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少金
押来了一个女犯。
岗楼上聚集了一群战士,不言语,愣着。
女犯二十刚出头,脸蛋白净而冷艳,黑色短衫,墨蓝牛仔裤,曲线极突出。
许久没这样的艳女进来了。
女犯从看守所大门一直到监房这段森严壁垒的过道上,面带微笑,若无其事而且趾高气扬地迈着“猫步”。
许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了。
指导员来了,战士让一条道,指导员看清了在监房门口接受搜身的女犯,身子颤动了一下,表情十分复杂。这也有些奇怪。
指导员走了,背影有些耷拉。
女犯关进岗楼左下角的小监房,战士们开始议论、猜测。有人断定她是关几天就放出去那种有硬后台者,这种事没少见。有的出去以后成了经理老板或者文艺团体挂头牌的名女人;有的出去以后是某某单位头头的女秘书,说不定干部战士复员转业联系工作还得求她高抬贵手……议论一会儿,战士们扯到了飞碟和火星,又将这些奇特的东西比做女人。战士不懂女人,只知道她们神秘,可与权势和金钱相抗衡,一个女人能办到的事,一百个精壮的男人也办不到。
此时站岗的是士兵涂达。议论女犯的战士们走了以后,涂达开始放开胆儿看女犯。
关女犯的小监像个保险框,四周极严密,正前方门上有一小框,是犯人透光和值班人员查监的门窗。女犯将一双眼睛对准涂达,轻轻地敲门,声音有些温柔。当涂达的目光对准她时,她将丰腴而好看的嘴唇伸到门窗口,说:“太热。”“太热?”涂达好生奇怪,说:“不热还叫监房?”“嘻嘻嘻!”女犯竟然笑了,声音清脆而如同银铃般动听。
“怪事,你笑?”涂达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
“你有点幽默。”女犯说。
“关在监里嫌热,还笑,这才幽默。”“是吗?”女犯又笑,说,“你像个很好处的朋友。”“谁跟你是朋友?”涂达听这话有些犯怵,也觉奇怪,就说,“你听着,不许说话,懂吗?”女犯翘了一下嘴唇,将脸移开。
第二天上午,轮到一个叫云杨的士兵站岗,上岗楼以后一直盯着那门窗,只要女犯一露脸,他就挺胸收腹,手握枪背带,作威武状。女犯说热,他说这鬼天气是有些热,女犯笑,他也笑。下岗时,到监房门口,送女犯两块巧克力。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巧克力?”女犯很感激。
“女孩子大多都喜欢巧克力。”云扬说完,大步走了。
下午,指导员在点名时批评了送巧克力的云扬,队长接着说:“这个女犯是贩毒犯,罪行特别严重。刚才接到通知,说这个犯人是重点看押对象,她犯的是死罪。”战士中发出一声“嗡”的响动。
指导员站在队长身旁,面孔冷静得像石块。
死罪,就是说,这漂亮的身躯不久将变为泥土。可是,她为什么要干这一行呢?从此,到岗楼看女犯、议论女犯的战士少了,站岗的战士向那门窗投去不屑一顾的或凶凶的目光。
又轮到云扬站岗,当那块漂亮的脸蛋出现在门窗时,他就有一种上当的感觉,骂道:“狗日的,哼!”女犯见是送巧克力的战士,说:“你说什么?”“说你妈个头,别跟我说话。”“哟!这么凶?”“叫你别说话,听到没有?”“听到了。”女犯声音很温柔。
“别把脸放在窗口。进去!”女犯伸一下舌头,离开窗口。
涂达到岗楼上,见云扬与昨日判若两人,就看那门窗,女犯又将脸放在窗口处,只见那大而黑的眼珠翻动着,发出疑惑的光。那面孔、那目光不再生动诱人,那窗口也仿佛有些恐怖感。
云扬打了一颗石子过去,铁门发出咚的声响,女犯的眼睛翻动了一下。接着,又一颗石子飞过去,像弹头般从窗口飞进去,女犯捂住脸离开了,剩下一个方形黑洞。
岗楼静静的,云扬若无其事。
那门窗里飘出尖而刺人耳鼓的哭声……涂达离开岗楼时,心里极乱,像水车在搅动着,便到营房外逛几步。到了军人服务社,女临时工小青看着他,笑得亲切,说道:“我就喜欢男人中表情忧郁的那一种。”“我忧郁吗?”涂达说。
“想得美。”小青说,“你忧郁我也不会喜欢你。”“瞧你胖得像熊猫,应该喜欢表情开朗得像苦瓜一样的男人。”涂达这样说了以后,心里舒服了一些。
小青收敛笑容,瞅涂达一眼,说:“买什么?”“什么也不买。”“不买走远些。”“巧克力,五块。”“馋猫。”小青习惯地递了巧克力,说,“战士就要有个战士的样子。”涂达不说话,付了钱,扔两块功克力在小青柜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营房里战士都在睡午觉,涂达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听旁边的战友打鼾,有些烦躁,伸手摸一摸口袋里的巧克力,有点湿,便翻身下床,直奔岗楼。是他老乡站岗,两人扯谈一阵家乡的兰芳、四花妹之类,涂达说:“我下去跟她说几句话。”“你吃多撑着了?”老乡很惊讶。
