在轿车柔软舒适的座位上,却仍然感到腿发软,心跳急促,他断定自己的事情终于发作了,而且估摸着这一次发作就像癌症晚期,一旦发作,要想救治就已经成了徒劳。

  葫芦在车轱辘接听电话的时候,马上竖起耳朵竭力想听到通话内容,可惜通话时间太短,加上没有及时关闭车内音响,通话内容他一点也没有听到。但是从车轱辘接过电话后的神情他却能够感到,这个电话绝对不是报喜。葫芦跟车轱辘现在是利益攸关方,车轱辘的荣辱祸福紧紧跟葫芦的身家命运联系在一起,尽管刚刚正在和车轱辘发生冷战,他仍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车局,有事吗?”

  车轱辘长叹一声:“有没有事我现在都无所谓了。”

  汪清清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见到万鲁生撒娇使气的不搭理他。万鲁生涎皮涎脸地坐到了汪清清身边,在医院里,尽管是单人病房,医生护士随时都有可能进来,万鲁生倒也不敢作出过于亲密的动作,声音极度轻柔的问候汪清清:“好一点了吗?”

  汪清清哼了一声:“好得很,没让你摔死算我命大。”

  万鲁生诚恳地检讨:“唉,实在对不起,经验主义害死人,怎么好好的床就换了地方呢。”

  汪清清听到万鲁生“经验主义害死人”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娇嗔地说:“你干吗?那天晚上疯了一样。”

  万鲁生看到汪清清不生气了,也就更加涎皮涎脸了,腻声说道:“心里高兴,想你又想得急,也没认真看看房间有什么变化,就把我的老婆摔成这样了,保证今后绝对不能再犯经验主义了。”

  汪清清“呸”了一声:“谁是你老婆?”

  万鲁生说:“现在还不是,很快就是了。”

  汪清清不屑:“别那么说啊,好像谁稀罕当你老婆似的。”

  万鲁生一本正经地说:“不跟你开玩笑,我已经下决心了,跟李芳离婚,不离也不行了,今天我已经给洪书记打招呼了,他支持我离婚。”

  汪清清好奇地问:“怎么突然想起跟你老婆离婚了?离个婚还得市委书记批准吗?”

  万鲁生这才想到,汪清清还不知道李芳被拘押的事情,便告诉她说:“李芳的事情堵不住了,上一次双规她的时候,我出面干预,把洪钟华和单立人惹恼了,人家表面上服了个软,把她放了出来。实际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成立了一个由检察院、公安局经济队组成的,直接受纪委领导的联合调查组,就李芳那点事,人家只要想查,还有查不清楚的?前天人家就把她正式刑拘了。没有确凿的证据人家不会对她那样的,她算是把自己玩完了。不跟她离婚,我就得替她背黑锅,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能怎么办?”

  汪清清听到这话,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们男人啊,真的寡情薄义,为了保你头上的乌纱帽,就连一起过了几十年的结发妻子都不要了?她犯罪有法律制裁,可是你当丈夫的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就这样把人家像扔破鞋烂袜子一样的扔了啊。可怕,真可怕,你们这些当官的心真的比石头还硬啊。”

  万鲁生连忙替自己辩解:“离婚不是我造成的,反过来你怎么不想一想,如果她顾念我这个丈夫,怎么会那么大胆地贪污受贿呢?这种女人真的要不得,是官员杀手。”

  汪清清追问他:“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不相信。”

  万鲁生一本正经地说:“隐隐呼呼有点感觉,详细情况真的不知道。实话实说,我对这些事情看得很透,干到我这个级别,啥问题都有国家包了,要说有钱,谁能比国家有钱?我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合理合法地得到,何必再贪污受贿?真不值当,万一被发现了,成本太高承担不起。”

  汪清清笑眯眯地问:“你说的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合理合法地得到,是不是也包括我?”

  万鲁生半真半假的回答:“是啊,我这不就要跟李芳离婚,跟你结婚么。”

  汪清清说:“你还忘了问我,我愿意不愿意啊。”

  万鲁生自信地说:“肯定愿意,不愿意你跟我在一起做啥呢?”

  汪清清若有所思地轻声说:“跟你在一起是一回事,跟你结婚过日子是另一回事。这件事情也不是你我说了就算的,别忘了,我还有丈夫、孩子,你总不会把我丈夫和孩子都一起接受了吧?”

  万鲁生惊愕不已:“听你的意思,你不愿意跟我结婚了?”

