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武
那天,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和昌菲芬不期而遇。
昌菲芬是我两年前的同事,我们在一间办公室坐对面桌,她是个健美的姑娘,腰肢丰满而柔韧,你从她走路时,胯部扭动的幅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要论局部的美丽,昌菲芬风情万种的腰肢比起她的颈部还要略逊一筹。请原谅我不能用准确的语言来形容。我只能告诉你,她的颈部让我永远不能忘怀。是的,两年多来,我差不多忘记了昌菲芬,但是我忘不了有那么一个脖颈,就像收藏家的珍品一样,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我一眼就认出了昌菲芬。
当时我在海鲜一条街的一家小馆子里吃八带鱼汤。这是我每天的“必修课”。
一碗八带鱼汤,一碗米饭,有心情时还可以喝一杯啤酒。我一边喝啤酒,一边和曹玲玲斗嘴(这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曹玲玲是小馆子里的服务员,人不漂亮,脸上有一些细小的雀斑。但是信奉局部美丽的我,认为她的臀部是完美无缺的。事实也正是这样,曹玲玲的臀部丰满而圆实,而且还微微地上翘,如果她的腰肢能细一点,或者她的胸部再丰满一些,可以说,能完全掩盖她脸部的不足。曹玲玲是个手脚勤快的女孩,我要说的是,不论谁家的馆子,聘用曹玲玲这样勤劳的女孩都是一种福分,她刚把一张桌子收拾干净,就端着一竹匾花蚬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小馆子里就曹玲玲一个服务员,可是,给你的感觉,到处都是曹玲玲,不大的厅堂里,曹玲玲的丰臀到处展现,影子无处不在,小馆子里的海腥味被她搅和得翻江倒海。
让你再尝一小碟螺,你就不说鲜味不足了,你就说,妈呀,牙要鲜掉了!一不小心,把舌头也咽了!曹玲玲接着我刚才的话说。
泥螺算什么?我还吃过沙光鱼汤呢,我嘴巴吃伤了,吃什么也不鲜。我说。
曹玲玲撇一下嘴,说,吃什么也不鲜?那也不见得,我就不信,海这么大,就没有你可口的海鲜?要是这样,你还不如换换口味。
怎么换?我突然诡秘地笑了,我嘴里含着一口汤,看着曹玲玲丰满的胸脯,说,你说,怎么换?换什么吃?换什么吃能比海鲜还鲜?你说什么?你要吃什么?曹玲玲看到我的眼神,脸红一下,你想吃我啊?美死你了!就是在这时候,昌菲芬端着一个大号搪瓷茶缸进来了。昌菲芬和两年以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连头发也是齐肩的短发,甚至裙子也是那种老式的收腰连衣裙。她的脖颈,依然像天鹅一样高贵,像玉雕一样细腻,像水晶一样透明。她走进小馆子,小馆子里一下就变得端庄起来。她说,给我下一碗三鲜馄饨。
曹玲玲应一声,继续跟我说,不许你再胡说噢,你吃不下我的,我一个大活人……曹玲玲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相当暧昧。她笑完了,笑意还依恋在脸上。她瞟我一眼,说,当心呛死你!我的目光就和昌菲芬的目光相遇了。昌菲芬也许只是随便看看这个和服务员调情的顾客,没想到她的目光就凝固在了半空。她显然也认出了我。她惊诧的目光告诉我,对于在这样的场合和我相遇,她也是深感奇怪的。也许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我怎么会和一个小酒馆的服务员打情骂俏?在她看来,我一定是和曹玲玲在打情骂俏了。我真想去捂住曹玲玲的嘴,让她把刚才的话收回去。但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曹玲玲的话等于告诉昌菲芬,我们不仅仅是打情骂俏,我们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故事。你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显得有点慌乱,显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嗫嚅着说,昌菲芬,是你啊!我大约做出勉强的笑,我的笑无疑是尴尬的,也是不真实的。昌菲芬倒是开朗地笑了。她把脸上的惊疑逐渐转换成笑容。她真切地笑着,一字一顿地说,陈,大,力!太好了,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以为……我以为……她说不下去了,她的突然的伤感和怨艾,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但她马上就控制住自己了。她没让眼泪流下来。
