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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凡尔赛宫里的国会大厅

  自从路易十四建造了这座凡尔赛宫,法国的宫廷其实就移出了巴黎城,来到了这座位于巴黎西南22公里的小城,也就是法国政府搬了家的意思。在这里,革命前的波旁王朝经营了一百多年。

  听上去,一百多年真是够长的。可是,当我们在凡尔赛宫内,看着不断交替出现的,革命前的最后三位法国国王的油画肖像,总是感到很惊奇:怎么法国会在这么短短的历史过程中,浓缩地演出了一出经典的王朝盛衰的戏剧。这出戏剧的主角是如此典型:野心勃勃、建立专制集权盛世的路易十四;昏庸无度、坐吃山空、战败失地而迅速衰落的路易十五;以及在颓势中试图改革和重振、开明却又软弱、最终被自己参与革新的局面失控而断送的路易十六。整个历史过程的演出,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其他国家的不同时代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线索。可是,在别的地方,这样的过程往往很长,甚至一拖千年之久,中间会出现许多无趣的“夹塞人物”。而像法国这样,将众多跌宕起伏的情节,很有逻辑地集中在百年之内,在真实的历史舞台上演,而且演得惊心动魄,真让我们感叹不已。就是请莎士比亚之类的戏剧大师给精心安排,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而这场戏剧的主场景,就是我们眼前的这座凡尔赛宫。

  在路易十四的年代,他把旧制度的强盛推到了二个顶点。这个旧制度就是上层对于下层平民的权力。平民个人权利的增减是没有制度保障的,是以一种上层“恩赐”的形式给予的。正因为是“恩赐”,所以,今天给你的权利,明天不需任何理由就可以收回。一个人生活在贵族领地里,他是幸福还是凄惨,完全依仗他遇到的是一个“好老爷”还是一个“坏老爷”了。

  旧制度向新制度的转化,就是底层平民有越来越多的申诉渠道,有保障自己权利和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并且这种机会被逐步地制度化。路易十四的时期,经济发展了,疆域扩大了,可是,波旁王朝的欣欣向荣所传达的似乎是“强国”的信息,却掩盖了它逆历史前进方向而动的深刻危机。

  这个危机,在路易十四的父亲在位的时候就启动了。当时路易十三还是个“儿童国王”,就由他摄政的母亲做主,解散了王权之外的平衡力量一一三级会议,造成三代君王,160年不开三级会议。路易十四又进一步扼杀了仅剩的、来自高等法院的对王权监督的企图。王权以外的意愿表达被彻底窒息。路易十四也许过于迷信了自己的力量,而小看了先人的智慧,在1685年,他取消了亨利四世的对新教徒的赦令,重开对新教徒的高压迫害。在这种状况下要维持绝对王权,只能把警察、司法、军队、行政、财政,统统一手捏住。可是,那只大权在握的手,无法不感受到日益强劲的社会进步形成的反弹的张力。

  这样一个由强盛的外表所遮盖的实质倒退,使法国在强盛中深深植人了社会动荡的隐患。波旁王朝后世灾难的起源,并不是继业的王室后裔没有一只同样强有力的手臂。而是他们的祖先路易十四,堵住了所有宣泄压力的渠道,把一只底下还在加火的封闭蒸汽压力罐,生生强塞到了他们手中。这种由强力维持的社会稳定,是一个危险的状态。初期压力不大的时候,假如想改变,还敢打开盖子。拖的时间太久,一开就该炸了。

  路易十五是路易十四的曾孙。1715年他继位的时候,和他的曾祖父当年一样,也只有五岁。这个新的儿童国王也有过一个摄政公爵代理政务。他就做过降压泄洪的尝试:重新宣布停止迫害新教徒和恢复巴黎法院的各项权力,等等。可是,其他宫廷显贵还沉溺在路易十四的强权美梦中,远没有这位摄政公爵的历史眼光,在他们的反对下,这些尝试被收回。刚打开的盖子又被封上了。

  五岁的路易十五接下了凡尔赛宫连同一个大花园,一定十分开心。可是,几乎是应着一条冥冥之中的规律:一份成功家业的继承人,往往是个败家子。没有制度保障的“强国梦”都是虚幻的。强与弱,都只能随由着一个主事者的个人性格和运气,一个不巧,就只能大家跟着一块儿大起大落了。

  旧制度中的主事者更容易只顾及自己。“朕即国家”的意思,就是拿国家当私产了。法国在路易十五眼中,不过就是一个放大了的凡尔赛而已。当路易十五成年以后,他并非没有看到历史发展的趋势,否则就不会有他的惊世名言:“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了。可见他首先知道将可能“洪水滔天’。其次,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是高于一切的今日手中的权力,以及由权力所保障的,凡尔赛宫廷的浪漫生活。

