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牛刚粗壮、高大的庄稼人身体在街道上站住了,非常高兴地对生宝说,“好啊!这可是你的个好对象啊!这女人我知道:窦堡区范村乡把她当重点培养哩!那里的党支部千方百计不让她离开,想叫她离婚以后就在范村和谁结婚。她因为范洪信的为人伤了她的感情,坚决不愿留在范村了。你看!她刚刚回到竹园村娘家屋里不到半年,又成了那里的互助合作代表了!”
生宝听牛刚这么一说,开始从心底里热爱刘淑良了。有万丈母娘对刘淑良只了解一方面,所以介绍时强调她从小跟她爸劳动,结婚到范村以后还是劳动,以至于生宝和她见面时,她劳动大了的手脚首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并且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现在经牛刚介绍了这更重要的另一面,加上她刚才落落大方的大姐风度给生宝的好感,生宝思量:嗯,这定是有心胸的女人。永夜君王小说
生宝对牛刚坦白说:“我想趁这回在城里开会的机会……”
“好嘛!”牛刚热情地赞同,“要我给你说话吗?”
“暂时不要,等要的时候……”
“伙计呀!”牛刚亲热地拍拍生宝的肩膀,开玩笑说,“文明一点啊!你现在已经是大伙注意的人啰,甭搞得满城风雨。先甭声张!私下进行妥啦,回去再公开。”
“对对!”生宝严肃地同意,说,“先对他谁也甭漏风!”
“还有,你俩都是有过爱人的人了,在这儿谈的时候,不能影响你们开会、学习!”
“放心!”
他们到了县农业技术站。一打听,韩培生前两天才宣布调到县委农村工作部了。他们折转又朝县委走去。刚走到一个街口拐弯的地方,韩培生满面笑容过来了。
“你到哪里去?”生宝和牛刚同声问。
培生说:“到县中找你们去呀!我现在调到县委做互助合作专职干事了,专门驻社。根据中央的指示,每社配备一个驻社干部。我还在灯塔社。嗯!生宝,给你!”
专职干事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本本和一支钢笔,交给生宝。
“这是做啥?”生宝不明白地眨着眼。
培生把本本和钢笔往生宝手里塞着,解释说:
“上回杨书记到灯塔社的时候,还给了我个任务,要教给你学文化。我这个老师怕你不好好学,先买点文具送给你,逼你一家伙!就是这!你看怎样?”
三个被革命工作聚集在一块的同志当街演戏,吸引了许多过往人的眼目。生宝迟疑着,不好意思接受的样子。
“收下吧!”牛刚帮着腔,隐隐乎乎指刘淑良的事说,“现在你学文化,很快就有好伙伴了。”
“对!”韩培生满腔书生气地同意,“咱俩一块学习,我自称老师是和你开玩笑哩!”
生宝努力忍住笑,接受了驻社干部的礼物。
渭原县的县区乡三级干部会和互助合作代表会的头三天,是陶宽书记的报告和讨论这个报告。报告的内容是粮食统购统销和宣传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以后农村的新形势,党的政策和方针,按照中央指示精神做出的全县互助合作规划,以及为了实现这个规划必须采取的一些组织措施,听了令人感到鼓舞,同时也感到责任重大。
梁生宝坐在几千人的大礼堂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主席台上穿蓝咔叽布棉制服的陶书记。他集中全部注意力使劲听着,只怕有一句话从他耳边滑过去。生宝虽说不能确切地听懂每一句、每个词语,但是因为说的是他最亲切、最熟悉的身边的事情,所以意思他全能明白。他看见黄堡区王书记、周区长以下所有的区乡干部,只要会记笔记的,都是埋头在本本上写着。他自己尽管有热心的韩培生早先送给他的钢笔和本本,却一点也用不上,只好用脑子记吧。