“不知为什么,我只是想去。”老乡环顾四周,也没说去还是别去。
涂达不由分说,下了石梯,到监房门口。
女犯见有人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见是涂达,又把脸凑到窗口,说:“你不是打我的人。”打你?涂达的心紧缩一下。她就要被子弹打,她知道吗?从她的行为来看,她并不知道,于是问道:“你知道自己的罪行吗?”“当然。”她很坦然,“比我轻的都枪毙或判死缓了。”涂达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其实,干我们这一行的都为这个……”她用尖而细的手指作数钱状。
“干我们这一行的都不为这个。”涂达也作数钱状。
“你真幽默。”她笑了,说,“如果我不离开人间,说不定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你才幽默。”涂达心里想:死到临头还若无其事。又说:“你不怕死?”“死?怎么会怕呢?”她竟然看着天空,目光变得明亮,脸上挂着某种希望的笑容。
涂达茫然。
岗楼上,老乡吹了口哨,这是信号,涂达转身走。上了石梯,见指导员站在营房正中央的花台前压腿练功,涂达便站到老乡身旁。
“谈恋爱?”老乡说。
“别胡扯。”涂达说,“战士怎么……”“那你为什么有点难分难舍,见指导员了吗?”涂达点点头,然后低声问老乡:“她为什么没事一样,难道这世界上真有不怕死的女人?”“是啊!”老乡陷入某种沉思。
指导员进了宿舍,两人吁了口气。涂达伸手进口袋,发现三块巧克力粘手了,就大着胆下了石梯,将巧克力递给女犯便走。
“等等,”女犯说,“你就不能多呆一会儿?”涂达犹豫了一下,老乡又发信号,这回很急促,涂达迅速上了石梯,前面出现一个人,像一堵岩石,是指导员,他怎么又出来。不用说,都让他看见了。涂达愣了一下,见指导员什么也没说,那表情像岩石一样冷峻。
涂达知道开会时要被点名了。可是没有,这指导员是有些奇怪,或许他什么也没发现。
又到老乡站岗,涂达买来六块巧克力。
“有感情了么?”老乡问。
“胡说。”涂达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说,“你知道,我喜欢写点小说、小品什么的,她有些特别,不搞清楚她不怕死的心理动机,我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想,她几天后就将……”老乡环顾一遍四周,叹了一口气。
涂达将巧克力递进窗口,女犯睁大眼睛,目光里闪着从未有过的炽热,说:“我这辈子是无法感你的情了。”涂达发现她还是对生存有着遗憾的,就说:“你怎么感我的情?”“那……你要什么?”女犯很认真,说,“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女犯的神情使涂达的心重重地震动了一下,他长吁一口气,说:“你为什么……你……”“我怎么了?”女犯说,“我问你要什么?”“我要你说实话。”涂达说。
“这太容易了,到我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对你不老实的,你要我说什么?”“你为什么到这个分上还无事一样?”女犯犹豫了一下,撕开巧克力包装纸,放一块在嘴里,嚼了两下,说:“你的意思是问我为什么快要被枪毙的女孩子还这样……乐观?”“也可以这么说吧。”“很简单啦,我的灵魂超度过。这种事你可能不知道,超度过灵魂的人死后上天堂。”“不!不可能,你是不是受骗了?”“不!我亲眼看见超度过灵魂的人死后,一股青烟从他身上冒起,上天去了。
我师傅给天堂的人打过招呼,送过金银,我花了一万多块钱了。你知道吗,上面和人间一样不送礼不行。他们早答应过我在瑶池里当公关部小姐。“”喂喂!你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当然不懂。“女犯又往嘴里送一块巧克力,说,”信则灵,不信则无缘,全世界有一半人信天堂和上帝你知道吗?天堂很美,不是都把好的地方比天堂吗?“”你上过学吗?“涂达想追根盘底。
“上过,到初中二年级我就跟朋友到新疆做生意,回来后又读书,可赶不上了。