  同时,人类在进步。这种进步常常是由看不见的思想产生的。思想这样虚无缥缈无可捉摸的东西,在发展到一定的时候,竟然会动摇一个强大的实体,这实在是世上最大的奇观。

  思想会呈现五色缤纷的面貌,这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真正的作用。那些描绘着人体的绘画和雕塑,那些韵律柔美的音乐和诗歌,那些手工精巧的工艺,那些仿古罗马时期的建筑,这一切似乎只是愉悦感官的“奇技淫巧”,常常使得一些严肃的思想史学者看着不耐烦。是啊,文艺复兴之后带来的艺术氛围,几乎淹没了整个凡尔赛宫。连路易国王们都认为,这些人类的精神产品,这些由他们“豢养”着的艺术家们,奇妙地制造出来的玩意儿,显然是上帝为了装点凡尔赛这样的宫廷,为了丰富他们悠闲的生活,才打发艺术家们来为他们创造的。

  思想的发展有一个过程,精神成果对社会产生的影响往往是滞后的。路易王朝的国王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些看上去只为取悦他们而存在的艺术,使人的心灵因此从粗野麻木而变得多愁善感;在包含着艺术在内的文明进程中,人们开始能够细微地体验痛苦和美好,对于幸福的理解开始超出了一块黄油和面包。感性的体验开始交织理性的思考;人们的精神需求开始增长,自由、人道,这样曾经和平民百姓无缘的字眼,逐渐成为一些人无法回避的思考内容,甚至成为一些人舍身追求的目标;一些人,甚至是贵族,他们关怀的目光终于有可能开始超越自己。而这种看不见的变化,会在有朝一日颠覆一个持续千年的旧制度,颠覆他们脚下的凡尔赛宫。

  所以,体验着作为17世纪艺术成果的凡尔赛,我们似乎必须承认,这个文明进程在法国,是宫廷和贵族们无意识地在共同推动的。同时,他们本身也在不可避免地被文明所改变,被进步的潮流所推动。在变革的关口临近的时候,即使以最保守的方式去看待他们的历史局限,他们也绝不是抱成一团抵御变革的历史绊脚石,他们中间有相当数量的优秀者,甚至有意识地站到了历史进步的一面,参与颠覆他们世袭的优越。

  路易十六就是在变革临近的时候,接下这个王位的。非常可悲的是,专制强权的路易十四整整在位72年,昏庸无能的路易十五在位59年,而在20岁继位,最有希望配合变革的一个相对开明的君王路易十六,不仅接下一个烂摊子,而且大革命之前留给他的时间只有15年。

  今天再去看革命之前几十年的法国,感觉很不合我们在东方历史中所推理的常情。相对于中国的宫廷,法国工室的浪漫气息越来越甚。一大群贵族没有对王室“应有的”畏惧。当年的凡尔赛宫并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样壁垒森严。今天,在凡尔赛的大门外,固然有着兜售廉价明信片和小“艾菲尔塔”模型的小商贩,而在当年,照样有着一些类似的小商业。那是一些出租帽子和佩剑的小铺,以供那些已经败落的贵族进宫前租用,以保持他们起码的贵族“风度”和脸面。甚至,凡尔赛宫人来人往的驳杂,还使得宫内经常混入小偷。

  对于游离于王室之外的知识阶层,宫廷对他们已经不仅是宽容,简直是纵容了。我们今天可以如数家珍地数出一串串的18世纪法国思想家,大谈启蒙运动和百科全书派,谈到他们对于人类进步的贡献,对于法国革命的影响等等。可是要知道,他们可都是被宫廷给“宠”出来的。他们在一生的学术生涯中,可能经历几个月的监禁,如狄德罗被路易十五关押了三个月,可能有短暂的某本书被查禁,如孟德斯鸿《论法的精神》被路易十五所禁,可能一时不得意而流亡他乡。可是,他们在很长时期里,已经没有立斩午门的性命之忧。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在不同的时期出入宫廷沙龙,和他们要反对的旧制度的代表人物高谈阔论。这种“离奇”的状态,又一次印证了东西方文化的最初的那点分岔,在后面会产生多么遥远的距离。知识的迅速积累,思想的飞跃,是法国知识阶层获得了思想的宽松环境为前提的。而这个思想环境,就是凡尔赛宫为贵族开放的大镜廊和凡尔赛花园之类的东西所提供的:先有了王室和贵族在历史上久远的平等关系,先有了文艺复兴提供给他们的共同趣味和他们之间的平等交流,才能够有以贵族阶层为缓冲的,法国宫廷对知识阶层的宽容状态。贵族对知识修养和艺术趣味的迷恋,使他们离不开这样一个没有贵族头衔,却有着精神上的贵族光环的群体。当宫廷对这样日益肆无忌惮的离经叛道忍无可忍的时候,贵族却成了二者之间的一个庞大的免费游说集团。而他们游说的成功,又离不开宫廷本身对于知识、文化、哲学、艺术,以及各种此类不切实际、花里胡哨玩意儿的历史瘾头。东方皇上过来看一眼的话,准会摇着头不屑一顾:君不君,臣不臣的,成何体统!

