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星期几?”
护士回答道:“你先告诉我你的姓名,我再告诉你今天星期几?”
基思觉得这是公平交易,于是他说:“基思-兰德里。”
她微微一笑。“今天星期二。你星期天晚上——实际上是星期一早晨来的。”
基思望着窗外的太阳。“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
“轮到我问了。美国总统是谁?”
基思告诉了她,又补充道:“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上星期我与他聊过天。”
她皱皱眉。
基思意识到这不是她想从一个脑外伤病人那里听到的话,故而又说:“只是开个玩笑。”
她点点头。
他想坐起来,但她把手按在他肩上,“躺着别动,兰德里先生。”
当她在他床前来回走动时,他端详了她一番,她三十五岁左右,体态丰满,面容和蔼,但他估计,她经验丰富;如果他不安分,她就会变得严厉起来。他问她:“现在几点钟?”
“上午八点十五分。你已经昏迷大约三十六个小时了。”
“噢……”他感到有点朦胧,脑袋和身体有些疼痛,可除此之外,他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他试图记清楚发生了什么,记起了一部分,但却像是一件打破了的瓷器,得把碎片拼起来。
护士问他:“你的住址?”
他做了回答,接着她继续问他这类问题。此刻,他看到她正在根据他的回答在一张纸上做记号。他想去回忆发生了什么,可她老是问个没完。最后,他记起了他昏迷前最后一两分钟的事。他把手伸进被窝,摸摸自己的裤裆。他说:“我没事。”
“你没事。你的脉搏、呼吸、体温、血压都正常,反应良好……”
“很好。我可以出院了。”他又坐起来,而她再次用手按住他的肩膀。
“躺下,兰德里先生,不然我得叫护理员来了。”
“那好吧。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签字同意才行。神经科大夫正在查房。”
“好。我的东西在哪儿?”
“在那只壁橱里。”
“这台电话通吗?”
“不通。你要我把它接通吗?”
“是的,请接通。”他问她,“你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然后说:“我知道你遭到袭击了。”
“对了。我跟女朋友在一起。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不知道,只看到你的壁橱里有几件女人衣服。”她说,“一辆警方救护车把你送来,警察把你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列了清单,并带了来。如果你想知道,等会儿我与你一起清点一下。”
“不,我只需要我的皮夹。你能拿给我吗?”
“等一下。”
他想了一会儿,问她:“警方要审讯我吗?”
“是的,警方要求我们在你醒来能答话时通知他们。”
“好吧。但今天不行。”
“我们看情况。”
“我的诊断是什么?”
“嗯……情况良好。”
“他们给我做过CAT扫描吗?”
“做过。你有细微骨折,有些内部肿胀……我应该让医生跟你谈这些。”
他向她进一步询问,但她不愿意说出具体的病情,只是笼统地描述了他的伤势——身体中部、右肩、左前臂和头部外伤,无内出血,几处挫伤、撕裂,等等。他得出结论:如果他能站起来穿衣服,他就可以出院。
他问她:“我这是在什么地方,确切地说?”
“卢卡斯县医院,托莱多郊区。”
他暗自点了点头。他是在当地政府手中,这包括地方警察;他们把他当做受害者或逃犯,或两者都是。
她对他说:“我要问医生你是否可以吃固体食物。你想吃早饭吗?”
他需要吃,可现在该假装有病,假装虚弱。事实上,他是感到虚弱,但除了头痛外还不算太差。他说道:“我只想睡觉。”
“好吧。等一下我请神经科医生过来。”
“很好。但我现在需要睡一会儿。”
她走了,基思坐起来,等到某个时候,警方会叫医院签一张“可以监禁”的证明,他会被转送到监狱病房或类似的场所。他不知道自己的法律地位,也不完全清楚自己的病情,但他不能为满足其他人而弄清或者澄清这些问题,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尽管头晕眼花,但他明白自己必须离开这儿,去斯潘塞城找安妮。
他拉掉身上的两根静脉滴管,静脉针口流出血来。床架上有纱布和橡皮膏,他很快包扎好针口。他把双腿移到床边,慢慢站了起来。他的双膝软弱无力,但他努力支撑着身体,在房间内试着走了几步。
旁边的病床上是位老人,基思见他睡得正香,基思拉上两张床外面的隔帘,这样可以部分挡住门外人的视线。他能看到左边不远处的护士值班室。
基思打开壁橱,看到他的手提箱和短途旅行包塞在里面,还有他的公文箱和一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种男女衣服和化妆用品。他拉出手提箱,脱下住院服,很快穿上了他那套蓝色的意大利真丝西装。