后来,昌菲芬手里端着馄饨,还站在小酒馆的门口,跟我一起回忆我们共事的那一年不安定的时光。昌菲芬最后说,你还不知道呢,你那块水晶镇纸,不知怎么跑到我的纸箱里了,不知怎么就让我带回家了。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喜欢那块水晶。我后来想还给你的,可是,我打电话给你,说你也离开公司跳槽了。没想到两年多,我们会在这儿碰上,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我也说,我还以为你能跟那个韩国人跑了呢,谁知道你突然就走了,也不打个招呼,让我们把腰都闪折了。
昌菲芬快乐地笑着,她说,他脸上疙瘩太多了。他那张癞蜍脸让人害碜。他,他那个死样!算了,不要再提他了,我讨厌!昌菲芬急于岔开话题,你瞧,那就是我家。昌菲芬指着近处的一幢楼房,就那家,蓝窗帘子的,瞧见没有,五层,对,五层,蓝窗帘子的就一家,我喜欢蓝色。
陈大力,有空到我家玩玩啊。对了,那块水晶,我还要还给你,我没把它弄丢,我想迟早是会碰上你的。我把它放在柜子里,我把它包得好好的。这不,我们还不是见面了吗,哎呀,真是太有意思啦!我看出来,昌菲芬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她的眼睛湿润着,脸上妩媚着动人的光辉,我甚至还感觉到她话语里流露出对我的怀念之情。不错,许多事情都会阴错阳差,如果当初我们共事的时间再延长两个月,或者一个月,情形也许不会是现在这样,也许我们就是一对恋人了。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由不得你的意愿去发展。——都是那个该死的韩国老板!昌菲芬的腰肢依然柔韧,臀部依然丰满。由于她手里端着馄饨,走路就有点谨慎。我只敢看一眼她的背影,曹玲玲就醋意十足地说,遇到旧情人了吧?人家把家都告诉你了,有空到我家玩玩。呀,牙都酸掉啦!哪有什么旧情人?碰上一个熟人。吃醋啦?我哪有资格吃醋啊,一个破饭店的小服务员,还敢吃醋?你以后常来吃饭就行了。
曹玲玲的意思,是担心我从此不来这家小酒馆了。她也许还有别的意思。但是,我已经不去多想了。我的脑子里,全部被另一个姑娘占据了。
事情的发展证明了她的担心,我的确好久不来海鲜一条街了。
我再一次来到海鲜一条街,已经是萧瑟的深秋了。昌菲芬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我谙熟于心,不过我只打过一次,就没有再打。因为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中气十足的男人,那一定是昌菲芬的丈夫了。我随机说,你是中达公司吗?对方说打错了。
由于慌张,我连对不起都没有说,就挂了电话。后来我到南京去看戏,还试着给昌菲芬家打了电话,但是电话还没有接通,我就担心地挂了。我也不知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我就像一个初次下手的小偷,还没有行窃,就胆战心惊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告诉我,昌菲芬结婚了,我这时候和她联系,算什么呢?这倒让我想起她手里的那个大号搪瓷茶缸,她端着那个茶缸去买馄饨,她给谁买馄饨?她要是自己吃饭,为什么不在小馆子里吃,而要端回家?深秋的夜晚,我在海鲜一条街的梧桐树下,仰望那个挂着蓝色窗帘的窗口,我希望那儿能出现一个人影。但是,蓝色的窗帘始终像蓝天一样严密无缝,始终像珍藏着一个秘密一样不愿打开。我的心不禁像秋风一样萧瑟着。我听着风声,感受着宽大的桐叶无声地飘落我的肩头。当我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蓝色窗帘里的灯光已经消失了。夜已经很深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优柔寡断。两年前我和昌菲芬共事的短暂时光又历历如在眼前。
我暗自庆幸,能和昌菲芬坐一间办公室,真的很不错,我是说,很不错,想想吧,天天面对美人佳丽,由不得我不去胡思乱想啊。
