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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 在凡尔赛宫回看路易十四

  巴黎断断续续地,在担当着“法国”的首都。给法国二字加上引号,是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还没有什么法国。早期的宫廷,在严格的意义上说,也就不能说是法国王宫。但是现在,大家来到巴黎,都知道这里有两个真正的法国王宫。一个是卢浮宫,另一个是凡尔赛宫.

  我们是在去过卢浮宫以后,再去凡尔赛宫的。我在初见凡尔赛时,甚至有点后悔,觉得这个参观次序实在是应该倒过来才对。因为,就王宫的建筑物本身来说,两者实在相差很大。卢浮宫的庄重典雅和气度,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一下子就很难接受凡尔赛宫建筑主体的华丽色彩所透出的艳俗之气。我不由当时开了个很不切实际的玩笑,“假如我是法国国王,我是断断不肯从卢浮宫搬到凡尔赛来的”。

  卢浮宫是在巴黎市中心。它是几代王室经营四个世纪的结果。最初的卢浮宫,它的外观还是一个中世纪的城堡。它的建筑遗迹,据说是在建造贝聿铭设计的那个著名的玻璃金字塔的时候,才被发掘清理出来。今夭我们所看到的卢浮宫,基本上是16世纪开始慢慢建造、扩建和完善的。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法国大革命以后,在拿破仑和王朝复辟之后扩建的。但是,不管是哪一部分,不仅表现了当时主事者的艺术修养,还透着那分“古代耐心”。

  凡尔赛宫其实已经离开巴黎,是在一个叫凡尔赛的小城里。尽管凡尔赛也只不过是巴黎郊外,但是已属远郊。我们平时买的“二环之内”的地铁票,已经“够不着”凡尔赛,而必须另买火车票了。

  法国最后的统治王朝,就是大名鼎鼎的波旁王朝。封建王朝都是家族承袭制,所以,从1589年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整整200年的波旁王朝,就是在这个波旁家族里代代相传。欧洲的王室常常是窜来窜去的。这个家族就还出过西班牙的国王和女王,还统治过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什么的,可是真正“坐大”还是在法国。

  波旁王朝的开端是亨利四世,就是他,在登基的12年前,在巴黎结婚的当夜,当时摄政的卡德琳·美第奇引兵屠杀,并引起全国对新教徒大屠杀。他登基之后,宗教战争并没有结束,他立即(1598年4月13日)宣布特赦令,将天主教定为国教,而作为新教的胡格诺派,则享有同样的宗教信仰和崇拜的权利。当时作为国王的他,由干他本人是个新教徒,居然还是没有能力进人巴黎。对他来说,进不了巴黎,就没有真正得到法国。1593年,他再进一步退让,改信天主教。终于在第二年三月进人巴黎,成为全国公认的法国国王。他所签署的欧洲的第一个宗教宽容法令,和一系列的让步妥协,很快地安定了法国动荡已久的局面。可是他自己仍然在1610年,被一个心怀不满的天主教徒刺杀。

  法国在历史上和其他地区一样,是由许多分散的地块,逐步收拢归一的。所以,前面的那些王朝国王,对我们这样的非法国历史专家来讲,就会感觉比较乱,而一旦进人波旁王朝,线索就很简单了。亨利四世的王位,传给了他幼小的长子——路易十三,再下面,会数数就都能记住了,那就是法国大革命前最后的三个国王:路易十四、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了。眼前的这个凡尔赛宫,就是路易十四建造的。

  火车站离凡尔赛宫很近,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凡尔赛宫的大门前是宽阔的广场,进门后还是宽阔的广场。在巴黎游览,发现这里很习惯以大片的砾石粗沙铺出大广场。在视觉上,这和美国有较大的差别。美国人比较喜欢种植草坪,假如遇到一片开阔地,想方设法都要种成草地,视野中往往大半是绿色。而在巴黎,会有大片大片灰黄色的地面。踩上去卡哧卡哧地直响。

