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宝到县里开会去了以后,高增福兢兢业业料理着灯塔社的日常事务。旱田冬小麦地里锄草松土,稻田复种小麦地里打土块、拾稻根……这些农活儿,男女社员们组成的几个生产组分地段劳动,按地亩包工,全上地了。
往年,汤河流域的庄稼人都是过了灯节才上地。今年灯塔社过了“破五”就出动,提早了十天,开了宣传总路线以后的新风气。同村的郭振山互助联组不甘落后,正月初七,杨加喜和孙志明就匆忙地督促各组也上地。接着,在初八和初九,河对岸的高增旺互助组、王来荣互助组和郭振华互助组,一排一溜的庄稼人都学农业社的样儿,陆续出现在北原上和汤河南岸的麦地里了。社员们人人高兴!
但是不久,发生了叫人不高兴的事儿。春节那几天还只是官渠岸几个中农私下议论灯塔社的草棚饲养室太小,气味不好,到了锄麦地的这几天,终于成了人们在劳动中公开谈论的话题了。话是一股风,大伙儿传播起来很快。灯塔社的社员们开始表现出不安。饲养员向副主任报告:已经有不少人悄悄地抽空儿到饲养室,看牲口是不是果真瘦了,或者瘦了多少。杨加喜和孙水嘴到处向人们大声地庆幸说:“多亏郭主任有计划!俺官渠岸联组秋后先盖四椽的大瓦房。俺有了好饲养室,冬里再转社。俺稳稳妥妥!”这些话无形中助长了社员们的不安情绪,给人们造成一种印象:似乎郭振山比梁生宝看得远、拿得稳、有办法……
小心谨慎的高增福,赶紧同两个生产队长冯有万和杨大海商量。他们召集了一次社员大会,把主任去县里开会以前说过的两件事先宣布了。头一件是勤起圈粪。饲养室的空气就会好些。第二件事是到阴历二月初八黄堡镇骡马大会的时候,准备卖掉一些建社时接收的老弱牲口,新买几头精壮的大牲口;这样减少了头数,既好使用又省草料……高增福甚至于过早地向社员们漏话说:“为了调换牲口,主任这回在县上有可能要求到一笔贷款哩。”社员们知道了领导人原来是心里有数的,情绪就都稳定了。
只有一队社员白占魁例外。他听了高增福的解释以后,鼻孔里冷笑了几声。他轻视得连看也不喜看副主任一眼。大伙高高兴兴议论着离开会场的时候,他别别扭扭,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自己的草棚屋里,白占魁站在潮湿的土脚地上,才向坐在炕边对着窗台上的镜子拢头的婆娘,愤恨地臭骂:
“高增福是啥东西?凭啥当农业社的副主任?论讲话是叫花子卖米,没几声(升)就完了。论办事,他没能力!看梁生宝才不在几天,把他紧忙成啥哩,恨不得趴在地上给社员们磕头!”
李翠娥把嘴唇噙的头发夹子插进辫根里去,笑问:
“社里又为啥事开会?把你气得……”
白占魁划火柴点着他耳朵上夹的半截黑卷烟,蹲在脚地吸着,嘲笑地说:
“干部办错了事儿。翠娥!当初建社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听我的话,捏住郭庆喜和梁生禄的脖子,叫这两家大中农多投资,给每队盖一座高瓦房做饲养室。干部们傻瓜,不这样办,可显能地收拾起两个又低又小的草棚屋,还说这是勤俭创业哩。好!现时人人都看清了:饲养室小,牲口多,气味不好!看他干部们这阵儿怎么办呀?哼!不要我老白当干部?看他们这回怎下场?”他说着,看见李翠娥在镜子里头的脸眯着眼笑。
白占魁在幸灾乐祸的心情中感到舒服。他认定社干部们计划不周,做错了事情,现在正被动。他告诉他婆娘:高增福的解释,他听起来,纯粹是向大伙求饶,既掩盖错误,又笼络人心,哄骗社员对干部们的信任不要动摇。白占魁看见高增福领导很吃力,这是他整高增福的大好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等梁生宝回来就迟了。
白占魁对坐在炕上的风骚婆娘商量说:
“翠娥!高增福把咱们欺压住了。我当不成干部,全是他小子在社里头使坏。我这回想给他小子一点难看!”