我们的办公室是在开发区一幢综合大楼的顶层。昌菲芬埋头工作的时候,我会悄悄地看着她。她脸上像瓷器一样光洁,脑门那儿还飘着几根头发,长长的睫毛有规律地眨动。而在我工作的时候,我会感觉到对方的眼睛也在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一双明媚的眼睛。我的工作因此常常受到干扰。我还知道,如果我一抬头,那双眼睛就会躲开。我不想破坏这样宁静的场面。就是说,昌菲芬也知道我在悄悄地看着她,难道不是吗?她脸上那莫名其妙的酡红,跟着又迅速的消失,说明她内心的变化。我们心照不宣心领神会,我们就像先前约好了一样。这样的场面和氛围是不好解释的,你只能感受一颗心和一颗心的跳动,感受美好的时刻的存在,感受人与人的那份关爱和温情,还有相互间依恋的情怀。如果碰巧我们手头工作都比较清闲的时候,我们就会天一句地一句地聊天,我们逮到什么聊什么,并不忌讳任何话题。
但是,我们不约而同地对一个人十分的反感,他就是我们的老板李章珠。这个五短四粗的韩国人可能有日本血统,样子实在不敢恭维,十足的鬼子相。他有许多和我们常人不同的地方,比如他从不喝水,比如他从不坐在办公室里,比如他从不穿西装,比如他从不说韩国话,而是一口纯正的东北方言,等等。可他对女孩的兴趣却是和许多男人相像的,这让我们特别的愤怒。据说在市区一幢高级公寓里,饲养一个貌若天仙的中国女孩,据说那个中国女孩一心一意想为他生一个儿子,可一年多下来肚皮就是不见大。如果李章珠老板认真负责地侍候那个女孩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对所有漂亮女孩都情有所钟,特别是我看不得他对昌菲芬那副嘴脸,我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恶心!恶心!我们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像从嘴里吐出粪便一样。我可以简单扼要地叙述一下他那个恶心劲。他冲进办公室,扬着手里的报表,叫喊道,昌菲芬,好极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报表。你也是我最出色的员工。我要给你加薪!这只是他的语言表示,接下来,就是行动了。他一五一十地给昌菲芬吩咐工作。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在昌菲芬的的肩膀上轻轻拍打。这个动作十分的肉麻。他在进一步强调某某工作的重要性时,还拿起昌菲芬的一只手,用他另一只肥厚的手拍打着昌菲芬细如嫩笋的小手,你说,我能看得下去吗?我能忍受得了吗?可我看不下去还得看,我忍受不了还得忍受,谁叫他是我们老板呢。
我想,最难受的应该是昌菲芬了。在李章珠折磨她的时候,她只能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是。等李章珠走后,昌菲芬开始耐心地在脸盆里洗手,她把手上擦满香皂,搓啊搓啊,然后,重新打一盆水,再擦满香皂,再搓啊搓啊,我真担心她会把手指搓破,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洗完手,坐下发呆,然后再去洗手。每当这时候,我就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把桌上的那块水晶拿在手里,我看着水胆水晶里丰富多彩的风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如果李章珠对工作不满意了,他也冲进办公室,扬着手里的报表或别的什么东西,对我们大喊大叫,然后,呼呼地喘一阵气,开始了对昌菲芬的鼓励。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在昌菲芬的肩膀上又拍又摸,然后,对昌菲芬的小手进行折磨。我看到,昌菲芬的双手交叉叠在一起,尽可能躲李章珠远一些,但是,这没有用,李章珠就像吃饭时拿筷子一样,随手就把昌菲芬的小手拿过来了,在一边交待、批评和勉励的时候,有节奏地抚摸。就是说,无论工作做好了,或工作做坏了,对于昌菲芬来说,都是灾难,她都要不厌其烦地洗手。我曾经非常注意地看过昌菲芬的手,她的手白皙而细嫩,那的确是一双可爱的小手,手指细长而丰满,手面上排列着四个小肉坑,饱满的指甲闪着透明的光泽。说真话,我也很想抚摸昌菲芬的小手,我已经在心里开始抚摸了。很多时候,昌菲芬的手就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只能用眼睛来抚摸,用心来抚摸。但是即便是这样,昌菲芬也似乎感觉到了,她迅速洗手去了。