在那只警方用来归放零散物件的塑料袋内,他找到了他星期天穿的牛仔裤、衬衫和风衣,但找不到他的皮夹和汽车牌照。显然,这些东西在当地警方手中。在塑料袋的底部,他看到了棕白两色的玩具熊。他拿着它瞧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扔回袋里。
基思打开公文箱;自安妮打开它后一直没锁上过,毫无疑问,警方打开检查过,但所有看得见的东西似乎都是无害的。他按了一下箱子的假底,它弹开来。他掀起假底,看到他的护照仍在里面,还有各种面值的几百元钱也都在,他把钱放进上衣口袋,然后将除了公文箱之外的所有东西统统塞回壁橱去,关上门。基思拎起公文箱迅速而果断地走进过道,左右扫视,发现电梯在右边。他径直走向一部开着门的电梯,与医护人员一起进去,下降至底楼门厅。
在门厅里,他看到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坐在椅子上读一本杂志;他对面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基思估计是名侦探。
基思走出门,见一辆出租车正有人下来。他上了这辆车的后座,对司机说:“请去机场。”
司机将车驶上机场公路。基思注意到,现在来去都还是高峰时间,但他们离开托莱多开得还算快,路边的商业带白天看上去是另一个样子。他看到了右边的雪佛兰车行,却看不到他的雪佛兰车。再过去,在公路对面,他看见了韦斯特威汽车旅馆的招牌。
他弄不明白巴克斯特是怎样找到他们的,可他猜想,搜寻进行得十分仔细,以致终于发现了他留下的仅有的两条线索:机场与保安人员的谈话,导致地区搜寻,最终找到了韦斯特威汽车旅馆,尽管它的招牌被弄暗了,美国决不是一个极权国家,但它比基思曾经到过的任何极权国家都拥有多得多的警察,拥有更先进的设备、更大的机动性和财力。然而,仅仅在机场时的坏运气却如此迅速而彻底地改变了那个晚上的结局。
基思知道,如果这件事想得太多,如果让愤怒和内疚占据心头,那么他将无法完成他必须做的事,他把此事抛到脑后,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他不想再做许多次尝试,如果要做的话。但他需要的是再做一次。
出租车到达机场,司机问:“在哪儿停车?”
“就停在那边靠近美国航空公司招牌的地方。”
司机把车停在候机楼前,说道:“请付十二元七角五分。”
基思给他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拿了找头,付了小费。
他走进候机楼,转个圈子,从二十英尺外的另一扇门出来。他站在路沿上,看了看手表,完全装成一个实业家刚下早班飞机的样子。以前他到过这机场许多次,熟悉内情。他不理睬排成长队的出租车,而对行李搬运员说:“这里有人愿意跑长途吗?”
“有。你上哪儿?”
“莱马。”
“行。”这行李员向停在坡道对面停车场内的一辆改装的小货车做了个手势,问基思,“行李呢?”
“没有。”小货车停下,基思给行李员两元钱。一个瘦瘦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跳下车,问道:“你上哪儿?”
“莱马。多少钱?”
“嗯……我算算……大约两小时,所用汽油,再加回程……五十元不算多吧?”
“听起来还可以。”基思打开乘客门上车,司机也上了车,车子开动。开出机场后,小伙子伸出手说:“我叫查克。”
基思同他握了握手。“约翰。”
“认识你很高兴。”
“这车不错。”
“是吗?是我自己改装的。”查克向基思详细介绍了改装这辆新型道奇车的情况,查克目前失业,他在机场靠削减固定的出租车价格拉生意,以此挣钱来维持昂贵的给车身镀铬的习惯。查克结束他的自我介绍后,车已到75号州际公路上,向南行驶。
基思刚想催查克开快些,因为他已经迟了,但查克已将货车加速到每小时七十五英里。查克见他看着计速器笑了,说道:“75号公路,我开七十五英里。幸亏我们不在106号公路上。”他又说,“喂,如果你感到太快,告诉我一声。”
“正好。”
“是吗?好。我有最好的反警装置——就在这里。”他拍拍仪表板上的雷达探测器。“让他们见鬼去吧。”
“对。”
他又加速到八十英里,问道:“你从哪儿来?”
“纽约。”
“是吗?你喜欢纽约?”
“那地方还不错。”
“我从来没去过。”
基思感到一阵头痛,他的胃也翻腾起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乘车,还是挨打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查克。
查克瞥了他一眼说:“我不想打听你个人的私事,可看起来有人把你打得够呛。”
基思没有照过镜子,反正照不照都一样,但他还是拉下了汽车挡风玻璃上方的遮阳板,上面有面化妆用的小镜子,周围有粉红色的小灯,他照了照自己。他的左太阳穴又青又紫,稍稍有点肿;右眼下有一个伤口,涂上了碘酒,但没有缝线。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眼睛周围有黑圈。
“你遭到行凶抢劫了吧?”
“不,发生了车祸。”
“天哪!嗨,你到这里出差?”
“不错。”
“没带行李?”
“没带。今晚就回去。”
“我说呢。你要我等你吗?等候费每小时五块钱。”
“说不定。”
“想听收音机?还是音带?”