  汪清清:“这件事情我现在没办法答应你,我得认真想一想。”

  万鲁生有点撞墙的感觉,也尝到了伤自尊的味道。在他的观念里,一个女人能够和他这样的高级干部结婚,那是天大的幸事,理应对命运的眷顾和领导的恩惠感激不尽。尤其是像汪清清这种已经跟自己有了一腿的女人,如果能够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由在野党升格为执政党,更应该欢欣雀跃、激动万分、迫不及待地扑到他的怀抱里才对。万万没想到汪清清居然摆出了这副不冷不热、半推半就的矜持样儿,这让万鲁生活像从蒸气浴室突然浸到了冰水坑里,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不适应。身为一市之长,万鲁生看惯了奉迎的笑脸听惯了谄媚的谀词,也习惯了汪清清顺从、主动、热情的贴近,汪清清的表现让万鲁生心里冷冷的,脸上讪讪的,如果不是顾念到汪清清是他给摔到医院里来的,万鲁生早就拂袖而去了。

  察言观色是汪清清干接待处长的看家本领,加之对万鲁生秉性的了解,汪清清不但马上看出了万鲁生的不愉,而且活像用超声波观察胎儿性别一样对他的心理活动掌握得一清二楚。汪清清淡淡一笑:“万市长,你看你这个人,稍微听一点不顺耳的就拉脸子。人家也不是拒绝你,人家就是觉得突然要跟你这样一位成功男士正式成家过日子,有点突然,有点……怎么说呢,反正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么……”

  到底是接待处处长,而且是女接待处处长,汪清清软如丝锻、柔若温水的一段话,顿时消除了万鲁生心里的不快,只是脸上一时还有些堆不出笑来,万鲁生暗想:你要考虑一下,我还要考虑一下呢。心里这样想着,站起身告辞:“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尽管吱声,下午、晚上我们要开会,明天我再抽时间来看你。”

  看到汪清清苍白的面容和娇俏的五官,万鲁生忍不住想偷空吻她一下,可惜电话响了。电话是洪钟华打过来的,万鲁生连忙接听,一边接听一边朝汪清清挥手告别,一边朝病房外头走。洪钟华告诉他,明天下午要召开常委扩大会议,会议主要内容就是讨论公车管理改革方案,请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参加。此外,两份公车改革方案他已经叫市委秘书处送到了市政府办公室,请万鲁生在开会之前再看一下。

  万鲁生连连答应着,心里却暗暗诧异,过去开会常委会都是由市委秘书长或者市委办公室主任通知他,洪钟华绝对不会亲自打电话请他参加常委会。转念一想万鲁生也就释然了:今天洪钟华亲自打电话通知他参加常委会,背后的潜台词就是:一定要在会上跟他洪钟华保持一致,两个人联手尽快把公车改革方案推动起来。想想也是,洪钟华当着省委张书记的面做出的承诺,如果不能尽快开花结果拿到场面上展示一番,等于再一次放空炮忽悠省委书记,省委张书记的反应和可能的后果是可想而知却又令人不敢想象的。

  万鲁生坐进了车里,司机请示他上哪,万鲁生一时半会居然想不出来自己应该去哪。按说,他应该按照洪钟华的要求回去再看看那两份车改方案,以便在会上讨论的时候拿出自己的意见来。可是,他根本就没心情再去审阅那两份已经看过并且早就扔到了废纸篓里的公车改革方案。因为,作为一个大学本科毕业又有多年领导工作经验的现任市长,他非常清楚这种改革方案或者根本行不通,或者适得其反。他深知,如果把公车泛滥列入特权和腐化的范畴,那么,这种特权和腐化是有制度保障的,不从制度上着手解决问题,单单想消除公车腐败,无异于缘木求鱼,最终不但抓不到鱼,弄不好还会摔个半死。他相信,如果没有上级的压力和老百姓的紧逼,洪钟华也会清醒地看到这个问题和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前景,但是,洪钟华现在已经让上下左右的挤压逼疯了,基本上没有了冷静,人不但会利令智昏,逼急了更会发昏,洪钟华就是最现实的例子。

  至于他自己更是内外交困,根本没有本钱跟洪钟华计较任何问题,在洪钟华面前已经丧失了市长的话语权,所以不管洪钟华想做什么,他都抱着附和、顺从的态度,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就是:所有事情都具备两面性甚至多面性,正如中国人总结的:福兮祸兮所依,祸兮福兮所服,前面有个一把手,不得劲的是不能随心所欲,说了就算。得劲的是出了什么问题一把手难辞其咎,这就是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的道理。万鲁生想通了这一点,便一通百通,所以他也根本就不在乎那个狗屁公车改革方案了,主动投降,随他洪钟华折腾去,折腾成了,万鲁生是市长,功不可没。折腾不成,洪钟华是一把手,责任应该和权利相对等,这是不言而喻的。