我不敢拿昌菲芬的手开玩笑,也不敢拿李章珠开玩笑,虽然我们有许多说笑的时候,但是,我感觉到,如果涉及这两个话题,昌菲芬一定非常不悦,那可能是她的耻辱。有一天,我们聊天,我们从时装聊到首饰,从首饰聊到工艺品,我把话题自然就扯到了我用来做镇纸的这块水胆水晶。我把水晶拿在手里,正要打一个什么比方,来说明一个浅显的问题。我看到,昌菲芬的脸色就变了。她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动不动就拿你那块破水晶摆显,那算什么,什么水胆,什么宝石,我看就不稀奇!我看,你那块水晶平庸得很!昌菲芬突然的恼怒让我非常奇怪,她是怎么啦?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就气咻咻地责问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嘛!她眼泪唰地涌出来了。我感到事态严重了,我不知道我哪里伤着了她,还是哪里得罪了她,我瞠目结舌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缓和气氛,相反,她的伤心和委屈更甚。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每次你都把那块破石头拿在手里看,看,有什么看头!昌菲芬抽泣着,眼泪汹涌而下。昌菲芬的话提醒了我,我的确经常把水晶镇纸拿在手里把玩。这是我喜欢的一块水晶,我来自水晶之乡东海县,在我的家乡,撒泡尿都能淋出水晶来,不过水胆水晶可是水晶中的上品,何况又是这样一块长条状的四平八稳的水胆水晶呢,摆在桌子上,一来可以当工艺品进行观赏,二来可以当镇纸,我觉得是一箭双雕的事,何乐而不为?但是我没想到无意中伤害了昌菲芬。在李章珠折磨昌菲芬的时候,我把水胆水晶拿在手里端详、欣赏,完全是一种掩饰。可是,没想到,昌菲芬是那么敏感。解释显然是多余的,而且说不定越描越黑,我只能装出被冤枉的样子,什么不懂地看着昌菲芬。这一看,把我吓坏了,昌菲芬胸前的纽扣开了一个,我是说,不知什么原因,她那件质地很薄的短袖衫里,露出了胸罩的一部分,乳沟也清晰可见,这不知叫我如何是好了。我的眼睛只在她胸前停留片刻,就赶快躲开了。她用手指抹着泪,她左手的手指弯曲着,只用那一个手指抹泪,仿佛她不是在擦拭泪水,而是在玩一种游戏。但是她的样子分明是伤感的。她抽泣着说,你,你,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有多么高尚?你以为你有多么纯洁?我不要你来教训我!我真的被冤枉了。我低着头,谨慎地说,昌菲芬,你不要误会,我,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昌菲芬说,算了,我不要你解释!昌菲芬接着说,虚伪,虚伪!我想,我完了,她骂我虚伪,是不是说,她已经知道我看了她无意袒露的胸脯?或者说,这是她故意设置的一个小陷阱?因为我又发现,她胸部的纽扣又扣上了。她泪眼蒙蒙地看着我,她在说我虚伪的时候,她脸上明显有一种讥讽的样子。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动那块水胆水晶了。它放在办公桌的一个角落里,下面压几张废纸。一度,我想把它收进抽屉。但我马上发觉那是愚蠢的做法,那样做无疑说明昌菲芬那天的话是正确的,不然,你为什么心虚地藏起水胆水晶?好在昌菲芬似乎忘记了那天的风波,她依然每日闲情地跟我说笑,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我是说,我们讲的都是些与工作无关的话,并不是我们不热爱工作,我们是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韩国老板不值得我们为他卖命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开溜了,不是老板炒了我们,就是我们炒了他。而恰巧老板因为家里的事回国去了,这就给我们的每日废话提供了很好的条件。应该说,我们聊天的水平堪称一流,虽然每一句都是废话。但是,只要留心一下周围,废话是如此地充斥着我们的口语和文章,简直到了无处不在、俯拾皆是的地步。难道不是吗?