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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最后一个义工 · 4

  (六)

  果子端起酒润喉,暂停了吹牛B。

  他面上浅浅的笑意,半分愧色都没有,淡然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没人说话,小屋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半晌,有人悄悄打了个哈欠——OK,真是个够无聊的故事,真是个脸皮够厚的讲述者。

  打哈欠的人是我。

  本以为收留的是个流浪歌手,实则是个闲得没事干的啃老族。

  你既然家里那么有钱,何苦一本正经地和我谈工作待遇,还月薪不能少于5000元……

  有意思,真有意思,小屋一世英名,收场前的最后一个歌手,居然是个跑来体验新奇生活的富二代。

  真是个完美的句号。

  想想人家的出身背景,再摸摸自己裤兜里那个信封。

  妈的智障,我还打算给人家发遣散费。

  我还以为给人家的遣散费足够多。

  咕嘟咕嘟,一瓶酒很快喝完了,果子抹抹嘴,左右看看。

  他客气地说:既然开了头,那就一口气讲完吧,谢谢你们的聆听哈。没人接茬儿,客人们尴尬地互相看看,大眼瞪小眼。

  我气笑了,聆听个屁啊,差不多就行了孩子,照顾一下国情,别继续炫富了。

  算我走眼,怪我太相信直觉,硬把人和歌画等号,错把没心没肺认成简单快乐。

  也罢,人家的心理素质既然那么好,我他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就打烊吧,把他喊到门外,辞退的消息直接宣布了得了。

  我刚要起身,冷不丁地,灯忽然暗了,果子抬手摁灭了开关。

  他笑了一下,说:接下来的故事还是关于钱,我关了灯讲吧,不然不太好意思说……

  都讲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居然还会不好意思?

  屋里一片骚动,所有人都被他的情商感动了,看来人间极品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我气得笑出声来,讲吧讲吧,讲讲你爸爸后来给你买的什么跑车。

  他半天没说话,还挺会卖关子的。

  屋里漆黑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听见他轻轻地说:后来梦醒了,忽然就醒了。

  他说:后来爸爸死了,忽然就死了。

  (七)

  梦醒时分,2011年4月16日。

  果子说:

  2011年的4月16日中午,我终于选好了那辆车的配置,打电话催我爸汇款。

  我爸说没问题,只要我能把大学念完,想买什么东西就给我买什么东西。他说现在正在喝酒应酬,一会儿散席就安排人把钱打过来。

  我等了一个下午,钱一直没到账,我爸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晚上十点,电话终于通了,里面哭声一片,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死去活来:赶快回贵阳,你爸不行了。

  爸爸不行了?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买的票,怎么上的飞机,全是空白。

  亲戚在医院门口接我,他让我先别哭,说我妈妈已经哭不动了。我没哭,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走到病房门口,一群人围坐在里面,我妈还哭得动……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我不敢进去……

  医生让我去他办公室一下,说是妈妈死活都不去。

  医生告诉我说:你妈非说你爸还有呼吸,让我们继续抢救,还一直要求转院……你爸现在有呼吸,是因为戴着呼吸机。

  他让我签了一张单据,说是死亡证明。他说:昨晚送过来时就已经不行了,死因是脑梗,准备后事吧。

  我不敢去看我爸,一直待在病房外,坐地上抱着头,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一边空白一边奇怪,我怎么一直没哭出来?

  不知怎么回事,我站到病房里来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没过一会儿,人全都出去了,我妈也被架出去了,只剩我一人和我爸待着。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呼吸机嘀嘀滴的声音,我爸脖子上延伸出一根助呼吸的管子,浑身弥散着浓重的药味和酒气。我碰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爸死的时候48岁。

  果子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当时站在床前不停地哆嗦,我爸死了,就躺在我面前,可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掐自己的脸,再摸爸爸的脸,不是在做梦,我爸爸真的死了?

  那以后谁赚钱养家?我和我妈以后该怎么办?

