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著名的流传于14世纪西班牙卡斯提地区的故事,讲述一个摩尔人的国王是如何被三名骗子愚弄,说服他相信他们在为他编织一件华丽的新装,该衣服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如果一个人是私生子,那么他就看不到这件衣服。国王打发他的一名仆人去做监工,由于羞于承认自己看不到正在编织的华丽衣料,他向国王报道说:一切进展顺利。派出去的第二名仆人回来后再次确认了这个消息。国王于是决定亲自去看一看。由于担心一旦承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就会失去他的血统纯正性和王位,国王对看不见的衣料大加赞赏。他之后的皇家总管,显然也担心说实话会让自己名誉扫地,于是也对衣料大肆赞扬。当然,他这么做使得国王更加羞愧和尴尬。
当又一个谄媚的家伙,因为害怕承认自己什么都看不到而向国王撒谎后,国王骄傲地驱车来到市集,向众人展示这件想象中的新衣服。"尽管没有人看得见这件衣服,但是每个人都猜想他们的邻居一定是看得到的。所以如果他们说了实话,就会从此抬不起头来。"只有一个勇敢的人最终站出来,他对国王说"要么我就是瞎子,要么就是您什么都没穿",随即"每个人都说了实话,直到国王和其他人都不再害怕,也说出自己所见"。
5个世纪以后,这个调子明快的故事被安徒生重新改写,从此家喻户晓。安徒生基本上完整地保留了故事情节,只是做了一些微小改动。比如,他把看不见布料的人从私生子改为蠢人,并且把西方文学中的揭发者原型从一个有意挑衅的非洲人改写为一个天真的孩子。和该故事的原作者唐·胡安·曼努一样,安徒生也被故事中所具有的那种内在张力所吸引,即他在文中所生动描述的,私下每个人所见和公开场合每个人所承认的这两者之间的张力。"这太华丽了!美!真是棒极了!"大家异口同声,但没有一双眼睛看到任何东西。正是这种鲜明的内心与外在表现的不一致,以及所感知的和所表达的不一致,使得"皇帝的新衣"成为了一个迷人的故事。
这个故事彰显了一个有意思的社会现象,通常被我们称之为"合谋的沉默",即一群人形成默契心照不宣,在公开场合有意忽略某种他们私下全都清楚的事实,例如战争前美国南方奴隶主与黑奴之间的性关系,或者今日美国校园中普遍存在的,半文盲的运动员学生现象,等等。这些实际上人尽皆知,但却几乎从不公开谈论的,不能说不能提的东西是一种"公开的秘密",引用保罗·克鲁格曼的话来说,是"隐藏在众目睽暌之下的,令人不安的真相"。
这种"沉默的目击"的鲜明特点,是每一个同谋者都对该人尽皆知的秘密有所认识,但同时又都不愿意公开讨论此事。这样一种在明了与承认之间,在私下体察与公开表达之间的基本张力,使得"皇帝的新衣"为社会生活做出了引人深思的注解。
为了更好地理解一个人是如何能够意识到,但是同时又意识不到某些事物的存在,有必要援引"否认"这一概念进来。这里借用弗洛伊德所使用过的这个词,该词本来是被严格用于个体内在现象的,但我要把这个词向外拓展,因为我更关心社会学而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否认。
我们可以看到,否认既可以是个体努力的结果,也可能经由群体的努力形成。在凯瑟琳·哈里森的回忆录《罪之吻》中,她试图通过"选择性的自我麻木"来压抑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中增长的性意味。这么做使得她"对某些事清醒,对某些亊麻木",她应用的否认机制明显是心理学意义上的。但当她男友显然因为对她描述的这些事情感到不安,而秘密协助她忘掉这些时,我们实际上是在目睹一场合谋下的共同忽视。心理学家们试图解释人的内在力量如何阻止特定的信息进入个人意识,我的目标在这里是审视人与人之间的力量是如何阻止这些信息进入公开话语的。