日常生活中街头邂逅的搭讪,亲戚熟人的寒暄,温柔的细语,体贴的情话,虚假的客套,还有口角、互嘲、对骂等等,有几句不是多余的、无趣的、敷衍了事言不由衷的废话?有几句不是支离破碎、问东说西、莫名其妙、说了等于没说的话?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每天不是依然要说很多这样的废话吗?不知不觉的,废话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了。而我和昌菲芬的许多次不厌其烦的闲聊,只能说明我们有许多气味相投的地方,这是不言而喻的,许多美满的婚姻不都是在这种反反复复的废话中建立的吗?我们许多次没话找话的闲聊,奠定了我们情感的基地,昌菲芬有时候会开心地笑着在我的肩膀上拍拍打打,我觉得这是一种示爱的表现。这和韩国老板拍打昌菲芬的性质是一样的道理。我曾经赞美过她的脖颈,还有她如玉的肌肤,我还曾经借看手相之机抚摸过她的手。她的手真的滑如绸缎,而且有一种凉意,不过她没有去洗手。这让我喜不自禁。我知道,有一种叫爱情的种子,已经在我们心中种下了。可是,我们爱情的种子还没有发芽,甚至还没有被泡大,我们老板处理完事务回来了。他回来以后,发现他养在别墅里的女孩不见了,那幢别墅也属于别人了。就是说,那个一心要为韩国老板怀孕的女孩不但最终没有怀上,还趁机卷走了他的财产。老板沉默了几天,愤怒了几天,又开始了他的日常工作。你知道,他的日常工作还包括朝我们的办公室跑。他来我们办公室的直接后果就是让美丽的昌菲芬不停地洗手。
终于有一天,昌菲芬橱顶上的那只盛矿泉水的纸箱不见了。她收拾了东西不干了。她没有跟谁打招呼,就这么消失了。两天后,我们办公室又来了一个高挑的女硕士。在女硕士上班的第一天,我才发现我那块水胆水晶不见了。我那块做镇纸用的水胆水晶,就这么失踪了。但是没想到,两年后邂逅昌菲芬,她却提到了那块水胆水晶,说实话,我已经忘了我还有那么一块石头了。她不是说,她要把那块石头还给我吗?我拿着昌菲芬写给我的电话号码,再一次给她打电话,我想,不管是谁接电话,不管是昌菲芬,还是那个陌生的男人,我都要跟她讲话。我觉得我这样躲躲藏藏真没意思。我站在她家的楼下,看着她家蓝色的窗帘,用手机拨通了电话。但是,竟然没人接听。再打,还是没人接。她家的窗口分明亮着灯光啊。她家里不会没人的,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接电话呢?难道他们真的是害怕电话骚扰?或者昌菲芬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她不可能知道是我给她打电话的,她要是知道,她肯定会接电话的。我有这种预感,我和昌菲芬说不定能重续旧情。尽管,那个陌生的男人(丈夫?)是个天然的障碍。可是……我真的想看看她呀。我曾经在那家小饭馆附近守候多次,都不见她的踪影,倒是那个迎来送往的曹玲玲,经常出入我的视线。
现在已经是晚上9点一刻了,时间还不算太晚,我绕过海鲜一条街,来到了她家的楼洞。我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有点冒险,但,除此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想找到昌菲芬,只有亲自登门了。
在我抬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在我抑制不住心跳的时候,昌菲芬家的门竟然悄然打开了。昌菲芬笑意朦胧地站在门空里,她略略吃惊地说,是你啊,哎呀,吓我一跳,怎么不敲门?我说,碰巧路过这里,看你家窗口亮着灯,就来看看……我本想说看看你的,我把后一个字省去了。我知道她家还有别的人。
昌菲芬家的客厅很宽敞,摆设也比较华丽。我坐在沙发上,接过她端来的水。
我发现昌菲芬美丽得让人惊愕,除了两年前的风采依旧,还增添了少妇的风韵。她穿一身碎花的白色棉质睡衣,睡衣的领口里是深深的乳沟,那儿我虽不能说了如指掌,但我也并不陌生,两年前她突然挣开的纽扣,那半裸的胸脯和颀长的脖颈,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了。她给我上茶时从领口里我还看到她悬挂的乳房。我心跳跟着就少跳了一下或两下。现在,昌菲芬就坐在我的一侧。她身上飘散着一种说不清的芳香。这种芳香是不安定的,它簇拥在我们四周。我们一时都没有话。其实我在注意室内的动静。她丈夫或同居者,该出来和我这个客人打招呼啊,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昌菲芬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你喝水。她说,到家了,就不要客气。