讨论会是以区为单位分组进行的。早晨是温习报告。区上王书记和周区长根据笔记,分段重讲一遍,为的是使不识字的区乡干部和互助合作代表们懂得更明白一些,印象更深一些。上午和下午,大伙发言。小组讨论会的发言踊跃和积极是空前的。从全区各村进城来的这些穿着四个口袋制服的农村干部和穿着两个口袋衣服的庄稼人,不能仅仅说他们对党的领导完全拥护,不,更确切地说,他们从心里头感激党的领导。几乎人人都感慨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天!毛主席对人民的事情想得真个周到!”至于更多的道理,系统地分析,却很少人做得到。只有讨论到互助合作规划的时候,人们的话才多起来了。大伙对于一九五四年冬天每乡办一个社、一九五五年冬天每村办一个社的规划,议论纷纷。有些互助联组长等不得冬天,要求夏收以后就允许他们办社。有些重点互助组长根据规划的精神,分析了组内成员的觉悟程度和经济力量,提出了自己办社的时间。所有的人对于眼下还是新奇的、甚至是神秘的农业社,两三年内就要变成普通的现实这一点,充满了热情和欢乐。
在黄堡区的小组讨论上,梁生宝是受到注意的人。他提出灯塔社在一九五四年冬天扩社的时候,向所有积极要求入社的贫农和生产、生活有困难的中农开门;到一九五五年冬天,他要争取上、下河沿的四十七家农户全都能入社。生宝的意思就是说:三年实现合作化!同时,他对郭振山要求官渠岸互助联组在夏收以后提前办社,表示热烈的同情和支持。他希望:他们这个九十九户的行政村,同一年成为汤河上头一个合作化村,并且最好是像窦堡区大王村一样,能够办成一个联社。
生宝的这番表示要同郭振山团结起来,并肩前进的愿望,得到了区委王书记、卢支书和其他大多数区乡干部和互助合作代表的赞成。身体高大的郭振山却不冷不热地咧嘴一笑,说:
“生宝同志,你这是一番好意,只怕我的能力跟不上你哩。再说,咱们明年冬天是不是办联社,也不能由你我两个人说了就算,要由官渠岸的人民和上、下河沿的人民决定。……”
区长周守义和樊乡长,还有几个区干部显露出赞成郭振山的笑容,欣赏地点着头。
参加黄堡区小组讨论会的县干部魏奋和韩培生,显然看出了领导干部中间这种看法上的不一致了。他们拿观察的眼光盯着生宝脸上的反映。
生宝不在乎地咧开他下嘴唇略微厚点的嘴巴笑着。他能揣摸到郭振山的心思:一方面是不服气他,另一方面可能还因为官渠岸富,不情愿和穷灯塔社联合哩。生宝不想说什么过早引起争论的话。他只是笑一笑,看着王佐民和卢明昌。卢支书也看着王书记,显出不满意郭振山的神情。
主持讨论会的区委书记一直在用手摸着丰满的腮帮,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
“振山同志,”王书记终于很严肃地说,“生宝同志说的是两年以后的事情。而且这是他的希望。嗯,也算一种理想吧。谁也并没有决定!真正到了你们下堡乡五村全村合作化的一天,办不办联社,由谁来决定呢?我说是由党对群众的教育来决定。党对群众的教育工作做好了,群众就愿意。党对群众的教育工作做不好,群众就可能不愿意。共产党员不能笼统地说人民决定!嗯,不能这样说!”王书记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看着郭振山。
“尾巴主义!”牛刚在旁边低低加了一句。
郭振山有圈脸胡楂的大脸盘全红了。他把烟锅插进烟口袋里去装烟。一直到休会,他再没发言。
这回休会以后吃饭的时候,生宝故意走在郭振山一块,进了食堂挨他坐着,同他说笑。生宝看见卢支书也和郭振山开玩笑,就知道支书和他是一个心眼。他从心里头爱惜振山同志丰富的社会经验,有一套办事能力。什么时候能让振山同志彻底认识自己的错误,同他一心干起来就好了。下堡乡五村的合作化多么需要他们两人的团结啊!