  脚下踩着这片广场,我们不由地想,这可真是非常有利于革命。1789年以后,这里经常是挤着满满的人群,革命就是在这里开始的。这是好大喜功的路易十四在建立这个宫殿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的。

  凡尔赛宫和卢浮宫不太一样。它的主人似乎有点现代心态。自己栽树,让后人去乘凉是不肯的。要栽就必须是一棵速生树,今生今世就要能够享受。所以,在凡尔赛宫里面,大量的建筑细部都是速成品。假如在卢浮宫里,是成片精美的浮雕,那么,在这里只能代之以彩绘了。虽然它依然富丽堂皇,但是,建造卢浮宫的艺术家们的那种追求完美的静思,以及闲神定气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到了。毫无疑问,当时的凡尔赛,集中了一批法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可是,他们的主人没有给他们留下时间。他们没有必需的时间去酝酿,去产生艺术冲动,而艺术创作是需要心情的。

  路易十四确实有将一座宫殿一挥而就的气概和魄力,因为法国就是在他的手里彻底实行王朝专制,成为一个经济上强盛,政治上强大,对外强行扩张的强国。这是旧时代最经典的英雄作为。在法国,到处可以看到他的雕像和画像,蓬松着那一头深色的鬈发。在凡尔赛宫,更是触目皆是路易十四。一进大门,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他的青铜雕像,骑在高头大马上做挥斥敌军状。

  今天的凡尔赛宫的室内,对游客之开放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和卢浮宫是不同的。今天卢浮宫的全称,已经是卢浮宫博物馆。人们来到这里,与其说是来参观王宫,还不如说是来参观世界上最大的艺术馆的。由于艺术藏品的丰富,以致在卢浮宫本身大部开放之后,还必须开掘到地下,发展新的地下陈列室。结果,有许多游客来到这里.一走进宫内,就很快被美不胜收的无数艺术珍藏所吸引。只顾在“蒙娜丽莎”拥挤的人群旁焦灼地绕来绕去,避开保护玻璃的反光,寻找最佳视点,而完全忘记了欣赏卢浮宫建筑本身的艺术价值。待到出门以后,满脑子名画和希腊罗马的雕塑,却一点想不起卢浮宫内部是个什么样子了。等于买了一张门票,只看了一半的展品。

  凡尔赛宫就不一样了,让大家看的就是王宫。开放一部分房间,它的意思就是,大家知道一下国王的典型排场就可以了。可想而知,几经革命和动荡的风暴中心,房间内的陈设都不可能原样保存了。现在的室内陈设,大多都是后来补的。可是,宫廷豪华依旧,尤其是大镜廊的金碧辉煌,给每一个人都留下了永难忘记的印象。

  大镜廊的基调是开敞而明朗的。我们站在这个大镜廊里,没法不又一次感受到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同样是专制君王,思维方式还是有很大差别。这个大镜廊,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邀请那些居住在凡尔赛的贵族家庭,前来参加宫廷舞会。可是,我们难道能够想像,一个哪怕最开明的中国皇帝,开放一个大殿,请大臣们携带眷属,和皇室成员一起,在那里翩翩起舞吗?我们常常嘴里会挂着“封建”二字。然而,站在这里,我们觉得,“欧洲封建”和“中国封建”,肯定并不是一个“封建”。可是,这种差异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参观凡尔赛宫的建筑部分是要买门票的。室外的部分不用买票,随时都可以看,就像免费的公园一样。走出宫廷,绕到建筑物的另一面,看到这个“后花园”,我们才知道路易十四为什么要搬到凡尔赛来了。那是浩浩渺渺、一望无际的,整齐平展的,一大片所谓“法国花园“。在巴黎市中心的卢浮官,怎么也不可能施展出这样一片天地来。

  今天在凡尔赛宫的花园里,在宫殿的一侧,有专供游人乘坐的一长串的小拖车,以应付仅中轴线就有三公里长的花园。再加上横向铺开,要走的话,怎么也转不过来。我们走过,只沿着一侧,就已经精疲力尽,同游的朋友卢儿发出了专业评论,说这尺度对一个宫廷花园来说,无论如何不对了,超出了人的正常尺度概念。我开着玩笑:这说明我们都没有当皇上的命。据说,还有人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这三公里的中轴线,一边诙谐地问:这个路易十四他想干吗啊!