  “回市政府。”万鲁生吩咐司机,司机加速,汽车冲出了医院,朝市政府驶去。本能告诉万鲁生,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越是要坚守在市长的岗位上,哪怕是形式上的,他也不能脱岗,他的岗位说透了,就是市长办公室那几十平方米的房子。

  市政府外面照例又有一群人在集体上访,照例又有身着便衣和身着警服的人正在柔性拦截。司机照例熟练地绕开了上访的人群从政府大院的侧门进入,停在市政府办公大楼的正门前面。万鲁生心里有事,下了车朝大楼里走的时候,蓦然觉得有一熟悉的身影从身旁擦肩而过,熟悉而又难闻的烟油子味道提醒他:刚才过去的是单立人。他因为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着国事家事麻烦事,所以没有注意,难道单立人也见了自己竟然置之不理吗?万鲁生回过身来,果然单立人正朝他自己那辆丰田越野车走,万鲁生喊了他一声:“单书记、老单……”

  单立人站住了,回过头来冷冷的看着他,其实刚才单立人朝万鲁生打招呼了,看到万鲁生迎面走来,不得不在极为僵硬的黑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模样,并且朝万鲁生点了点头,万鲁生埋头走路心里想事儿,根本就没有注意他。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让单立人很尴尬,很不高兴,心里嘀咕:就算你不理我,对我恨之入骨,你老婆的事情我也得一查到底。万鲁生突然回过身来叫他,倒叫单立人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回过身来,万鲁生笑眯眯的走过来:“单书记,谢谢你了。”说着抓住单立人的手用力摇了又摇,其行其状好像省委张书记慰问部下。

  单立人真的懵了,搞不懂他这是干什么,以为他这是嘲弄讥讽,正要反唇相讥,万鲁生却转身走了,临进政府大门,还回过身来朝单立人挥挥手:“真的谢谢你了单书记。”

  单立人从来没有听说过升官发财死老婆这句损话儿,所以他不明白万鲁生的意思。单立人懵怔了片刻,钻进车里,越想越气恼,越想越窝囊,站在他的角度看,万鲁生刚才的所作所为不但是嘲讽,还是挑衅。

  “这人脑子有病……”单立人嘟囔了一句,司机没听清,连忙问道:“单书记您说啥?”

  单立人:“没说啥,去看守所。”

  市民李桂香今天心里一直隐隐不安,却又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情让人不安,就好像身上某个地方痒痒,挠哪也不解痒。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很不安宁。当交通协理员,上班时间和全市人民的下班时间重合,也就是说别人下班他们上班,因为别人下班的时间正是交通高峰时间。李桂香早上七点整上岗,到九点半下班。十点半上班,一点半下班。下午,四点钟上班,七点钟下班。中途休息的时候,李桂香并不能休息,她要抽这休息的时间给小燕准备饭,还要到美能达大厦作保洁员。

  下午一点半下班以后,李桂香急匆匆跑回家,给小燕做了晚饭,然后就跑到美能达大厦打扫卫生。当她给悦来茶馆打扫卫生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天在这里碰见的那个让她丢了大纽约保洁员工作的局长,恍然醒悟,今天之所以觉得心里不安,就是因为中午在路上碰到了那个姓车的局长,而且那个局长还从车里探出脑袋跟她说话,说的什么话因为马路上太吵没有听清楚,但是从那个局长的表情来看,不像是什么坏话,大概是打个招呼?李桂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个局长跟她打什么招呼?原来正是这个困惑让李桂香整整一天惴惴不安。想到这些,李桂香释然,情绪顿佳,就像病人找到了病根,挠痒痒挠到了痒处,困扰李桂香一天的心结打开了,李桂香的心情豁然开朗,原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李桂香很快打扫完三层楼,剩下的另外三层楼她只能在晚上七点半下班以后再赶过来打扫。她还要匆匆忙忙把清扫出来的垃圾搬运到楼下的垃圾箱,垃圾箱是水泥砌起来的,开着一个铁门,铁门上有锁,钥匙由李桂香保管一把,她管这把钥匙是负责把大楼里的垃圾倒进垃圾箱,另外一把钥匙由运垃圾的环卫工人管,环卫工人负责把垃圾箱里的垃圾运走,垃圾箱就是中转站。在李桂香清理的垃圾和倾倒垃圾的那个大铁箱子里,经常会有一些塑料瓶、易拉罐或者包装用的废纸盒等等,李桂香可以就手把这些能变钱的东西收集起来,用随身携带的编织袋子背回家里,积攒多了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也是一笔小小的收入。每天从清扫的垃圾里回收的财富大概有四五块钱,运气好的时候能回收十来块钱。今天李桂香很失望,不论她清扫的垃圾里还是她管理的那个垃圾站的大铁箱子里,居然没有一件可以让她收集起来变钱的东西。这种情况是李桂香担任美能达大厦保洁员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所以失望之余李桂香再一次宿命地把这个责任归罪到了那个车局长身上。更进一步认定,那个车局长就是她命里的克星,今天她的兼职拾荒业务之所以一点没有收获,八成就是因为今天不但又一次碰到了他,而且他还张口跟她打了招呼。

