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宝畅快得大笑起来,像原始人发现了石器。“哈哈!官渠岸哪个能人想出的这个难题?增福!到了春季,天气一暖,咱们不会勤起粪吗?咱们是农业社呀。咱们劳力多,有工分呀,咱们为啥要像他们单干户那样,等牲口粪堆满了圈才起呢?牲口粪起了,饲养室的气味不就小了吗?增福,这么说,咱们得定出个规程:春秋两季三天两天起一次粪,夏季要见天起一次粪。叫它饲养室气味再大!”农业社主任嘴巴上使着劲儿,显出一种志在必成的气概。
增福聚精会神听着。消瘦脸上先是惊讶,随后高兴起来了。副主任响亮地在自己的光头上拍了一掌,嘲笑自己说:
“榆木脑筋!人家拿单干户的眼光看农业社的事哩。你这么容易叫人家唬住,忘记自家的优越性哩!”
生宝见副主任情绪好了,高兴地解释说:
“不光你没想到,开头我也惑住了。”生宝趁这个机会劝说增福,“往后你再听见官渠岸有谁说啥,你上下、前后、左右地思量。你甭一听说咱社不好的话,心里有些发毛躁。其实这回这话对咱们有好处哩……”
“不等牲口受不了气味,咱们就想出办法了。”增福庆幸地说,情绪更好起来了。
“就是的!”生宝满意地笑着,更进一步提议,“我这回到城里开会,看县上能给咱多少贷款。要是数目不小,咱们到阴历二月把瘦弱牲口卖了,添点价款,买强壮牲口。到底强壮的大牲口好经喂、好使唤,饲养室也不那么挤嘛。你说对不对?”
“对啊!好主意!”增福听得眉飞眼笑,高兴地叫着,“就这么办!你到城里求杨书记多给咱穷社批一点贷款好不好!家里的事情,你就放心。好,时光不早,你明日要进城,咱们早点睡!”高增福现在简直换了一个人。
两个主任高高兴兴地分别了。第二天早饭后,梁生宝和郭振山背了自己的铺盖,一同进城去了。
主任走后,高增福对灯塔社的一切事情加倍地操心。工作组曾经讲过话:社员要以社为家。高增福想:“咱不是以社为家。咱是以社为命!主任说得对。主任最能摸着我的心底。拆了自家的草棚屋盖饲养室,我爷俩住在这生茂从前喂牛的草棚里来入社,我活在世上还图啥呢?就是要把灯塔社办好嘛!”
增福学生宝的样子,每天一早一晚到两个饲养室和一个豆腐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他一到饲养室不是帮助扫院,就是帮助给牲口添草;一到豆腐坊,不是帮助往灶火里添柴,就是帮助往锅里头添水。他觉得这样做很随便、很自然。像郭振山那样摆出高人一等的神气巡视做活,即使有能耐高增福也不爱,何况他自知无能。他倒是爱梁生宝沉住气,有点领导人那股稳重劲;可惜他暂时还办不到。他帮助做活的时候,由不得随时同饲养上和副业上的人说些他所想起的话。他想起什么好主意就由不得说出来。他深深地惋惜自己肚里搁不住事儿。
主任进城以后的第三天,高增福提了帮助任老四修理好的牛套绳,到一队饲养室去。社员白占魁迎面走来了。前国民党军下士灰暗的细长脸上,拧眉瞪眼,撅嘴吊脸,好像又是刚刚和他婆娘李翠娥闹了仗出来似的。高增福自从当了农业社的副主任,完全不记去年春天活跃借贷时两人在学校里吵过的那回了。他本着团结一切社员的精神,主动和白占魁打招呼。主任说得对!要改造这号人,不同他说话是不成的!
“占魁,你到哪里去呀?”副主任关心地问。
白占魁却不答话,吸了口廉价的黑色烟卷,继续走他的路。
“占魁,你这是为啥着气呢?”副主任笑嘻嘻地问。
白占魁更不答话了。他神气地在稻地小路上从高增福身边过去了。增福隐隐约约看见白占魁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似乎轻视地扁了扁嘴。增福这下明白了:“噢!白占魁不是和他婆娘有气,这还是和我有气哩。为啥呢?”