  那种感觉,就好像还没来得及背降落伞,就忽然被人从飞机上踹了下来……不停地失重下坠。

  从未预料到的场景结结实实地摆在眼前,这一切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除了发蒙,什么也做不了,连怎样才能哭出来都不会了。

  发木的脑子里只嗡嗡旋转着一个念头:那以后谁给我和我妈挣钱?

  (八)

  一蒙就蒙了许多天。

  灵堂7天,流水席24小时开,道士做法,满眼的青烟白花。

  来的人很多,哭的人很少,许多人匆匆赶来,站到果子面前试探性地问:你爸爸临走时交代过什么没有?有遗嘱没?

  他眯着眼睛回答:我爸去世得太突然,一句话都没留下。

  来者怀疑地盯着他瞧,一脸的阴晴不定。(子午坊 www.ziwufang.com)

  果子说:我蒙了好几天,直到头七最后一天……麻烦上门了,有人大闹灵堂索债,掀翻了一片花圈。我吓了一跳,终于清醒过来了,原来我爸欠别人这么多钱,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我和我妈都傻眼了,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会欠别人钱?

  公司账上的钱根本不够还,当务之急是速速筹钱,不然人家不让我爸入土为安。我和妈妈戴着孝跑工地,跑所有与人合作的项目,但所有人都一个口径:按合同办。

  好吧,那就按合同办吧,能拿到应急的钱就好。

  可帮忙的亲戚说:很多东西是不会写在合同里的,有很多是口头协议、人情协议,如果全照合同处理,你爸爸的生意根本不可能赚到钱……

  我和妈妈什么都不懂,除了按合同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果然被说中了,一分钱也没拿回来,帮忙的亲戚见没拿回钱,眨眼也不见了。

  这还只是开始,刚刚好话赔尽,勉强把白事办完,法院的传票就来了,一次就来了六张。

  我和我妈被传票吓坏了,难不成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会被告上法院?那在亲戚朋友面前我们还能有什么脸面?赶紧想办法,应该也有不少人欠我爸的钱,如果把钱全讨回来,或许能过了这一关。

  不讨债不知人情冷暖。原来这世上,讨债比讨饭难。

  整整讨了两周,脸色看尽,一分钱没讨回来。别人一句话就把我们将死了:你拿出证据我就给你钱,拿不出你凭什么问我要钱?

  妈妈气哭了:你当初借钱时,难道没给果子爸打过借条吗?那么大一笔钱,说赖就赖了吗?人家手一摊:借条呢?你没找到借条,我就不欠你家的钱。

  明明我们是债主,可他们却像是在呵斥乞丐。

  ……

  印象最深的是我爸的一个好兄弟。他家住的四层别墅是让我爸垫钱修的,入住那天还请我们一家人去吃过饭,当时他白酒一干就是一大杯,指天骂誓要为我爸两肋插刀。

  他那时候还殷勤地给我剔鱼刺,跟我爸说,你儿子就是我儿子,他还热情地喊我妈大嫂,说长嫂如母。

  我和我妈抱着最大的希望去了他家,结果防盗门怎么也敲不开。

  客厅里明明有电视机的声音,窗帘缝里明明有光透出来。

  我和我妈傻站在门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子午坊 www.ziwufang.com)

  妈妈气哭了一次又一次,眼泪擦干,还要接着跑法院。我陪她坐在法院调解室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受人唾骂。

  别人欠我们的钱要不回来,我们欠别人的钱却不知道该怎么赖。那些平时逢年过节来家坐坐的,问你成绩怎么样的叔叔阿姨,如今拍桌子瞪眼睛,除了一副赶快还钱的嘴脸,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妈妈半辈子活在麻将桌上,人情世故方面不懂,翻来覆去只会哀求,哀求到最后她也急了,她喊:你们以前可不是这样啊……他们一句话顶回来:别扯以前,今天只说钱!

