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初来小屋时,除了我喊他弟弟,所有人张嘴就喊他哥,还有喊叔的。
我说他是九〇后,大家都乐:开什么玩笑,他比你都老好不好?摆明了七〇后哇。
白玛也乐,他性格极好,眯眼笑着,扭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挨个儿和人握手。
他的手茧厚皮糙,于是歌手们坚信我是在胡扯,也难怪他们尊老,白玛一额头美颜相机都拯救不了的抬头纹,着实太沧桑。
转过天来,小屋歌手羊鹿儿拽住我的袖子抹眼泪:我以为我就够苦了,怎么他比我还苦啊?
羊鹿儿从东北老工业区来,下岗职工家的孩子,是个不错的弹唱女歌手,也是头工作狂魔。她从不休假,天天唱歌唱到后半夜——母亲身患绝症,她是他们家唯一的指望和收入来源。
关于未来她没什么抱负,不化妆、不逛街、不谈恋爱,唯一的理想就是母亲能多撑几年。
这个苦兮兮的穷姑娘抹着眼泪儿问我:你知道为啥白玛食指少一块吗?
她抽抽搭搭地描述,是小时候干活,被柴刀切掉的,然后他只拿自己的童子尿滋了一下伤口,衣兜撕下来,包了一下!
她嗷的一嗓子哭出来:他妈的,咋连个创可贴都没有啊?
羊鹿儿心软,易动感情,我怕她哭死,没敢告诉她白玛小时候不仅没见过创可贴,而且7岁之前连鞋子也没的穿,别人车接车送上下学的年纪,他为了上学差点儿命葬嘎隆拉雪山之巅……
穷孩子易抱团儿,羊鹿儿后来总喊白玛一起吃饭,她为了省钱自己开伙,顿顿一锅地三鲜,俩人稀里哗啦埋头苦干,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羊鹿儿感动坏了,不仅是因为厨艺终于得到了肯定——白玛从不剩饭,更多的是因为白玛懂事,回回主动刷锅洗碗。
她说:你看你看,你看人家白玛多勤快多给面儿,唉,不像有些人哦,人和人可真不能比……
这话是说给高高帅帅的阿哲听的。
阿哲有时也去吃饭,也刷碗,但总剩饭……好像除了白玛,小屋的歌手里没几个人爱吃羊鹿儿做的菜,我也不爱吃……
炒菜不是干煸,好歹你也放点儿油……
谁说放酱油就等于放油了?再说土豆子怎么切那么大块儿?
阿哲是咸阳人,罕见的好歌手,也是个出色的钳工,善于维修水泵、散热器、水泥运输带、水泥搅拌站。来小屋当歌手之前他是个外派劳工,工作地在卡拉巴德,位于中亚,吉尔吉斯斯坦。
阿哲和鬼甬魏通并称小屋两大哑巴,沉默寡言到死,除了唱歌基本不说话。
这俩工人无产阶级平时对我这个流氓无产阶级爱搭不理的,却罕见地亲厚白玛。
好多个明媚的下午,他们躲在书店二楼上聊天扯淡弹吉他,白玛给他们唱门巴加鲁情歌,他们帮白玛补课,教了他许多吉他弹奏技巧和乐理知识。
阿哲还和白玛探讨创作:……写歌之前讲究积累,要多和人沟通多和人聊天,深入了解不同的人生和人性才行。
我和小樱桃在楼下听得那叫一个新鲜。
疯了吧,你自个儿都闷得像块木头似的还教别人放得开?
小樱桃说,她和阿哲一起带白玛吃过饭,结果把白玛给吓坏了。
樱桃不是歌手,是小屋丽江舵现任义工小管家。她是个没家的孩子,在超市里当了好多年导购员,两年前漂泊到小屋后就赖着不走了,决定在这里攒够嫁妆从这里出嫁,如果没人肯娶,就在小屋待一辈子。
小樱桃一生不羁放纵爱夜宵,最爱小龙虾大对虾皮皮虾各种虾。
她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去找皮皮虾,菜一上桌,先伸出挖掘机一样的爪子,结结实实往白玛盘子里抓了一大把。
白玛愁眉苦脸,他活了20多年从没吃过海鲜,好怕怕地看着这些虫子。更让人害怕的是,这些吧唧吧唧吃虫子的人非逼着他也吃虫子,还一个劲儿说好吃。
这些海里的虫子,长得像墨脱山里的“步”虫子一样……
……他们怎么啥都吃?这里不是不缺粮食吗?
白玛后来总说樱桃对他好,应该就是从那次吃海鲜开始的,樱桃挨个儿帮他把虾剥好,说这样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怕了。樱桃往他嘴里硬怼,说吃吧吃吧快吃吧,不吃白不吃,反正是公款哈哈哈……
樱桃说白玛讲究,阿哲也夸白玛讲究,羊鹿儿说白玛一领到工资就请大家吃饭,一请就是好几顿,顿顿不让别人买单。
羊鹿儿在电话那头咂嘴,说明白他有他的尊严,只是让他太破费了……
嗯,我告诉羊鹿儿,白玛身上的这种讲究,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且越来越明白。
第一个月的薪水给白玛发了8000元。
除了白玛自己,小屋里没一个歌手有意见。小屋本是个抱团取暖的地方,大家都很期待白玛可以一个暑假挣够半年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但他自己紧张了好几天,天天怀-里揣着那些钱,听说请大家吃完饭结账时,怀-里摸出的钱已经汗漉漉地发软。
听说他家里人也紧张坏了:你那个什么酒吧的什么老板,是不是准备养着你去贩毒?
他给我发过信息:老哥,搞什么鬼啊?!
我没搭理他,抽着烟,摸着右手腕上的那个烟疤,隔着千山万水从监控摄像头里看着他抓耳挠腮。
不出意料,白玛把工资只留出了一小部分当学费,剩余的全汇给了弟弟们,他学着二哥当年的样子,给弟弟们打电话:好好上学。
在来小屋之前,他每个月都会勤工俭学,给弟弟打学费和生活费。
弟弟们都很用功,都在上学。
第二个月发给白玛的是10000元。
发薪那天樱桃打来电话,说白玛气坏了,他说自己初来乍到,怎么可能领10000元?搞什么鬼啊?一定是发错了。
我说,那就再给他加3000元,直接打卡上。
樱桃就笑:哥这么偏心白玛,是因为曾经在西藏住了好几年,有情结吗?
拉倒吧,当然不是什么情结,说了你们也不懂,懂了你们也不会信……
电话叮叮响个不停,白玛打来的,气死你,不接不接就不接。
一旁的小明礼貌地问:这位先生,请问你是不是要搞事情?
她说:个斑马!赶紧接电话别再让它吱吱了不然把你和手机一起从二桥上扔下去信不信?
我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但我深知,永远不要和一个武汉姑娘对着干……
淡定地,随手设置了静音,又下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那个烟疤。
耳畔江风徐徐,眼前历历晴川。
白玛哦白玛,我健忘的弟弟……
不用对我说图及切,那都是敏度的,这些穆欸本就是你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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