  是啊,这个路易十四想干吗?当然,他是坐马车游园的,距离对他来说不是个问题。他也一定想清晨起来,坐在窗口,瞭望无垠的花园,享受自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帝王们都非常喜爱的庭园艺术。这个花园,就是从文艺复兴的源头意大利引来这里,又经过了法国“改良”。法国人对于植物的修剪癖好,真是令人很吃惊。再大的树,都能够把树冠修剪成棱棱角角的矩形,这种修剪的效果,在大空间里尤其壮观。初春的晨曦中,两侧以无数鲜花,拼成雍容的图案。宽大规整的水池,微微镶嵌着凸起的石砌边缘。水池两边,围绕着一座座静穆无言的大理石

  雕像。从巨大的精工制作的石阶一层层下去,是长长的水池。一路向前,两岸修剪刷齐的大树,抹上一层浓烈得化不开的红色嫩芽,一直伸展到远方.渐渐淡去,又隐人外围尤边的森林里。我想,路易十四只为了自己清晨这一瞥的感受,他都会觉得,这是值得的,谁让他是法国国王呢。

  事实上,在使用中,凡尔赛花园的规模还有非常实际的功能。宫廷一搬到这里,贵族们纷纷迁徙此地。这也标明了权力的均衡被打破。贵族不好好待在自己的领地,涌人京城,这在中世纪的欧洲是无法想像的。贵族在离开,甚至在逐步失去自己的采邑,失去他们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实力,开始越来越多地依附于君权。在这个时候,你还指望他们能够作为一个社会集团有效地制约王权么?最热闹的时候,小小的凡尔赛城据说聚集着四千家贵族。他们最经常的聚会社交场合,就是凡尔赛宫。因此,凡尔赛花园也是一个重要的社文场合。相对于如此众多的客人,也不算大到怎么样。在里面生活过的几个法国国王,好像都很愿意在和贵族们分享美景的时候炫耀自己的“皇家气派”。

  我们坐在宫前的大台阶上,默默凝视着由水池、花坛、树木组合成精致的几何图案的凡尔赛花园。想像着昔日的法国皇家辉煌。可是,这样的宫廷场景,是中国的王宫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它们的本质差别,似乎就在于君王和贵族们之间的关系。

  在欧洲,封建采邑制延续的时间,远远长于中国,并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被分封的同时,权力就被自然分割了。法国国王的王权和他的领地一样,与中国同时期的君王相比,常常是颇为可怜。由于早期欧洲没有太明确的国家概念,各个宫廷又都是亲戚,土地分封甚至在不同国家的王公贵族中穿插进行。在中世纪,英国的国王亨利二世,就同时也是法国的封臣,他所占有的领地,足足是当时的法国王室领地的六倍。所以,欧洲长期以来,所谓的国王,不过是一个大贵族,或者说是特殊贵族罢了。

  这就是路易十四的爷爷做了国王还迟迟进不了巴黎的原因。因为贵族可以把你不放在眼里。国王头上并没有一个紧随的神圣光环,大家拼的是实力。欧洲长期这样的状况,就形成了他们一些独特的政治文化。这是英国在13世纪初就产生了“大宪章”的原因之一。大宪章是国王与贵族之间的一个契约,一个分权的协定,一个权力制约的起点。且不谈大宪章里面包含了多少智慧,有一条是起码的,就是大宪章达成的契约必须能够维持执行。而在欧洲的中世纪,政治契约文化并没有形成,感觉吃了亏的一方还总是想赖账,想挣脱契约锁链。所以,初期的契约还必须是首先靠实力来维护。被实力平衡所保护的契约,只有在事实实行多年以后,人们尝到了遵守契约的甜头,懂得了维护契约的妥协退让,可能形成双赢局面,将大大优于两败俱伤的拼斗较量,契约文化才算形成。