要是一年以前的高增福,哼!不把白占魁叫住质问他几句才怪呢。现在,高增福已经在梁生宝互助组磨炼过一年,已经是灯塔农业社的副主任了,他不同这号小人计较了。白占魁为了自己没有能当上社干部,竟能唱出“老牛力尽刀尖死,韩信为国不到头”的秦腔发牢骚,高增福听了简直发呕,唾了几口酸水。
高增福这样思量着,提着牛套绳继续向一队饲养室走去。他只是更觉得改造白占魁太难了,全看主任哩!
高增福提着牛套绳走着,想起建社过程中的一件事情。选举他当副主任的时候,全社只有白占魁一个人没举手。增福在稻地塄坎的小路上站住了。先不到一队饲养室去了。先去问问有万,看看生产队长知道不知道白占魁为什么和他这样别扭。嗯!这是一条毒蛇。得加小心,防备他咬人!
副主任提着牛套绳,来到一队的草棚院里。有万正在院里劈柴哩。增福把刚才白占魁异常的态度说了说。有万一只脚踩着废木料,一只手提斧头,脸朝天笑出声音来了。
“不是人!你也甭理他算了!”有万笑毕了说。
增福迷惑地说:“到底是为啥呢?看情形你知道。”
“我知道!”有万很痛快,毫不隐讳地说,“咱们这次社委会不是调换卖豆腐的人来吗?”
“调换来。可这与白占魁没啥关系呀!这回社委会上谁也没说他什么。好赖没人提起他呀!”
“就是因为没人提起他嘛!”有万忍不住笑,“占魁问我:他没当干部的资格,连卖豆腐的资格也没吗?他老白只有到饲养室起粪的资格!你看可笑不可笑?还口口声声老白!”
增福一点不笑。他发呕。他没想到白占魁竟是为了这个。他气得呼哧呼哧喘气。
“咱们能叫他这号人卖豆腐吗?有万,社员们能放心他吗?”
“当然不放心!”有万不重视地笑说,“你也甭着气。这正好证明他白占魁想当干部的心眼不正!咱社里再没人,也不能叫一个老兵痞出去卖豆腐呀!见天的往他口袋里漏点钱,还坏咱灯塔社的名誉……”
增福不明白地问:“他没卖上豆腐,为啥和我别扭呢?”
有万笑着说:“他当成主任看得起他,就是你副主任不喜愿他,所以……”
“我得找他谈一回!”增福有点感到不安了。
“你甭和他谈!”有万诚恳地建议,“等主任回来和他谈去。增福,我说他不理你,你也甭在乎。他!他不敢寻你的事喀,他调皮捣蛋,有我哩!你和他隔一层,叫我来管他。他上天呀!我问他:‘通过社章,你白占魁举手来没?’他说:‘我为啥不举手?难道我老白不是社员吗?’我说:‘好!社章里头规定社员要服从分配,你而今愿意做啥就要做啥。’他没话了。你看,这是个赖皮吧?你是个社的领导,甭和他吵闹……”
对!高增福接受了一队队长的建议,提着牛套绳向一队的饲养室走去了。他很佩服有万总是放开肚皮吃饭,伸直了胳膊和腿睡觉,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神气。有万当这生产队长,看起来一点不吃力;高增福感觉自己当副主任很吃力。特别是主任不在的这几天。要不是有万比他年轻,到时候有股火性由不得他要发作,真该让有万担任副主任的职务才合适。他才不像白占魁那样削尖了头钻,一心只想当干部哩。官渠岸有人说:“高增福在官渠岸的互助组垮完了,剩下个光杆的组长,跑到蛤蟆滩去还当了农业社的副主任。要是他还在官渠岸,有郭振山、杨加喜、孙志明几把手,怎么着也显不着他吧?”这些流言蜚语是当着高增荣说的。高增福听到这些欺负人的话只是寒心,并没给其他人说。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就对了……曾少年小说
沿路这样想着,高增福提着牛套绳走进冯有义的院里。他一边把牛套绳挂在饲养室前檐墙上,一边亲切地说:
“老四,牛套绳给你挂在墙上了。”
“好好好!给咱挂在原地方,”老四在饲养室里头感激地说,“你甭走了,我和你有话。”
“我不走的,”增福说着,走进饲养室里头去,看见任老四使劲儿给一槽牛抖麸子。增福照例问:“今日牲口都好?”