她说,你这么拘束干啥?家里又没有别人,那个……他出差了,我先生去了连云港,要有几天呢。我这才松一口气。但是,有一个问题就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那就是,昌菲芬怎么知道我要来她家呢?还有,她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呢?难道她知道我要来?昌菲芬抿嘴笑了,她像少女一样羞涩,她说,听听音乐?我说,可以。可她并没有去放音乐。她又说,你想什么?我知道你想什么?她的话让我感兴趣,我说,你知道我想什么?那你说说看。昌菲芬诡秘地说我不想说,对了,我把你那块水晶找给你。我说算了,送给你了。她说,那怎么行?我要它也没有用,对你说噢,我是没注意让我装进纸箱带回来的。我才不想要你那破水晶呢。哎,你把我号码丢了吧?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说,我给你打了,你家没人接。昌菲芬惊诧地说,不会吧?我一直在家的。我说怎么不会?我正想问问你呢,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昌菲芬说,不可能,别人电话我能不接,我还能不接你的电话?你一定记错了号码。我说,要不我现在试试。说着我就拿出了手机。她显然没有想到我这一招,她瞟我一眼,略有惊慌地说,你试试看。我拨了她家的号码,她家的电话机突然就响起来。我说怎么样?她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就是在这时候,我才突然发觉,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是的,我犯了一个大错误。就是说,她一定听到电话声了。她任电话铃响个不停而不接电话,那么,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她是不是知道我一定会来敲门?说不定她在窗口那儿看到楼下的我了。真让人匪夷所思。
接下来,我们说一些闲话。我们说两年来我们各自的生活,说到那个韩国老板,还说了韩国老板包养的那个情妇。可是,没要多久,我们就把话说完了。客厅里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暧昧,安静让人心情激荡。我看着昌菲芬,她正在玩她细长的手指。她把手指和手指叠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拿起她的手,我说,我帮你看相。她的手是那样的柔软,像面条一样。我感觉我的手在战栗,我的心也快要把嗓子堵起来了。我嗫嚅着说,我要犯错误了我要犯错误了……我的另一只手刚触上她的腰,她顺势就扑进我的怀里了。
此后,我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我是说常客。常客,就是经常的客人。她丈夫小刘我也见过了,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在某个房地产公司做营销经理,工作很忙。每次见面我们都很客气,每次见面,他都像国家元首接见外宾一样行使标准的礼节。
这让我心里很是不安。但是让我深感幸运的是,这个营销经理经常出差外地,这就让我和昌菲芬有了更多的约会时间。事实是,我们不失时机的约会很快就有了结果,昌菲芬怀孕了。
昌菲芬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时我们正在床上云欢雨爱,我们合着音乐的节奏,疯狂得不能自制,昌菲芬突然搂紧我的腰不让我动了。