咳!你说这读书有什么意思,大学毕业还得找工作,工作为什么?为钱,直接去弄钱多好。“涂达忽然觉得心底升起一股怒气,大声说:”你……愚蠢!你……“”哟!“女犯笑了起来,”你吼什么呢?“女犯的笑声又使涂达生出些厌恶感,说:”人死了以后是下地狱,你知道吗?“”你也知道地狱?“女犯睁大眼睛。
“地狱是人死了以后去的地方,怎么不知道。”涂达说,“地狱有十层,第一层是法庭,罪人必须在这里受审;第二层开始都是用刑具惩罚罪人的地方;最后一层是罪人受到种种惩罚后处理的地方。你是罪人,害怕吗?每层地狱都有十六个附设刑室,罪人都得过一遍,罪行越重的人受刑越重,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还要受到鬼们的凌辱,比如在你胸脯上穿针线什么的,很残酷;每层地狱都有一个判官和按等级制度严密组织起来的打手,漂亮女孩子最难过的就是这些打手的关……”女犯身子有些颤栗。
“害怕啦?”“不!我超度过,是上天堂,我相信上帝。”涂达见她如此慌乱,便说:“你别激动,其实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我是根据神话故事来吓你的。”“有天堂。有。我为了上天堂,交给师傅一万多块钱,我的朋友都这样做了。”“你受骗了。”涂达一时不知怎么说,就问,“你知道唯物主义吗?”“我怎么会知道什么主义呢?”涂达心中涌上一丝淡淡的悲哀。
“你能告诉我什么叫唯物主义吗?”涂达突然想哭,说:“你过去怎么不问人?”“过去谁跟我这样说话了?”涂达很想讲一讲唯物主义,可自己也懂得不多,就说:“唯物主义就是承认客观事实。尊重自然规律,还有……怎么说呢,就是没有什么天堂、地狱和鬼神。”“不!”女犯说,“人家外国人都相信天堂。”“外国人是最尊重科学的,你懂吗?”“难道这不是科学?哪里不是?”涂达难以说清楚这样的问题,关键是她未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她绝对是一直与装神弄鬼的人打交道,这就是她悲剧的症结。
离开女犯,涂达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酸楚,这女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然而,人的躯体被意志指使着,如果意志发了霉,便能使洁净的躯体也发霉。涂达决定翻阅一些资料,把这个问题向女犯说清楚,一个美丽的躯体是应该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毁灭的。于是,一连几天,涂达都抽时间到图书馆读有关唯物主义的书,对唯物观了解得多一些。
涂达觉得这些足以说服女犯,用唯物主义的观点将其灵魂再“超度”,一切都将回归大自然,回到真实那里去,让真灵魂在真理面前颤栗!又是老乡站岗,涂达打了个招呼就下石梯。
“真是不可救药的东西。”老乡说。
涂达转过身来问:“你是说我还是她?”“都是。”涂达不理会,又下石梯。
“上来。”老乡说。
“我就不!”涂达说。
“我报告指导员。”“你不会出卖老乡。”“扯蛋。”老乡说,“你给我小心些。”当涂达走近女犯的窗口,见那白净细嫩的脸庞失去往日的光泽,那笑容带着明显的苦涩。这毕竟是监狱,是惩罚罪犯的地方,你再无所谓也将在阴暗的角落里耗尽一切包括美妙的青春。涂达心中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怜悯、是酸楚还是失落?自己也难判断。他蓦然产生了一个几天来一直没有过的想法:要死的人了,为什么不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呢?如果说服了她,不是增加了一个痛苦的灵魂吗?唯物主义应该让活着的人或者生命历程还长的人知道,才不至于成为这样的女犯。于是,涂达对女犯的对话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我错了。”涂达说。
“你怎么会错呢?”女犯说。
“我是说,我看过书,作者告诉我……有天堂,人死了以后……具体地说,像你这样经过一定程序的人是要上天堂的。”女犯昂起头来,眼睛里有了光亮,说:“我说你不懂嘛!”“其实,每个人不懂的事很多很多。”“你……我觉得你还是聪明的那种人。”“你到了天堂,一定会走红。”“借你的吉言,我会的。”涂达肯定地点着头。