  锁好垃圾箱的铁门,李桂香这个时段的卫生清扫工作告一段落,她收拾好打扫卫生的工具,脱下物业公司保洁工的工作服,把工具和工作服锁进更衣室,急匆匆地又朝东街口赶,她还要去上四点半到晚上七点半那个班。

  李桂香四点过一刻就赶到了东街口,从路xx交警队专门设置的小铁柜子里拿了自己的袖标、小旗和哨子,装备上了小燕送给她的红围巾,李桂香正要上岗,兜里的小灵通却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的号码是李桂香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陌生数字,这让李桂香大为惊愕。李桂香装备小灵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接电话,为了省话费,她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小灵通拨打主叫电话。有她电话号码的人也极为有限,掰着手指头数一巴掌就数够了:女儿小燕、小燕的班主任老师、同行老刘、最近新加入进来司马达等等,这个电话会是谁来的呢?好在小灵通是单向收费,接电话不用花钱,所以虽然这个号码估计八成是拨错了,李桂香还是接听了:“你好,请问找谁啊?”

  对方是一个陌生男人,声音粗糙:“请问你是李桂香同志吗?”

  李桂香连忙答应:“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一位?”

  对方:“我是市公安局交管科,我姓张。”

  李桂香开始紧张,交管科是管她们的上级单位,她们的直属管理单位是市交警队东街口支队,交管科是管支队的。交管科会有什么事情直接找她这一个小小的交通协理员呢?会不会有谁投诉了她,上级要处理甚至炒她鱿鱼呢?想到这个可能性,李桂香更加紧张了,以至于说出来的话带上了颤音:“噢,您找我、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方说:“你现在就到我们科里来一趟……”

  李桂香为难地说:“我正在班上,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找我有啥事啊?”

  对方:“我已经安排人过去替班了,你现在就过来,有急事,快点啊,赶下班以前一定要过来啊。”说完这句话,对方把电话挂了。

  李桂香发晕发懵,她想回拨个电话问清楚到底是什么事,转念又想,回拨电话还得花电话费,实在舍不得。想到对方说已经安排了替班的人,李桂香更加认定自己肯定是再一次被炒鱿鱼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为什么要炒她。同班的老刘看到李桂香木头一样呆呆的杵在那里,满脸都是丧魂落魄,关心地问她怎么了,李桂香回过神来,无奈地摇头叹息:“刚才接到公安局交管科一个姓张的来电话,叫我马上过去一趟,还说已经安排了替班的人,不知道是啥事。”

  老刘也纳闷:“交管科跟咱们隔着好几层啊,他怎么会直接找你?他怎么有你的电话?”

  李桂香:“我报名的时候给他们留的电话就是这个。老刘,你说会不会是他们要辞退我?”

  老刘想了想:“不会吧?辞退你也用不着交管科出面啊,让支队给你说一声就行了。再说了,你干得挺好的,凭啥辞退你啊?行了,别胡思乱想了,再想也没用,赶紧去吧。”

  正说着,替班的人也来了,李桂香匆匆忙忙给打替班的人交代了两句,骑上自行车急匆匆的朝市公安局交管车赶。路上,李桂香又想起了那个姓车的局长,看样子那个人真是自己命里的灾星,碰到他一次自己就要倒霉一次。今天中午碰上了他,下午不但没捡到塑料瓶、易拉罐、废纸板那些可以换钱的东西,交管科都找上门来了,看样子今天凶多吉少啊……

  车轱辘如约到了局里,纪委的一个处长和一个科长已经在小会议室等他了。郭晓梅张张罗罗地沏茶倒水,活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服务员。给每人面前都送上一杯洋溢着芳香的热茶之后,郭晓梅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一个位于谈话方和被谈话方侧后方的位置,还掏出了一摞稿纸放到了面前,好像她要做记录。其实这次谈话用不着她做记录,纪委的科长已经接好了手提电脑,用手提电脑记录比用笔书写快捷得多。郭晓梅用这一整套行为语言暗示:今天找车轱辘的是市纪委,她仅仅是为市纪委的工作提供服务。