她说,我可能怀上了。她的话让我又喜又怕。喜的是,我们有了春种秋收般的美满的结果,怕的是,她的肚子会像吹气球一样迅速隆起。你知道,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昌菲芬的肚子说不定会给我惹出什么麻烦,虽然我还不能准确预测这是个什么样的麻烦,但是,你可以简单设想一下,一个女人的肚子被你搞大了,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那毕竟不是你自家女人。至少,你要领着她去医院做手术,还要给她买营养品,还要帮她出主意隐瞒实情……总之,麻烦事情多啦。这样想着,我就没有本钱在她身上继续工作了,我就像烂茄子一样,从她身上滚了下来。昌菲芬不满地说,怎么啦?你这个……她没有继续打击我,也许她知道,这时候的鼓励比打击要事半功倍得多。她缠绵在我身上,她用身体的各个部位来挑逗我,不断对我加温。但是,这没有用,客场作战的我,不可能像四川足球队一样继续雄起了。我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那个像政治家一样沉稳的丈夫,就像影子一样开始紧紧跟随着我了,我甚至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她丈夫小刘要是拿刀追杀我怎么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是死了,我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因为我把人家老婆的肚子搞大了。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昌菲芬抬起头来,悄声问,你,怕啦?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稍停,我说,如果你家小刘突然回来,怎么办?她一边抚摸着我,一边说,你说怎么办?我说了句非常蠢的话,我说,你就说是你让我来的。昌菲芬听了我的话,手不动了。昌菲芬就趴在我胸前,跟我说一句我终身难忘的话,她温柔的却是字字如针地说,你也叫男子汉!你还不如一个懦夫!接着,她就突然愤怒地说,你滚吧!她的样子真让我难以理喻。我想解释什么。但是,她马上就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滚,快点滚!可是,可是……我一时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话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我抓起衣服,想起了那块镇纸,我说,可是,你还没把镇纸还给我呢。
她撇着嘴,不屑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要你的破水晶,我早把它送人了,它让我表妹拿去了……说吧,我可以赔你钱!我说,算了,我不要了。
我几乎是狼狈着逃离了昌菲芬家。走到海鲜一条街拥挤的人群中,我的心还不能平静,我实在弄不明白,昌菲芬怎么会变得这样喜怒无常,她不是这样的人啊?难道仅仅是因为我那一句话?仅仅是我让她承担我们偷情的全部责任?仅仅是我半途而废没有把做爱进行到底?这几个月来,我们每次在一起的时候都是那样的愉快,今天真是着了魔了。他妈的,我只能伤心地骂道,我操!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我发现昌菲芬家蓝色的窗帘被撩开一条缝,一道白色一闪,那条缝又合死了。那白色我能猜出来,是昌菲芬睡衣的颜色。就是说,昌菲芬站在窗边窥视着我,她怎么又变得这样鬼鬼祟祟啦?难道她后悔了刚才的行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不然,怎么解释她刚才的喜怒无常?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我们还情未断,爱未了?还可以重续旧好?那么,她家的门还为我开着。不过,现在回去,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但是,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昌菲芬再度接我电话时,声音完全变了,她冷冷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说,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懂你为什么会这样,咱们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对方显然不耐烦了,她打断我说,你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请你自重!她啪地挂了电话。