“你真可爱。”女犯说,“能把手伸进来让我吻一下吗?”“不!”涂达一阵慌乱,“你是犯人,我是看押犯人的战士。”“是的,你怕被人发现。”女犯看一眼岗楼,说,“如果你开了这门进来,我就……给你。”“别想入非非了,我不是那种人。”“喂!”女犯说,“如果我想出去,你能提供点方便吗?”“不行,绝对不行。”女犯翘起嘴唇,扭动一下身子,说:“我外面还有几万块钱,给你一半,行吗?”“告诉你,千万别打这样的主意,不行!”女犯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我设法跑出去呢?”“那我就拿枪追你,首先鸣枪警告,你不听我就瞄准你开枪。”“哟!就不能换一种方式吗?”“不能。”女犯脸上泛上一层阴影,继而又恢复原状,伸个懒腰,高挺的胸脯把衬衫顶起来,在窗口晃了一下,说:“你觉得我美吗?”“当然,你很美。”“如果我不是犯人,你会爱我吗?”涂达闪动两下眼珠,说:“可是,你是犯人,你……为什么要做犯人呢?”“我问你呢,如果不是犯人,你会爱我吗?”“那……当然。”女犯笑了,可又深深地叹息,久久地凝视着涂达,忽然有泪珠从眼眶溢出来,晶莹剔透。
涂达觉得女犯比任何时候都真实,不禁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庆幸,也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伤感。
涂达上了石楼,又见指导员站在营房院子的石坎上,一块脸冷峻得像岩石,右手放在裤包里,那里面像往常一样藏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平时,指导员都这样,说有事时既隐蔽又方便,只要右手把枪掏出来就把子弹带上膛了。涂达从他身边过去,彼此像没看见一样,这使涂达心惊肉跳。这是出名的“孔明”,什么事也瞒不了他,据说很快就要提升了。这回,涂达觉得被处罚是在所难免了。
涂达进了宿舍,脱衣躺下大约五分钟以后,突然觉得自己又干了一件错事:对女犯说有天堂还是不妥。一个将死去的人,为什么还要骗她?作为一个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糊涂的活着或糊涂的死去都是一种悲哀。
开会时,指导员仍然没有批评谁,涂达没有考虑其原因,只想去找女犯,纠正自己关于有天堂的说法,一个战士为什么要骗女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应该让她死个明白。
又到了小青的小卖部,涂达仍然买五块巧克力。今日小青没笑,而是担忧地说:“老吃巧克力,长胖了怎么办?”“这……你怎么关心起我的胖瘦来了?”“你关心我胖,人家……还不是会关心你。”涂达见小青脸上泛起了红晕,觉得有些意思,就说:“唔!咱们也该互相关心了。”小青厚厚的嘴唇往上一翘,笑了。
次日清晨,当涂达探得老乡站岗时间,准备去找女犯的时候,部队突然紧急集合,全副武装列队。队长宣布了任务,是参加地方召开的万人宣判大会,并指派十人执行枪毙罪犯的任务,其中有涂达、云扬等战士,其余担任警卫任务。
涂达脑海里翻腾着女犯、巧克力和唯物主义之类。
“别蹙眉沉思了。”指导员敲了一下涂达的肩,说道,“队长安排你执行的对象是女犯。”涂达身子颤动了一下,心跳得厉害,面部迅速充血,瞬时变得通红。
指导员双眼盯着涂达变化的脸色,不说话。
女犯接受宣判以后被押出会场,同她进监狱那样,面带微笑,高高的胸,圆圆的臀,目空一切和趾高气扬的神态使涂达惊诧和内疚。
推女犯上车时,她突然大声唤道:“孔明三哥,孔明三哥!”叫谁呢?当兵的都将目光对准她,只有指导员将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不准说话。”有人制止她。
上车后,由涂达和另一个战士押女犯。
“小时候,”女犯说,“他特聪明,我很喜欢他,叫他孔明三哥,十多年没见了,他……”涂达左边的战士朝女犯腿上狠踢一脚,说:“别说话。”女犯身体往下沉,呻吟了一声,没再说话。
警车鸣成一片,遍地人头攒动。
指导员在涂达后面的车里,眼睛一直盯着女犯的背影。
到了郊外执行点,涂达对指导员说:“她说,你是她的孔明三哥。”“那时,我带她上过学,很纯洁。”指导员说。
“指导员……”涂达有些窘迫。
“记住,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是!”把犯人押至指定位置,涂达紧握步枪,等命令。
前面是女犯的背影,阳光下,那影子富有生命和灵性,依然动人。
涂达想,待一声令下,这优美的身躯将随着枪声倒在红土上,永远不会再有生气和灵性。