通常我们会把麻木作为一种象征,即当我们表达否认时,一般总包含有类似于封闭感官的意思在里面。如同传统的暗喻"盲区"以及"顾左右而言他"或"视而不见",这些说法仿佛在指出,我们倾向于把不在视野之内和不在意识之内划等号。所以当我们把否认和失明相关联,也没什么可吃惊的。一名乱伦关系的受害者描述她的家庭无视她的处境时,她说"在我爸爸的房子里,所有人都是瞎子"。事实上,俄狄浦斯正是由于意识到他自己否认现实的程度之深,才毁了自己的双目。我们也会使用"充耳不闻"的说法,以及有时候我们会把耳朵堵住,仿佛如此就可以阻挡特定的信息进入我们的意识,这些也都是我们用封闭感官来阻止意识的例子。
同时,我们用有形手段阻断获得信息的途径,也同样反映出我们是如何用该方式避免把信息传递给他人。比如"管住你的舌头"的形象化表达,以及在说出某些不该说的话时,人们会捂嘴的习俗都似乎在表明,拒绝承认我们对某些事物有所感知的最简单方式,就是保持沉默。的确,最公开的否认,其形式就是沉默。
合谋沉默预设双方都将否认,这需要至少两个人一起合作,以避免对某事的供认。这方面最恰当的例子,当属美国军方对于同性恋话题采取"不能问,不许说"的策略。"至少得俩人,才能共舞一曲同谋的探戈——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问。"I.F.斯通如是说。确实,这样的合谋通常是以"三不猴"的形象出现的——它们不看,不听,不说。
著名的日本传统图像"三不猴"完美地体现了盲、聋和哑之间的象征关系。事实上,三只猴总是一起出现,看起来正是在指向社会体系的组成,比如家庭组织和社区,并可以此自然形成的结构来研究合谋沉默。关注"否认"的独特的社会结构,实际上也可突显社会关系的不同特点以及社会处境是如何影响实际合谋的可能性的。正如伊丽莎白·毛瑞森和弗朗西斯·米立肯所注意到的:"设想有一个组织,其总裁没穿衣服。这一事实对于所有人都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雇员们都缄默不语。在重门深锁的掩护下,他们会窃窃私语,讨论他们头儿没穿衣服的事实。但是只有傻瓜和幼稚的人才敢于公开谈论它。"简言之,作为最典型的在公开场合否认的表达形式,合谋沉默有其明显的社会化模式。
根据许多心理学家的说法,否认源于我们逃避痛苦的需要。当意识到某种令人难过的事情在威胁我们的心理健康时,我们通常会启动内在的防洪闸,以阻挡令人不快的消息进入我们的意识。
这一点在电影《父女情》中有着细膩的表达,我们看到忠诚的女儿是如何百般努力,为战争中犯下了残忍罪行的父亲推搪罪责的。
作为一种否认的形式,沉默肯定有助于我们避免痛苦。事实上,某样东西被视为"太可怕以至于言语无法形容"时,确实通常也是无法如实用语言描述的。这解释了为什么深重的沉默总与暴行相伴。"我们不讨论这些事,因为他们太可怕了。"举例来说,很多大屠杀后的幸存者,就拒绝和他们的孩子谈论自己遭受过的可怕经历,以避免谈及而引发的巨大痛苦。于是,在那些"不堪回首"岁月中故去的祖父以及手足同胞就此长眠,湮灭于沉默之中。
纳粹集中营中的一些生还者,把他们所度过的那段恐怖岁月泛称为"战争年代"。因此去识别这样的一种委婉的说法,并且通过特别关注被他们视之为不堪提及的过去是什么,也许有助于揭开这种合谋的沉默。当然,通过仔细审视这些遁词,我们也约略可以看到,创痛仅仅是制造沉默的诸多因素之一。亊实上,大多数我们会用遁词形容的合谋式沉默,主要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它们是恐惧和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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