“好,”任老四的大舌头嘴说,“牲口都好,人不好!”
“怎么?你有病哩?”增福连忙说,“要是不行,你回屋里歇去,叫我替换你喂一夜……”
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说:“不是我不好,旁人不好!”
“你屋里谁病了?桂花她妈?”
“不是。等一会儿,我给你细说。”
老四抖毕了牛草,沮丧地在槽边上把木棒棒敲净。高增福从他的动静看到他很难受,心里头就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老四把木棒棒挂在槽前的柱子上,然后把气色很难受的脸转了过来,灰溜溜地说:
“梁生禄不好!”
“怎样?”
“两回哩!”任老四伸出两个指头来。
增福问:“今日一天到饲养室来过两回吗?”
“哼!趁我不在这饲养室的空子,挖料给大黑马偏吃了两回!”
增福惊奇地张了口,瞪大了两眼,看看靠边一个槽上拴的两匹马——从前是梁生禄的大黑马和从前是主任的独眼老白马,一个是滚圆溜胖,一个是瘦骨嶙峋。
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鄙弃地对副主任详细报告说:
“头一回是昨日后半晌,我到外边去牵牲口。生禄给从前是他的大黑马添料,他走后我才看出来。我看见大黑马这半面料多,老白马那边面料少。同一个槽嘛,这不是怪事儿?我寻思:保险是梁生禄把老白马的料刨到大黑马这边了。我一看料斗子,有两只手挖下的一个坑。我思量:头一回,算啦!自己又没亲眼看见人家。你昨日来,我就没给你说。自己一肚子装了。想不到他今日后晌又来了。这回我可就看清了。这回我故意到草棚里去取草。我故意在草棚里朝饲养室看哩。我看他怎样……”
“他怎样?”
“外甥提灯笼——照旧(舅)。”
“你没问他吗?”
任老四红了脸,惭愧地低下头去:“我没好意思……”
“为啥不问一下呢?”增福着急地说,“你问清楚,把事情搁实,咱好批评他嘛!”
“不好意思,”任老四嘴讷地说,大舌头在他嘴里更僵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老邻居嘛!从前我不去借人家的牲口,就去借人家的农具。我怎也拉不下那个脸……再说,增福,他是梁生荣的亲哥,咱主任的叔伯哥,我实在不愿伤这两个党员的脸……”
高增福看见任老四脸更红得厉害了,他不再追究饲养员的责任了。任老四的心情,人和人的各种关系,增福都能理解,而且愿意体谅。他现在只和饲养员捉摸梁生禄为什么会有这号反常的行为。
“老四,你看生禄是不是和大黑马情太深……?”
“不是!”任老四断然否定,“不是!主任他爹才是和老白马情深。人家拿自己的玉米来喂哩。我没见生禄拿过一回……”
“你看他是不是对大黑马和老白马一样吃料有意见呢?”
“看不来!”任老四难受地摇摇头,“牲口都折价归了社,不是私人的了。我不信生禄这样糊涂……”
“那么你看他是不是暗里打退社的主意,把大黑马还当自家的呢?”
“不能吧?”任老四怀疑说,“互助组,他说一声就退了。退农业社可没那么容易……”
当下两个人捉摸不出生禄的思想。高增福感觉到主任才走了两天,梁生禄就这样放肆,肯定也是眼里没他高增福了。他决定明天亲自在这饲养室等着,看生禄还来挖料给大黑马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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