事情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冬天还没有来临,而我的心已经被寒霜浸透,我觉得我被冤枉了,被误解了,甚至被戏弄了一回。我应该还有话说,应该向她解释什么。解释什么呢?又怎么解释?没有她的允许,我是不能再上她家的,我怕再上她家去,就会给我惹下什么麻烦。而电话只能是我们联系的唯一方式,可我几度拿起电话又无奈地放下了。
我又到那家海鲜馆去吃饭了。我想,说不定能在这儿碰到昌菲芬。
曹玲玲对我的再度来临大为吃惊,她笑逐颜开地说,我以为你失踪了呢?这些天你都跑到哪里啦?我说,办了一点小事。
曹玲玲说,我看你像办大事的人。
差不多吧。我一本正经地说。
曹玲玲乐不可支了,她快乐地说,你还一点都不谦虚。
我也笑了。相比昌菲芬的华贵和典雅,曹玲玲的单纯和幼稚似乎更有意思。想起几个月前我和曹玲玲不停地斗嘴,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如果不是中途邂逅了昌菲芬,情形说不定就大为两样了,说不定我们已经是形影相吊的恋人了。不是么,说实在的,曹玲玲的清新可人,还是一下子就感动了我。曹玲玲系一条花边的小围裙,像个精明能干的乡下妹子。事实是,她的确就是一个乡下妹子。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扑面的乡气,比如她的毫不掩饰的笑,还有夸张的表情,都让人感到特别的亲切。比如她说话的毫无条理性,东一句西一句的不得要领,都是那样的生动感人,她没有一点的做作和故弄玄虚故作姿态,她的行为和话语都是那样的自然。和曹玲玲聊天,会让人忘记好些人世上的烦恼,让你心情不由得变得平和安静。
我在和曹玲玲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老要朝昌菲芬家的窗口望去。对于那扇窗户里的夫妻,我想,从此我们就将陌生下去了。但是,昌菲芬不是怀孕了吗?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呢?她该怎么处理她肚里的孩子呢?她总不会生下我们的孩子吧?说不定她正为肚里的孩子和丈夫闹翻了呢,说不定因为她肚里的孩子而改变了她的人生。
当我再一次看到昌菲芬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清明时节了。昌菲芬的肚子就像蜘蛛一样又鼓又圆了。我给她算一下,她怀孕有6个多月了,她是真的要生下我们的孩子了。那天昌菲芬就是从海鲜馆门前走过去的,她挽着她绅士丈夫的胳膊,骄傲而自豪地款款而行。看着这对煞有介事的夫妻,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她丈夫不知道她肚里孩子是野种?难道他就这么大度地允许自己老婆怀着别人的孩子?我倒是替这对夫妻绝望了。同时,我也觉得,我和曹玲玲的关系,该进一步的发展了。
这天晚上,我邀请曹玲玲到冷饮店去吃冷饮。曹玲玲突然有点矜持,她羞涩了一下,还是愉快地答应了。曹玲玲在冷饮店里表现得十分安静,和小酒馆里简直判若两人,她小心地吃着冰淇淋,惊疑地听着我的神侃,似乎什么都不懂一样,只是偶尔地点头。这时候,我才发觉,曹玲玲单纯得透明,单纯得就像她脸上细小的雀斑一样清晰,单纯得就像我家乡的水晶。吃完冷饮,我送曹玲玲回到她租住的小屋时,又一件事情让我惊呆了,她的窗台上居然有一块水胆水晶。那块曾经属于我的水胆水晶莫名其妙地丢失了一个阶段后,竟然在曹玲玲这儿出现了。昌菲芬不是说送给她的表妹了吗?莫非曹玲玲就是昌菲芬的表妹?我拿起久违了的水胆水晶,小心地拭去上面的灰尘。灯光下,那颗滑动的水胆晶莹而透明。
一个顾客送我的,曹玲玲像做错了事的小孩,胆怯地说,是在去年冬天吧,对了,你还认识她。她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可我要它又有什么用呢?你要是有用就送给你吧。
去年冬天?那时候昌菲芬已经把我拒之门外了,她又像贞洁的少女一样了。那么她为什么要把水胆水晶送她不相干的人呢?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我似乎又知道点什么。我擦拭着这块透明的晶体,对曹玲玲说,你拿着吧,既然是别人送你的,你就好好珍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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