  车轱辘中午没有睡着,接到纪委通知下午谈话的干部,中午如果还能睡得着觉,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脑子缺弦,一种是真的没有任何毛病。车轱辘脑子不缺弦,又浑身毛病,所以他接到郭晓梅的电话以后,不但中午睡不着,连饭都吃不下。来到会议室的时候,他非常紧张,却还得硬着头皮装出坦然自若,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车轱辘演技不行,所以他的神态看上去非常怪,既有点像深山老林里的农民初次进城,而且一下就进到了北京上海那样的大都市,又有点像倒假货跑走私挣了大钱的暴发户宴请政府官员,动作拘谨,却又要做出夸张的热情。

  车轱辘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儿,让已经掌握了他问题的纪委干部很不以为然,所以纪委的处长和科长跟他不冷不热地握手寒暄过后,也不跟车轱辘啰嗦废话,请他在桌子对面坐下之后,一开口就进入了谈话程序:“姓名、年龄、性别、职业……”

  车轱辘知道这是程序性要求,不在意,也不敢在意处长谈话时的口气活像审讯,一一回答了处长的问话。处长在这里问话,科长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记录,郭晓梅在后面悄没声地旁听。处长接下来请车轱辘完整、细致的把他发生车祸时候的情况叙述一遍。车轱辘做出纳闷的样子反问处长:“这个问题好像该交警队管啊,纪委怎么也开始管交通事故了?”

  处长回答得很妙:“一般性的交通事故当然归交警队管,特殊的交通事故我们该调查的也得调查。比方说,车副局长的交通事故我们就得关心一下啊。”

  车轱辘连忙说:“我们可得把话说清楚啊,我从来没有出过交通事故,如果你指的是魏奎杨压死的那个事故的话,我仅仅是一个乘客,不能说是我的交通事故吧。”

  处长不跟他在这个问题上计较:“我们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车局长的工作可能比我们更忙,你还是把那天发生事故的情况说一下吧。”

  车轱辘便开始回忆叙述那天发生事故的经过,他说的都是事实,关键的一点:谁开的车,他没有提及。

  处长追问到了这一点:“当时是谁在开车?”

  车轱辘犯了一个错误,放过了最后的坦白交待争取主动的机会:“司机啊。”

  处长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司机开的车吗?”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怎么样车轱辘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顶了:“是啊,不是司机还能是谁?”

  这个时候处长冒出来一句话:“我们能不能现在就把你的司机请来,当面证实一下当初到底是谁在开车好不好?”

  车轱辘有些犹豫,尽管他已经跟葫芦多次商量过对策,订立了坚硬的攻守同盟,可是当着纪委和郭晓梅的面,葫芦是不是还能坚持得住,他心里没数。他迟疑间,郭晓梅说话了:“我看还是请车局长再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车祸发生的时候太紧张了,有些情况记不清楚了。”

  郭晓梅完全是好心,因为根据他们的调查取证,已经查清了车轱辘在车祸发生以后行贿收买交警队王队长的问题。那个王队长,当纪委宣布对他实行双归之后,马上就怂了,因为,面对一万两千块的原始凭据和三万六千块的收条,他没办法说清楚其中的差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当他弄清楚两个墓穴一共只花了一万两千块,而车轱辘却向他报账三万六千块的事后,觉得自己受了车轱辘的愚弄,被车轱辘耍了,马上原原本本的交待了和车轱辘之间的非法交易。但是他却忘了,不管是一万两千块还是三万六千块,他自己一分钱都没有花。

  弄清了这个问题之后,其他事儿也就迎刃而解了,事情很简单:如果车轱辘没有违章驾驶公车飚车的话,那么他根本就没必要对王队长行贿。所以,纪委处长才提出来要葫芦当面对质。郭晓梅阻拦是好心,既想给车轱辘一个坦白交待的机会,也担心葫芦一口咬定当时就是他开的车,车轱辘没有动车,纪委把案子办夹生了。

  车轱辘如果这个时候能够软下来及时交待问题,也还能够得上个好态度,可是他认了死理:如果这件事情自己承认了,最低限度脑袋顶上的乌纱帽得丢,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如果没了乌纱帽,就跟商人破产、农民失地、工人下岗一样,都是要命的事儿。保住乌纱帽,已经成了这些人的生存本能,因为他们的世界观已经固化为:失去了乌纱帽,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人生。本能支配下的行为往往是错误的,因为本能缺乏理性和良知。车轱辘就犯了这个错误,保住乌纱帽成了他现在最大、最为迫切的也最为盲目的目标,所以当郭晓梅再一次给他制造机会的时候,他又错过了,强作镇定地跟纪委办案人员叫板:“好啊,葫芦就在值班室,叫过来问问不就啥都明白了吗?”