李翠娥,三十几岁仍然像个大姑娘、小媳妇一样,背着两条长辫儿,不正经地笑着,问:
“你怎么给他难看呢?”
“我有办法,你甭劳神!”白占魁吹大牛说,“他小子这阵儿正作难,我找碴儿和他小子闹呀。他小子不敢像从前那样硬,保险!”
“你闹就能当干部吗?”
“我丢他的人。我叫他当副主任也没威信。我出了头,他小子再也欺负不住咱们了。”
“啊呀!”李翠娥有点怀疑,“你当心事情闹大……”
白占魁把少半截黑卷烟头儿往短烟锅里使劲塞着,咬牙切齿对婆娘说:
“你放心!我的主意铁硬,这回我不饶高增福。他小子是给人家做活长大的人,不是料理事情的材料,可现时当着副主任。我是当过班长的人,根本没做过庄稼活儿,我会料理事情,可他小子叫我只做笨活儿,连卖豆腐都不让我去,我受不了他小子这口气!”
“你当班长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呀!”李翠娥忍不住笑着,“你要是在解放军里当过班长,那好哩——咱俩儿都能当干部!”
白占魁一听婆娘提起这事,他就恼火起来。
“我当班长是在国民党军队里,怎样?解放前,老子吆大车的,没杀过人!没放过火!解放后,老子斗恶霸,斗地主,不比他们哪个穷庄稼人勇猛?中央人民政府里头,以前国民党军队的将官有的是!”
“那是在北京。这是在蛤蟆滩呀!”
“所以说:在这小地方,咱叫小鬼就欺压住了。我这回绝不宽容他高增福!”
“你当心人家说你反社!”
“甭吓唬小娃哩!”白占魁龇牙咧嘴反驳他婆娘,“一来我没说过农业社不好。二来,我也不说梁生宝、冯有万和杨大海他们不好。我光咬住他高增福不放,看他小子把我怎样?他小子在官渠岸敌不过姚士杰的手腕,自己的互助组败散了,跑到咱蛤蟆滩来,可当农业社副主任。他小子本领不强,我不怕他!”
“算了!算了!”李翠娥直截了当嘲笑,“我知道你那点厉害。你就在咱屋里厉害一阵算了,你出去可甭这样胡咒乱骂。高增福现时入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知道人家现时是以社为家的红人儿,社员们都叫好。你和人家闹,当心社员们不答应你……”
白占魁听他婆娘说的这点倒是有些道理。经这一提醒,一些平素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在白占魁头脑里更加注意了。高增福自入党以来,办事的确不像从前那么急躁。对人的态度也和气多了,不像从前那么面冷。碰见社员,高增福总是先打招呼,问长问短,甚至于碰见白占魁自己,也不例外。这些印象使白占魁不能不在意他婆娘的话。长安十二时辰小说
“那么就叫高增福老欺压咱吗?”白占魁反问他婆娘,“我这辈子也甭想当干部吗?……”
李翠娥笑说:“你和他硬闹,更当不上干部。”
“你说我该怎样呢?”
“你和他相好嘛。”
“噢?叫我巴结高增福吗?办不到!”
“你也甭巴结他。你先听他的话,学乖,老实干活儿……”
白占魁嘴一扁,鼻孔里轻蔑地一响:“哼!……”
“你试一试。”婆娘认真地劝说。
“不!太窝囊哩!他小子从前是姚士杰的长工,这阵儿神气得很。我就是不愿对他小子低三下四……”
“你还把人家当成四合院旁边草棚屋住的那高二吗?人家现时住在生茂院里了,当着农业社的副主任,和咱成了离不远的邻居。你死记着旧仇,不和人家相好,碰见人家立眉瞪眼,还想当干部吗?梦里当去!”