蓦然,女犯转过头来,目光血红而幽怨。她说:“我爱你,你就舍得打死我么?”涂达的心颤栗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就说:“你犯了死罪,我在执行命令。”“是的,你在执行命令。”女犯说,“认识你以后,我觉得还是人间好,我不想上天堂了。”“告诉你,根本没有天堂。”涂达说。
“有。你也说过的,怎么不认了。”女犯说,“你送我上去,我很幸运。”说着,她将头转了过去,仰起头来,说道:“待一会儿,你会看到一股青烟直上青天,那就是我,你要为我祝福……”一阵巨大的雷声从天际而来,太阳收回最后一丝光缕,乌云在上空翻滚。
一声令下,涂达端起枪,将子弹推上膛,迅速构成“三点一线”,扣动扳机,子弹从女犯身上穿过……那一霎间,涂达并没有发现什么青烟从女犯身上升起,而有一片红色液体在她身下流动。
雨点开始无序地打落下来,继而有序地连成一片片,满目雨帘,白茫茫,簌簌响。
涂达退下枪膛里的子弹,收了枪。当他再看女犯时,胃里突然有一股不知名的东西在翻腾,直冲喉头,只觉浑身散架般酸软。
涂达上了车,再回头看执行任务的地方,只见雨中的红土上木然地立着一个军人,雨水劈头盖脸地向他浇去——是指导员。
年底,涂达复员回乡和指导员提升去任职的命令是同时下的。分别时,涂达因过早地复员而有想法,找指导员谈心。
“指导员,为什么现在就叫我走?”“服从组织安排,哪里都一样。”“指导员,你不是要我们说实话吗?今天我们就要分别了,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讲实话,可以吗?”“我从来不对战士说假话,问吧。”“我复员,是不是你的主意?”指导员皱了一下眉头,说:“组织决定。”“组织决定也得有人提出,这个人就是你?”指导员点了头,说道:“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多次私自与女犯谈话,还送巧克力,每一次我都清清楚楚。战士与犯人特别是女犯私自接触是违反纪律的行为,知道吧?严格的说,你没有坏心眼,可你的性格决定了你不能当好一个军人。”涂达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可她是我亲手……”“不!你又错了,是法律,你是执法。”涂达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孔明三哥!”“你……”指导员愣了一下。
涂达说道:“我俩现在是平等的军民关系,我要问你,过去你带她上过学,她很喜欢你,你们的关系不错,你为什么不帮助她?而且她到了这个地方你都不去看她一下,你对吗?”指导员有些慌乱,说:“别提她,行吗?”“你害怕了,害怕影响你的进步。就连发现我去看她你都不敢批评,你这是个好军人,好干部吗?”“好啊!平时可是听不到你这富有挑战性的话呀!怎么说呢?我是不是好军人,历史会作出结论。”“你的意思是……你提升了,有了结论?”“我承认,提升的不一定都是好军人,可是,好军人是应该提升的。”“对不起,指导员。”涂达又说,“我不是对你提升有意见,只是对自己复员痛心。”“你不能当军人了,可你是个好人呀!”指导员说,“当前的社会上,好人是不会吃亏的,因为好人的人缘好,有人关照,有人喜欢。你知道吗,小卖部的小青为什么辞了她的工作?”涂达有些慌乱,不说话。
指导员盯住涂达慌乱的眼睛,说,“你复员了,她要跟你走,她爱你。”“什么事都瞒不了你。”涂达说。
指导员笑了两声。
“可我不爱她。”涂达说。
“那是你们的事。”指导员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是最近才不喜欢她。”涂达陷入某种沉思,脸上在充血。
“唉!”指导员叹道,“你倒好呀,一个小战士,这么惹女人喜欢。我当了几年干部都没有女人看好,还是个单身汉,咳!”涂达闪动几下眼睛,说:“指导员,我说句实话,你当好了一个军人,可你更应该当个好男人。”指导员愣了一下,说:“好军人不是好男人?”“这是两个概念。”“像你一样跟犯死罪的女人口罗嗦就是好男人?”“不!指导员,我去看她没错,因为我没有任何邪念,是想了解她的心理。而你不去看她是错的,你太冷酷。”“你这样认识问题,胆子也太大了。”指导员终于发火了,说道,“幸亏我们叫你复员,你走吧!”分别了,两人谈不到一起,可都觉得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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