  处长摇头叹息:“其实我们也知道现在把那个叫葫芦的司机叫过来他会怎么说,作为一个处级领导干部,你应该懂得对组织诚实的重要性。一个人不怕犯错误,就怕犯了错误不改。一个人不怕说谎,就怕圆谎,因为圆谎需要编造更多的谎话,谎话越多,破绽越多。我们今天直接找你谈这个问题,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工作已经做到了什么程度,其实,即便你的司机再一次证明当时是他开的车,对这个案子也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证明意义了,我们真正要查的并不是这个交通事故本身,而是超出了交通事故以外的问题。好,既然你同意叫司机当面作证,我们就把他叫过来问一下,算是考察一下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吧。”纪委的处长对郭晓梅吩咐:“郭组长,请你去叫一下车副局长的司机。”

  郭晓梅无奈地离去,片刻领着忐忑不安的葫芦来到了会议室。葫芦进来看了车轱辘一眼,又看了看纪委的处长和那个守着笔记本电脑的科长,神情惶惑,战战兢兢,蹑手蹑脚,既像刚从洞里出来的老鼠,又像正要捕鼠的老猫。

  车轱辘给他介绍:“这是市纪委……”

  市纪委的处长打断了他:“你好,我是市纪委的,今天找你来证明一点事情。”话语客气,口气冷硬,明摆着警示车轱辘不让他插嘴。

  葫芦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噢,我好,不对,你好,找我啊?”

  处长:“刚才你们车副局长说,导致魏奎杨死亡的那次车祸发生的时候,是你在开车。现在我们找你就是请你确认一下,当时究竟是不是你在开车。”

  葫芦扫了车轱辘一眼,支支吾吾:“当时、唔当时……”

  处长打断了他:“你先别急着回答我,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调查的重点并不是这起车祸,车祸由交警队调查,你在这件事情里的责任你应该清楚,你的责任并不大,即便当时你把车交给了车副局长,他有驾照,又是你的领导,用交通法规来考量,你甚至连肇事责任都没有。但是,如果你当着我们的面伪造事实作假证的话,作假证的后果比这起车祸更加恶劣,更加严重。好了,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考虑,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你如实回答,这是你的一次机会。”

  葫芦彻底垮了,一个普通司机,过去光听说过纪委两个字,连纪委的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现在纪委的领导亲自出场,而且态度严肃,每一句话说出来都让人胆战心惊,葫芦面临的精神压力和心理考验远远不是他那个层次的人所能承受的。况且,这位处长说的话,跟魏奎杨的司机说过的话意思基本上一样,他不能不承认人家说的是真话、实话。这件事情从根本上说他的确没有任何责任,当时碍于车轱辘的面子和车轱辘局长身份的压力,替车轱辘顶缸在交警队面前说了假话作了假证,结果闹得事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麻烦越来越严重,现在把市纪委都惊动了。人家如果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也不会跑来找车轱辘和自己。如果自己继续扛着,怎么处置自己还不是人家的一句话,现在这个时候再想靠车轱辘保自己那更是痴人说梦,车轱辘连自己都保不了了,再退一万步说,自己也真得没有什么值得车轱辘保的,反而是自己一直在保他,到了这个时候,爹死娘嫁人,只好个人顾个人了……

  表面上看葫芦在那里呆呆地坐着好像傻了,实际上他的大脑却像高速运转的最先进的电脑中央处理器,各种念头犹如输入的数据,瞬间便得出了最终结果: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只要保住自己的驾驶执照,到哪都有一碗饭吃。如果继续跟着车轱辘一条道跑到黑,惹恼了市纪委,一句话自己就别想在铜州这块地面上混饭吃了。

  处长给他的三分钟时间葫芦没有用完,仅仅用了两分钟,就主动发言:“我向组织说老实话,坦白交待,那天确实不是我开的车,是车局长开的车……”

  葫芦此话一出,车轱辘就觉得好像脑子爆炸了,轰然一声,葫芦后面的话他都没有听见,大脑里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

  葫芦讲完了之后,纪委的处长表扬了他两句,说他能够对组织老实说明问题,有觉悟,在这起车祸的处理上市纪委会给交警队发处理建议函,从轻处理他隐瞒事故真相的错误,然后就叫他离开了。葫芦走了以后,处长直截了当的对车轱辘提出了新的要求:“下面你还是谈谈给交警队王队长行贿的问题吧。”