“收音机。”
查克打开收音机,是个剧烈摇滚乐电台。
基思按了扫描钮,一连串电台随之而来,每个台停留大约十秒钟。后来基思锁定托莱多的一个新闻台,听国际新闻;这节目使他和查克差不多同样感兴趣。最后,电台报告当地新闻。
新闻播音员说:“州警察局今晨宣布,他们打算审讯基思-兰德里,斯潘塞城绑架案的嫌疑犯。兰德里,斯潘塞城人,目前在卢卡斯县医院内,因在机场公路一家汽车旅馆内遭一名或数名不明身份者的攻击而头部受伤,在斯潘塞城警方指控兰德里绑架安妮-巴克斯特——斯潘塞城警长之妻以后,他成了星期日晚上和星期一清晨全州的搜捕对象。在汽车旅馆内并未发现巴克斯特太太,而斯潘塞城警方已通知州警察局说巴克斯特太太安然无恙,现已与她的家人团聚。根据官方消息,调查将继续进行,当局希望查明攻击者身份,再决定对兰德里指控何种罪名。”
基思又按一下按钮,换了一家“西部乡村音乐”台。
查克说:“有点意思,是吧?”
“什么?”
“绑架案,他们发现那家伙就在机场附近。”查克开始议论起这件案子来了。“他们好像把所有的材料都弄到电台、电视上播放。我在想,妈的,如果那是我的女朋友什么的,警察们准保不会那么鸡飞狗跳,可你要晓得,这次是为了一名警察。那女人好像是个良家妇女,还有两个孩子,丈夫是个警长,所以,不管怎样,他们得找到她……又说他们从来没找到她,真是怪事。但州警察到了这家旅馆,好像是个按钟点收费的那种地方,就找到了绑架她的那个家伙,他被打得半死,可没人知道那女人哪里去了——当警察到那旅馆时,住宿的人都早跑光了,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那儿的人,唯一的见证人是个旅馆经理什么的,警察又不说他谈了些什么情况。我看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兰德里和另一个家伙,他们争吵着谁先和她睡觉,其中一个狠揍了另一个,然后带着他老婆出走了,而且他们都是白人。你能相信这些鬼话吗?”
“鬼话连篇。”
“你说得对。现在他们又说这个妻子与家人团聚了。州警察说,这个丈夫,警长,现在……在什么之中……?”
“震惊?”
“嗯,是,不过……隐居。对,隐居之中。避风头,你知道吗?”
“噢。”
“你觉得怎么样?两个男人,对吧?那就说明问题了。警察说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是不可思议。见鬼,他们一定逮住了去旅馆开房间的家伙,他们也逮住了狠揍他的那个家伙。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肯泄漏秘密。他们有时会那样做的。不过,这里有点怪。那女人是怎样脱身的?你知道我的想法吗?丈夫付了赎金,警察们不想说有个警察付了赎金。对吧?”
“有可能。”
“我真该当警察,喂,你想喝咖啡吗?前面有个停车点。”
哦,他想喝咖啡,他想吃东西,还想刮掉三天来长出的胡子茬,刷刷牙,洗个澡,但他却说:“不,我有急事。”
“好吧。”
他们出发后大约半小时,基思看到了15号国道的出口,方向往西,他说道:“我们从这里转弯出去吧。”
“这里?”
“我必须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去取些文件。”
“好……在哪里?”
“说不准。我会给你指路。如果时间长,我会多忖你几块钱。”
“没问题。”
他们在15号国道上往西行驶。基思指引查克东拐西弯开过许多条道路。基思估计,万一以后小伙子被人查问,他也回忆不起这些路来。
查克说:“你把这些路都背出来了,是吗?”
“那当然。”
“是哪个城镇?”
“是个农场。律师住在农场。”
“好的。”
他们开上22号县级公路。当他们临近他的农场时,基思发觉有点不对头。建筑物的空中轮廓不对头——没有房屋了。
基思站在烧焦了的废墟前面——这地方曾经是他的家、他父亲的家、他祖父的家。
查克说:“天哪……你认为人都逃出来了吗?”
基思没有回答,他看看建筑物,然后望望无边无际的玉米地、深蓝色的天空及远处的林木线。
查克问:“现在你想干什么?”
他想干的是坐在地上,看着这房屋,一直到太阳下山。然而,他必须干的却是别的事。
从他走出医院到现在才过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医护人员不会马上发现他走了,而当他们发现后,先是院内寻找,一阵忙乱,最后才会通知托莱多地区警方。基思估计,在通知州警察之前会有一段时间差;在有人想到要通知斯潘塞城警方之前,时间差会更长,而斯潘塞城警方,毫无疑问,并不以快速反应而闻名,他们要找他的第一个地方仍然是这里。他跳回小货车上。
查克坐进方向盘后的驾驶座。“上哪儿?”
“斯潘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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