  法国在这一点上,从一开始并不比英国人逊色。同样在中世纪的1302年,法国就召开了历史上第一次“三级会议”,由高级教士、世俗贵族和城市富裕市民组成的三级会议,和国王开始较劲。虽然今天的历史学家可以说,这样的较劲是多么地有限,算不了什么。也可以说,平民和农民并没有包括进去。可是,我们实在不敢以今天的“人民代表大会”去要求700年前的欧洲。倒是设想一下,在同一个时期,和中国的皇帝有什么制度上讨价还价的可能。

  长期以来形成国王不能全盘说了算的局势。对帝王本身的心理状态也是一个塑造过程。更加上文艺复兴的推波助澜,法国的国王王后是和贵族一起在大镜廊轻歌曼舞的“贵人”,是在凡尔赛花园大宴宾客的高等社交场合得意洋洋的主人。在同样的时期,哪怕你是贵族,你倒是和中国皇帝去“社交”一下试试。

  可是法国在契约文化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国王一方的实力却变得太强。具体地说,就是路易十四太强了。

  路易十四当了72年的法国国王。他1643年继承王位的时候才满五岁,由首相主事。法国在13世纪,就有了从宫廷分离出来的高等法院。当然,这还远不是现代意义的独立法院,只是一个雏形而已。发展了400年以后,高等法院在路易十四继位时,已经相对独立。由于主事的首相一直在扩大王权,在路易十四九岁的时候,巴黎高等法院就起来要求限制王权了。结果首相下令逮捕法院的两名主要人物,引起造反。这场风波闹得够大的,甚至导致了幼年的路易十四被迫从巴黎出走。风波虽然平息下去.却给了路易十四很大的刺激。其明证就是,他在23岁真正执掌法国的时候,首先就是打击巴黎高等法院,流放法官,从此高等法院不能再向国王表示异议。路易十四采取一系列专制措施,终于达到了“朕即国家”。

  路易十四的特征就是“强”了。在他执政时期的法国,作为一个国家来说,也是强盛和稳定的。因此,拥戴者甚众。可是,他的拥戴者却没有看到。路易十四在加强的,恰恰是一个必然要崩溃的旧制度,是一个在本质上不人道的,对底层生命毫不在意的旧制度。而且,这是旧制度的末期了。强弩之末,只可能强盛一时,不可能维持永久。因为时代已经在进步,在向着更人性的方向渐进。原来,在法国已经达到的历史进步的基础上,可以再加强司法独立,扩大三级会议的功能,完善权力的平衡和制约,可以逐步减弱王权,减少旧制度的成分,渐渐向一个更先进的制度转型,使得千年以来,在严刑峻法下没有个人权利的底层民众,能够逐步扩大喘息的空间,能够逐步在获得自身权利的同时,成为社会积极的创造力量。路易十四这一“强’,就把这样一个和平过渡的机会给断送了。

  可是,当时的大多数有资格在凡尔赛花园里徘徊荡漾,在大镜廊随着圆舞曲旋转的人们,都因为路易十四的成功,而沉浸在仅仅属于他们的人间乐园的永恒美梦中。

  那个时候,也是法国的经济盛期。不仅是凡尔赛,卢瓦河谷也兴建、改建和扩建着无数迷人的新旧城堡。我们坐在凡尔赛的花园,坐在如画的景致中,回想我们看到的卢瓦河畔令人如痴如醉的香波荷古堡、雪侬墅古堡。我们也想起,在布洛瓦的时候,我们曾经跨越卢瓦河的大桥,在河两岸漫步。我们看到石砌的河堤上,有着历年卢瓦河的水位标记,我们扒开石堤岸上攀援飘荡的金黄色野花,看到历史上卢瓦河潮水的最高水位:1789年。

  1789年,就在那一年,开始了法国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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