婆娘这话倒是挺有些见识。白占魁有大小事情,都要和她商量,叫她拿主意。但现在,婆娘说到高增福时挺亲切的口气,引起了白占魁的反感。他疑心地看看这个风骚婆娘,是不是她新近又对高增福有意思了呢?高增福现在代替解放前的姚士杰,站在蛤蟆滩的好汉台上了。白占魁和李翠娥住的草棚屋,的确就在高增福借住的王生茂草棚院后头,两家只隔着五十来步稻地小路。白占魁想:“这小子打光棍已经几年了。去年互助组丰收,现时吃的不愁,人也不像在官渠岸住的那时又黑又瘦、愁眉苦脸的模样了。”想到高增福现在拿着权,入了党,棉衣裳也换得崭新,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白占魁又眼红又恼恨。他比喝了一大碗陈醋,还要难受。
他独自思谋了一阵,然后看也不看婆娘一眼,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你甭胡出主意!我不和他小子相好……”
恰好在第二天上午,白占魁和另外两个社员在饲养室里起粪,听见院子里冯有万的声音对任老四说,豆腐坊在黄堡镇粮站买下五百斤黄豆,得套社里唯一的那辆从前属于梁生禄的铁轮大车,要饲养员指派一头牲口去拉。
大舌头任老四的声音:
“那还是套生禄家的大黑马……”
白占魁一听见这话,就在饲养室里头大声嚷叫:
“让我去吆车,有万!”说着丢下铁锹就往院子里跑。
他出来一看:不只是冯有万和任老四两个,他的仇人高增福也在院子里站着。想不到会三对面僵起来,现在白占魁想退回去也不好退了。他想:硬着头皮闯这一回,看他高增福怎么样吧!想到他婆娘从前和他一样臭骂高增福,现在有了和这新邻居相好的意思,白占魁看见副主任衣裳穿得比从前新,肚里也有气。
他把铁青验吊下来,等待着有万的回答。他摆出一种很强硬的架势,准备当着副主任的面和队长冲突。
他想:“我当不上干部,卖不上豆腐,连大车也不能吆吗?只有在饲养室里起粪的时候,就一定派我吗?”
他思谋好这些词儿,等有万一拒绝他,他冲口就说出来。他准备着最坏的情况——出社!
他看见队长很作难地看着副主任,眼光里的意思好像说:
“这家伙因没叫他卖豆腐就一肚子气。这回不叫他去吆车,恐怕他更……”
副主任也很作难地看着队长,眼光里的意思好像说:
“罢罢罢!这回叫他吆车去吧。……”
高增福很勉强地对冯有万点了点头,冯有万命令白占魁说:“你和老四一块套车去!有义在黄堡粮站等着你,装了车,你们一块回来!”
“是!”白占魁滑稽地立正,然后欢溜溜地跑出街门外去,从土场上牵牲口套车。
白占魁给这次冒险的成功陶醉了。他感到自己套车的动作轻飘飘的,有点像过春节时喝了两碗米酒的那种感觉。他心目中铁硬的汉子软了,他浑身都是舒服的。他想:“只要你高增福肯向我老白让步,咱两家慢慢变成相好的邻居,也能行嘛。”白占魁知道他婆娘的底细,对她的行为并不认真。
一九四二年,当驻在黄堡镇的国民党军向山西中条山开拔,李翠娥把他隐藏下来的时候,她的本夫被姚士杰暗中勾引的国民党军拉了壮丁。两年以后本夫没有音信,姚士杰督促他们请了一桌客,成了正式夫妻,他还发现姚士杰还继续到他草棚屋去哩。这新邻居高增福,只要不和他作对,肯向他让步,副主任常到他草棚屋串门儿,欢迎!……
白占魁就是这样的心思,吆着空车到黄堡镇的。一路上他坐着车辕,喜得闭不上嘴。
在黄堡镇粮站装了黄豆以后,老实头冯有义说:
“占魁,你等一阵儿,我到街上办点事,完了咱一块回。”
白占魁听也没注意听冯有义说什么,他吆着车就走了。在黄堡街道上,他碰见姚士杰迎面走过来,满脸堆起笑来,向他拱手道贺,开玩笑说:
“老白!恭喜!恭喜!又当车老板啦?”
“嗯!”白占魁神气地点头,坐在车辕上没有下车。
姚士杰竖起大拇指头摇晃着,一脸奸诈地嘲笑说:
“好好干,老白,等你社里拴起胶轮车,你就出去吆车拉脚了。到那时,嗯,才有油水哩……”
“一步一步来嘛!”白占魁在车辕上得意地说,“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儿,就是越来越宽喀。你放心,去年春荒,我不是吃了你二斗白米吗?我迟早要还你!”
白占魁脸上摆出将来有办法的神气给姚士杰看。姚士杰的话提醒了他:社里将来有了胶轮车,他就真是车老板了。他现在比他吆空车来镇上的时候,更加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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