生宝这回到城里开会,受到比前两回加起来还深刻的教育。头一回他和改霞一块来参加土改的青年积极分子会议,心里想着:分得了地主的土地,他就有办法了;生活会好起来,会把童养媳妇的病治好的。他要当好民兵连长,保卫下堡乡人民的新生活。第二回,他当了丰产的互助组长来开互助合作代表会的时候,也只想着:可要搞好生产哩,保证他的几家穷邻居不会重新卖地,准备着将来办农业社。什么时候办农业社呢?他脑子里还是非常模糊的。想不到时间只隔了一年,自己就办起了灯塔社,再过两年,村村都有农业社了。这给他精神上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和勇气,使他感到吃饭也香些,睡觉也舒服些,甚至连胸怀也宽广了一些似的。
牛刚把生宝和刘淑良的婚事告诉了韩培生了。培生鼓动生宝抓紧这个见面和谈话都方便的机会。生宝在进城的第四天中午休息的时间,就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县中学生宿舍东斋女干部和女代表住的院里。
“峪口区竹园村的刘淑良在哪个屋儿住?”他问院里碰见的一个女同志。
女同志看了生宝一眼,指了指东二斋二号房子。
生宝走到东二斋二号房子门口,勇敢地、坚定地大声问:
“峪口区竹园村的刘淑良同志在这里吗?”
“在啦,”是刘淑良的声音,“进来吧……”
生宝推开板门,见屋里有四个女代表。刘淑良捧着一个大碗在喝水,一见到生宝,开始表现出意外的神情,随后在其他三个女代表注目之下脸红了。生宝没有进屋去,只说:
“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句话。”
刘淑良想说什么的样子,却没有说。她犹豫了一下,放下水碗,出来了。她脸还红着。她显得比几天前在食堂院圆门外头见面时倒紧张。生宝摸不来这是为什么。
生宝在当院一棵还没有发芽的槐树跟前站住了。刘淑良低声说:“到那边院子里去……”
生宝跟着刘淑良来到东四斋院里。这里住的不知道是哪个区来的女干部和女代表,根本没一个人认识梁生宝和刘淑良了。生宝从心里头佩服刘淑良的机智和沉着。
“春节的几天想到竹园村去,总是忙得没抽出个空儿。”生宝抱歉地细解释,“不是替换饲养员喂牲口,就是有走亲戚的人到俺社里来参观。好大一个摊子,我撇下一天也不放心嘛……”
刘淑良现在脸不红了。她盯着生宝老老实实说话的样子,忍不住喜欢地笑着,不安地说:
“你叫我出来说什么话,赶短截近说吧!甭绕大弯子了……”
生宝也不是木头木脑的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刘淑良同房子的那三个女代表,肯定很注意他们说话的时间长短。为了刘淑良回去好应付她的伙伴盘问,生宝就赶短截近说:
“我想和你备细谈叙一回……”
“啥时候呢?”
“听说今黑间专给咱参加会的人演电影。你托个词儿,不去看电影,行不行呢?”
“行。在啥地方谈呢?”
“就在县委农村工作部住的院里。从圆门口往里头数,第四个房子。门前有一棵梧桐树哩。你记住,甭摸错了。”
“那是啥人的房子呢?”刘淑良怀疑地问。
生宝看见她心眼这样机灵,高兴地忍不住笑,说:
“那是俺灯塔社的驻社干部,姓韩,叫韩培生。我这回来和你约会,全是他给我出的主意。你甭忌讳他,人家到时候看电影去呀。我在那里等你……”
“好,就这么吧!”刘淑良同意了,随即转身头前走了,显得相当匆忙,回去必定要对那三个女人撒谎。
生宝望着大方而正经的刘淑良的背影,觉得她真个美。连手和脚都是美的,不仅和她的高身材相调和,而更主要的,和她的内心也相调和着哩。生宝从来没有在他所熟悉的改霞身上,发现这种内外非常调和的美。拿刘淑良一比较,生宝就更明白改霞和他的亲事没有成功的原因了——两个人居住得很近,其实思想和性情却不合!
生宝在从县中学生宿舍的东斋回西斋的路上,很有兴趣地想起:一年以前他想约改霞谈一次的时候,他有那么大的疑虑,一点也不主动。去年五月的那天晚上,他被改霞突如其来的热情迷惑住了。幸而有互助组的人在冯有义院里等着他开会,打散了他们不合适的婚姻;要不他今天怎么还会找刘淑良这样合适对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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