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量完合谋性沉默的好处,现在我们再考察下它的代价。避而不谈在给个人和社会群体带来那么多显而易见的益处同时,也制造了严重的问题。
选择对坏事不看不听不谈论时,我们对得失的算计,其实就是在长期利益和眼前利益之间的权衡。许多由合谋沉默造成的益处,往往就是在为今后的问题埋下种子。正如《沉默之后》一书的作者南希·瑞恩在强奸发生后这些年中所反思的:"我当时持续的沉默是在用逐渐恢复的假象遮掩创伤。"的确是这样,许多当下看似有益于我们的事物,却成了日后我们挥之不去的烦扰。
拒绝面对事实的本质就是欺骗,它扭曲人们对现实的感受。而当他人也加入到沉默中来,问题就更严重了。当所有人都拒绝承认"大象"的存在时,想要确信这只"大象"是自己亲眼所见,而不是想象出来的毕竟不是件容易事。正是这个原因,《罪之吻》中,哈里森被她父亲明目张胆地挑逗后,当事人双方都对此事缄口不言,造成的结果是哈里森对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产生了怀疑:"我一直都想着那个吻,但每次我想对父亲问及此事,都觉得张不开口。"部分原因是,"我有时怀疑是否真有此事。我问自己这整件事别再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吧"。哈里森自己对此事的否认态度被她男友的否认态度进一步强化:"'我说的不对',我跟我男朋友说。'我把事情夸张了,描述得不正确。事情并不完全是那样的'。他有可能不是故意的……之前跟我男朋友讲这件事时他也被吓住了,于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成了共谋者。我们一起去忘记……我父亲做的那件事。"
亲身经历得不到他人的确证,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尤为困惑的事情。因为年幼的孩子们是要依靠他人来理解他们的经历的。那个五岁小男孩的经历不就是这样吗?他妈妈带着他和秘密情人度过了几个小时,不久后却一口否认这个人的存在。对于孩子来说,如果身边没有一人谈及她父亲有目共睹的酗酒问题,她最终会"怀疑其他人是否也真看到了这只'大象',或是这根本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而"既然她不能向别人问及这只大象,于是她就一直这么疑惑着"。下面这则童谣,似乎刚好拿捏到了那种未经确证的经历产生的诡异感受:
“昨天就在那楼梯上,我看见一个男的他却没在那儿待,今天他还是没在那儿待,哎呀,我真希望他快走开。”
如果一个人的感官经历得不到确凿依据的验证,他可能会变得不再相信自己的感官,就像电影《煤气灯下》阴森森的描述一样,渐渐失去对现实的把握。
我们身边的人都对"大象"们的存在拒不承认的话,往往会使得这些"大象"显得更可怕。的确,沉默不仅是恐惧的产物,它还是恐惧的重要来源。这也是为什么保持沉默会妨碍精神创伤的愈合。因而,要想克服恐惧,我们通常需要去言说最初造成恐惧的那些不可言说。
如同《皇帝的新衣》中的深刻描述,合谋沉默通常关系到人们内在体验和外在言说之间的不一致:"'什么呀!'皇帝心想,'我什么也没看见呀!'可是他大声说道,'真是好看极了'……所有的王公大臣们……也跟皇帝一样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们也跟皇帝说的一样……'太华丽了!真漂亮啊!没的说了!'他们异口同声,尽管谁的眼睛也没看到什么。"从这些尖锐的讽刺性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不一致,与奥威尔在《1984》中称为"辩证思维"的表里不一的互相关联:"他的头脑不知不觉陷入辩证思维的迷宫。去了解还是不去了解,说着精心编造的谎言,尽管知悉所有真相,同时持两种观点……尽管知道它们彼此矛盾。"这种表里不一是以某种程度的玩世不恭为先决条件的。一位原纳粹医生这样解释辩证思维的悖谬逻辑:"我不能跟克莱恩医生说'不要把这个人送到毒气室',因为我不知道他要去毒气室。你知道,那是个秘密。人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但那还是秘密。"然而,这种表里不一还要求人们在某种程度上否认自己的感受。那些纳粹医生当然知道那些犹太人"不是去被重新安置,而是被杀掉,也知道'最终方案'指的就是把他们全杀光",但他们使用这些麻痹人的委婉用语的意思,就是"杀戮……不需要……像杀戮那样被体验",他们越是使用这样的语言,就越深地陷入"无感的状态",感情变得日益麻木。
不消说,这种对自身感受的否认是很累心的。"别想那事了",哈里森告诫自己,试图忽略她对于和父亲乱伦关系的感受,然而她慢慢意识到,对这种感受的抗拒"似乎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此外,沉默合谋还可能引发孤独感。个人实际觉察到的和周围的人声称觉察到的,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会销蚀人们对社会性核心的寻求,因而滋生出深深的隔离感。敞开心胸的交流把我们的距离拉近,而沉默使我们彼此疏远。托马斯·曼如是说:"话语,哪怕是最对立的话语,也使我们保持着联系——是沉默让我们彼此隔离。"就仿佛一位悲痛的诗人在绝望中恳求道,
“哦,求求你,说出她的名字;
哦,求求你,再说一次"芭芭拉";
哦,求求你,咱们来聊聊房间里的大象。
可否我对你说出"芭芭拉"而你不把头转向一边,
因为我不这样,你就会离我而去,
留我……独自待在房间……和一只大象。”
出于同样的理由,尽管"那么多的神职人员都是同性恋者,却从没人谈及此事也没人承认……"曾经是神学院学员的一位同性恋者回忆道,"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生活在为我而私设的地狱中"。相同的心理机制,在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里那些得不到满足的主妇中间也很常见。"她们太羞于承认自己得不到满足,因而她们永不会知道还有多少女性跟他们有同样的遭遇。"
乱伦和强奸的受害者时常经历的强烈孤独感,主要就来自这种合谋的沉默。《潮浪王子》中,深切的孤立感加深了强奸留给汤姆以及他的母亲和妹妹萨瓦娜的创伤,而这种孤立感,正是由他们强加给自己的沉默造成的:"我觉得强奸带给我的创伤,和去恪守我母亲要我们保守秘密的规定比起来,后者要比前者的影响深远……我们甚至彼此之间都不谈论此事。这是一个秘密的……契约,签订契约的,就是这样一个愚昧和不惜把否认现实的约定变成灾难的乡村家庭。在沉默中我们将保持我们的声誉,使那件事成为禁忌。只是,萨瓦娜打破了这契约……三天后她第一次割了腕。"这个故事正突出了群体场合所能发挥的治疗作用,即鼓励经历过创伤的人们彼此交流痛苦往事,以期消融他们的孤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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