  车轱辘的脑子被“完了”两个字缠住解脱不了,以至于处长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就没听明白,看着处长直眨巴眼睛,处长不得不重新说了一遍,车轱辘才算听明白了,他一张口先把脑子里那两个让人苦不堪言的字吐了出来:“完了……”

  李桂香接到公安局交管科姓张的电话,真的吓坏了,她不知道人家找她要干嘛,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人家炒了她。像她这种人,别人炒她的鱿鱼就跟吐一口痰那么方便,那么简单。这是下岗几年以来生活教会她的最基本的常识,也是她下岗以来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的惨痛经历。想到再一次失业的可能性,李桂香蹬自行车的腿都变得软绵绵使不出力气,身上也一阵阵的冒虚汗、冷汗。有那么一会儿,她真想下车就近找个背人的地方痛哭一场,她不知道自己的神经还能经受得起多少次失业的刺激和四处找工作的痛苦煎熬,背着人哭一场,是她疏解压力缓解痛苦的止痛药。

  那个姓张的在电话里让她赶六点钟下班之前到,所以李桂香只能揣着忐忑不安的沉重心情,拖着面条一样发软的疲惫双腿,拼命的朝市公安局奔。到了公安局,查验完身份证,又在会客登记本上登记了自己的姓名住址,人让进,自行车却不让进,李桂香只好按照门岗的指点,把自行车停在了公安局大门外边的停车场里。

  李桂香在公安局打问了一圈,在办公大楼后面的一排平房里找到车管科的时候已经五点半钟了。车管科占了整整一栋平房,李桂香找到一扇敞开门的办公室,怯生生的问里边的警察:“同志,请问这里是交管科吗?”

  警察抬头看看她:“是啊,你找谁?”

  李桂香说:“我找一个姓张的同志,他打电话叫我过来一趟。”

  警察打量着她说:“我们科只有一个姓张的,是我们科长,他找你啊?来,我带你去。”

  可能听到是科长召唤来的人,警察的态度热乎了一些,带着李桂香来到最靠里手的一间门楣上挂着“科长”牌子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警察敲敲门:“报告!”

  里面有人应声:“进来!”

  李桂香没想到警察们还这么讲规矩,都是一个单位的,进门还得喊报告,犹豫不决自己进门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喊一声报告。迟疑间,带她来的那个警察已经向办公室里的人汇报了:“张科长,有一个女同志找你,说是你叫他过来的。”

  办公室里的人问警察:“是啊,人呢?”

  警察说:“在这呢,”扭头对李桂香说:“进来吧。”

  李桂香进门的时候紧张得气都接不上茬了,心脏也活像受惊的兔子嘣嘣跳得飞快。

  那个张科长的长相倒是挺流行,戴了一副那种能让人长得像螳螂的方框眼镜,不像警察倒像唱“两只蝴蝶”的那个歌手。见到李桂香,张科长热情洋溢的迎了过来:“你好,你在东街口上班吧?来得真快。”

  李桂香怯生生地跟他握了握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领她进来的警察毕恭毕敬的请示科长:“张科长,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张科长留下了他:“怎么没别的事了?给李桂香同志沏茶。”

  听到李桂香三个字,那个警察上上下下地打量李桂香,嘴里还喃喃唠叨了一句:“你就是李桂香啊?”然后急急忙忙的洗茶杯,捏茶叶,倒开水。把水送到李桂香手上之后,认真反复地上下打量李桂香,李桂香让这个警察看得直发毛。

  张科长看到李桂香不自在,把那个警察赶跑了:“没事了忙你的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好人啊?”

  那个警察给李桂香打了个招呼:“好,您坐,我去忙了。”打过招呼一溜烟的跑了。

  李桂香万万想不到自己在公安局居然也有点知名度,可是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啥事能让警察知道自己的名字,一边点头承认自己就是李桂香,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张科长打听:“同志,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儿?”

  张科长哈哈笑着说:“你别紧张啊李桂香同志,我怕赶下班你赶不过来,奖金放到我这儿我不好办,就急着催你赶紧过来把奖金先拿回去,我这没保险柜,也不好揣到兜里带回家,电话上就没说清楚,怎么,紧张了?”