  我们家是一夜之间变赤贫的。

  四辆车全被扣,积蓄存款也全部给爸爸抵债了,我自己存的钱也没保住。家里好几处房产也卖了,从家具家电到手表首饰衣服,能卖的全卖了,包括妈妈的麻将桌和麻将牌。

  卖来卖去,一干二净,欠款大头终于还清,零头还差20多万元。

  这个世界,看你笑话的人永远比在乎你的人多。

  妈妈找要好的牌友借钱,没一个牌友肯接电话,没一个回复短信。

  万般无奈,找亲戚们借这20万元,借了一圈,亲戚全变路人……别人知道你还不起,知道你翻不了身,别人怕拖累,别人已经不想再和你当亲戚。

  十几个亲戚处借来的钱总共不到一万元。

  亲戚打发叫花子。

  (九)

  唯一没卖的是郊区的一间小公寓,我和妈妈最后的栖身之所。

  家徒四壁,我们俩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经常听到妈妈梦里的痛哭声。

  那天夜里,妈妈又在哭,我悄悄起床,躲到厨房里抽自己嘴巴子:20万元,刚好是你上一个学期花掉的钱。我一下接一下地抽我自己:你还想买车呢你,你爸爸死的当天你还想买车呢你!

  现在怎么办?把这个小房子也卖了抵债吗?然后怎么办?流浪街头去要饭?

  卖了这个房子,就不用去要饭了吗?家里快要断水断电,已经凑不出半个月的菜钱……

  门忽然响了,都凌晨四点了,谁这么用力地踹门?听动静好像不止一个人。

  他们好像喝了酒了,凶神恶煞般地喊:滚出来!没钱还就拿房子还!

  他们一边喊着开门开门滚出来,一边玩命地踹门,一声比一声响。

  墙皮噼里啪啦往下掉,妈妈光着腿裹着被子跑出来。她像个孩子一样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哆嗦着问:怎么办?

  妈妈吓得快瘫倒在地上了,她养尊处优了半辈子,从未遭遇过这种场面。

  我使劲用肩膀抵住门,苦苦哀求:各位大哥,现在已经很晚了,实在不方便开门,你们明天再过来好吗?求求你们了……僵持了整整一个多小时警察才来,应该是隔壁邻居嫌扰民,报了警。警察在门外训斥了几句,我和妈妈躲在门里,大气也不敢出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好了,终于结束了,抢房子的人散了。

  我刚把妈妈扶上床,门又响了,他们又回来了,这次不是踹,明显是在用肩膀撞。

  我慌忙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可他们说:你们这是私人财务纠纷,你们自己解决吧。然后电话就挂了!当时整个心都冷了,想喊想骂,却不知道该骂谁,骂什么。

  门被撞得咔嚓响,声音明显不对了,我赶紧跑过去用力抵住门,一侧头,妈妈也跑过来了。

  她嘴唇咬着,一边哭,一边和我一起用肩膀抵住门。门每被撞一下,她就摇晃一下,披头散发,脸已经哭花了。不知怎的,我眼泪唰地下来了……我爸爸死那天我没哭,讨债受辱我没哭,现在我是真想哭了。

  眼前一秒钟就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再反应过来时,厨房里的菜刀已经跑到了我手里,我正发疯地劈着门。一边劈砍,一边喊:门不用你们撞,我自己劈开!谁敢进来我连他一起劈开!

  ……

  门外终于安静了,菜刀深深地嵌在门板上。

  妈妈已经吓得哭不出来了,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鼻涕眼泪把头发糊了一脸。

  我跪下,抱住她,她惊恐地想挣扎,我使劲把她搂紧,脑袋塞进她怀里,嗷嗷地大声哭出来。

  原来落魄的滋味是这样的,原来家徒四壁无力还债的滋味是这样的。

  换作半年前,打死我也不可能相信我们一家人会被这区区20万元逼疯。

  太难受了,我宁可自己从没在那个富有的家庭里生过长过,这样就不用生吞这巨大反差带来的折磨。

  我心里想:已经是绝路了,死吧,干脆死了吧。

  哭完了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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