  思想的先行,制度的陈旧,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危险的呢?当自由、平等、博爱已经被广泛地、充满激情地反复咏叹,当旧制度在民间的历史宿怨从来没有消散,而社会向宫廷提出自己要求的渠道却被长期强制切断,在这个时候,人们还能指望什么呢?

  今天的凡尔赛,大家都知道有宫廷和花园两个部分。宫廷的开放部分,是在进门以后的右侧,其实,在宫廷的左侧,还有一个很大的展厅。这个展厅还要另外买票。大家走到这儿,往里一探头,发现黑乎乎的一片,外面又写着说这是“国会”,实在想不通王宫里怎么会出来一个“国会”,听到还要买票,一般就向后转了。所以进去的人远比宫内其他地方的游人要少。

  我们还是决定进去。里面先是一条大走廊,是以文字图片组成的历史介绍,其中的文字部分当然都是法文。然后就是那个黑乎乎的会场了。这是一个结构相当完美的国会会场,问题是今天的法国人决定用幻灯的形式来向大家介绍这个地方,因此,就必须遮档光源。会场内的大多数时间都是漆黑一团。即使在打出灯光来的时候,空气的自然来源还是随同光源一起被堵住。人工通风又显然不足。于是,坐在里面,马上就有些缺氧的感觉。

  可是,看一眼还是很值。这里,就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的第一个“国会”会场。也就是法国的“古代国会”三级会议,在整整中断了160年以后,在路易十六手上重新开会,改为立法会议以后的会场。法国大革命著名的《人权宣言》,也就是在这里通过的。

  今天打开历史书,去重温这段历史。一般都说,路易十六并不是一个愿意改革的人,他是在压力下,被迫召开个停顿久远的会议。可是我想,假如身临其境,大概轮到再积极的改革者,都不会很自愿地去打开这个盖子的,这是求生的本能。没有人会乐意去打开一个闷了160年的炸药包的。

  路易十六接下的法国,本来就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状态,而是路易十五准备由它“洪水滔天”的。他除了面临种种变革前夕的压力,还面临巨大的财政困难。这种财政困难自然有种种原因:王室传统的挥霍,路易十六对美国革命的财力支持,等等等等。可是,最终还是可以归到一点,就是旧制度把国产当作家产,没有有效的监督制度。钱用到哪里是国王的事情,旁人不可以说三道四。制度弊端形成的败家,没有刹车装置,败开头就可能一败涂地。三级会议之前,路易十六试过改革,也预料到旧制度的大量规则已经必须废除。可是,积重难返,一旦付诸行动,就碰壁回头。而法国当时的社会状态,已经分崩离析。所谓的三个等级,僧侣、贵族和平民,以及会议的召集者宫廷,已经久久没有沟通。换了四个财政大臣,也无法让这些分散的力最整合起来,协助宫廷让法国渡过难关。

  这个时候,路易十六决定把三个等级的代表都请到凡尔赛宫来,期望他们达成一个协议。路易十六怀着缓进改良的希望,希望他们之间能够协调出一个三方四面都能接受的改革方案来。今天我们坐在这个“国会”大厅里,回想当时的局面,不知路易十六对这只炸药包的能量到底做了怎样的估计。我们甚至觉得,路易十六在作出重开三级会议决定的那个晚上,他实际上己经给自己签署了死刑判决书。正像托克维尔说过的那样,“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

  炸药包就这样在凡尔赛宫由路易十六亲自拉响。

  距离上一次会议已经160年过去了,三个等级本身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第三等级,是僧侣和贵族之外的一切力量,复杂得一塌糊涂。时间太久,人们只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古老的民主雏形的传统。可是已经没有人知道,会议应该按照什么规矩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应该如何。上两个等级还端着旧制度的架子,却已经没有多少实力。具有实力的第三等级,又把必须的游戏规则等同于旧制度本身予以唾弃。

  对于第三等级来说,实力就是一切。他们已经等候了太久,凭什么要做让步妥协。然而,不论是过去、今天,还是将来,没有让步妥协就不会有协议,有的就是暴力革命了。路易十六从凡尔赛宫的窗子里向外看,看到会场外面的宫廷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从巴黎迢迢赶来支持第三等级代表的民众,人声鼎沸。

  这是他所期待的渐进改革,还站在开端,就开始走向毁灭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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