  李桂香听到叫她来跟辞退无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别的都顾不上听了,只会连连的道谢,感谢人家没有辞退她。她在这个时间点上道谢,刚好跟张科长要给他发奖金的话对上茬了,张科长也根本想不到李桂香这样的人,突然听到领导机关召见会有什么样的本能感应,以为李桂香是谢谢发奖金的事儿,便从抽屉里掏出一叠钱:“这是两千块钱奖金,你先领了。”

  李桂香错讹:“给我发两千块钱奖金?为啥啊?”

  张科长:“你先把钱领了,我慢慢给你说。”说着把一张表推到李桂香面前:“在领款人这一栏签个名。”同时把一支笔塞到了李桂香的手里,那架势不像请人领奖金,活像开发商强迫老百姓在房屋拆迁合同上签字画押。

  两千块钱对于李桂香来说,等于她一个半月的工资收入,虽然不多,但也算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不小的饼干,就是这块饼干跌落的速度太快,砸得她头晕:“为啥啊?为啥要给我发奖金啊?是每个人都有,还是光给我一个人啊?”

  张科长:“就给你一个人的,你别管了,我也不会给你行贿,先签字吧。”

  到公安局领奖金应该没有什么风险,可是张科长迫不及待的样儿让李桂香心里没底,她却不知道,张科长天生惧内,又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跟老婆约好了六点整集合去给老丈人过寿,深怕迟到了挨老婆收拾,奖金放到办公室怕丢,带在身上也怕丢,所以迫不及待地要赶在下班前把这笔钱脱手。

  李桂香疑惑不解的在收款人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张科长把钱塞到她手里:“数一数,两千块。”

  李桂香数钱的当儿,张科长告诉她,最近市里组织了一次市民评选最佳交警和最佳交通协理员的活动,采取网上投票和手机短信投票的方式,按照警号和交通协理员的工号投票,票数最多的就是最佳交警和最佳交通协理员,票选结果,最佳交通协理员就是李桂香,最佳交通协理员发奖金两千块,还要由电视台作专题报道。

  李桂香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被市民们选上了最佳交通协理员,激动得手指头发抖,二十张百元钞票怎么也数不明白,后来索性也不数了,告诉张科长数过了,没问题,一张也不少,一张也不多。张科长笑眯眯的说:“不怕多,就怕少。对了,这几天电视台要过去采访你,你思想上有个准备,说说你认真热情做好交通协理员工作的体会。”

  李桂香惶惑:“我哪知道怎么说啊?”

  张科长看看表,已经五点五十了,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得赶紧走了,我们边走边说吧。”李桂香只好跟着他朝外面走。张科长边走边说:“没关系,他们现场采访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过后我们写个稿子,你照着念,到时候由电视台后期配音的时候对口型给你配上声音就行了。”

  李桂香还是不放心:“你确定就是我,没弄错吧?”

  张科长肯定地说:“这怎么会错?都是按照工号投票,完全是公开公平公正的,一两个人投错了,也不会所有的人都投错啊。再说了,我们也知道你的工作做得确实不错,科里派人明察暗访的时候,回来对你的反映也很不错。你放心吧,这种事情我们也不敢错,错了市民不会轻饶我们,领导也不会轻饶我们,你的得票数比第二名整整多出了九百多,怎么会错?”

  两个人边说边走,到了公安局大门口,张科长说他要去取自行车,李桂香这才看到,公安局大门里边也有一个自行车棚,可是门岗却不让她的自行车进大门,她只好把自行车放到了大门外面的停车场上。

  跟张科长分手后,李桂香出了公安局大门,到停车场去自行车,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李桂香急坏了,自行车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代步工具,还是一件家产,尽管那是一辆非常破旧的自行车,对于李桂香来说丢了却也是极为肉疼的巨大损失。李桂香找管停车场的人问,停车场的人说:我们只管汽车,不管自行车,刚才要不是看你到公安局院里办事,连你的自行车都不准在这儿停。

  李桂香非常沮丧,刚刚拿到奖金受到表彰的兴奋活像烈日下的水滴消散得无影无踪。本来她还想返回岗位再接着上班,可是宝贵的交通工具丢失了,如果步行走到东街口,起码得一个小时,现在是六点钟,走到那儿也就该下班了,便没有再去上班,直接回家。路上经过菜市场,她买了两斤排骨,两颗萝卜,准备回家给炖点排骨萝卜汤,给小燕增加点营养。买菜掏钱的时候,接触到了刚刚领到的两千块钱,李桂香心情又好了起来,转念想想,现在买一台好一点的自行车也就是三四百块钱,那台车丢了就丢了,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当刚刚领的奖金是一千五百块,旧车换一台新车也很不错。心情爽了,李桂香又买了两斤苹果,想到小燕喝了排骨汤啃着苹果写作业的样子,李桂香的心里又充满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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