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有义草棚院左边的社员们,早已把牲口牵到积了大堆垫圈土的场上了。土场南边,在两棵刺槐树中间,拉开一条长绳。马、牛、驴和骡子,一个挨着一个,拴在这条长绳上。人们说要等到下午喂草的时候,才把牲口拴进饲养室里去呢。说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二队饲养室那里,也是这样。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王生茂草棚院外面皂角树上挂铜铃的大场上,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官渠岸的几个群众敲锣打鼓。那一带现在是蛤蟆滩的政治中心——副主任高增福暂住在生茂院里,而隔壁铁锁王三院里就是灯塔社办公室。
从下堡村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一队的饲养室再到二队的饲养室;从黄堡镇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二队的饲养室再到一队的饲养室。当然人们不只是看饲养室,爱慕地用手摸摸新盘的槽,而且非常用心地细看挂在饲养室前檐墙外面的犁杖,数着犁杖的数目。放草的房子和保管室,也有川流不息的外村人,从不糊纸的窗格子中间,往里头狠瞅,好像切碎的干草、折价归公的水车、木齿耙、旱地耱……等等,都是哪一国的稀罕物件似的。甚至场上大堆垫圈土还不够半年用的,是多么新鲜而有趣啊。至于拴在刺槐树中间的一排牲口旁边,簇拥的庄稼人就更多了。人们询问饲养员每头牲口的价款,询问社员们耕畜投资的比例和归还投资的期限,没有牲口怎么交耕畜投资?交不起怎么办?……等等。曾少年小说
梁三老汉牵着老白马来到冯有义草棚院外面的场上了。饲养员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正在向外村庄稼人回答问题。看见主任他爹来了,任老四停住了口,水蛇腰一晃一晃,分开簇拥在周围的人群,笑哈哈地接住梁三老汉手里的缰绳。至于欢喜他妈和梁生禄牵来的牲口,饲养员用长胳膊一指,让他们自己拴到刺槐树中间的麻绳上去。受人尊敬的梁三老汉被空前的热烈情景鼓舞起来,早已摆脱了他哥不送牲口合槽的不畅快的心情。现在他站在人群里头,喜得闭不上胡子嘴巴。他很想说几句在这种场合适当的话,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是他缺乏机智,而是他的老脑筋对于这刚刚开头的新生活,还不是那么适应哩!
任老四可是大变了呀!一早剃了头发和胡子,亮光脑袋上包着新头巾。嘿!腰带早不是一年前的稻草绳了。梁三老汉奇怪:他啥时新扯的蓝布腰带呢。新的装束,新的心情,要办新的事情。哟哟!任老四简直变成一个新人了嘛!社里照顾到他的小孩多、劳动力少,把饲养员的职务分配给他,好把他那群娃子喂大。这样他满年四季,不管天阴下雨,见天都有一个劳动日。你看他那个荣耀和高兴的劲头吧。梁三老汉身边有一个郭家河西头的庄稼人,开玩笑地问任老四:
“你捞到这好的差事,过年春天,俺郭家河要包打土坯,可寻谁去呀?”
任老四张大嘴巴,仰天朝着皑皑的终南山,和庄稼人们一起哈哈大笑。他把主任家的老白马拴住以后,也顾不得招呼欢喜他妈和梁生禄了,就开始严肃起来,继续回答一个打断了的重要问题:
“今天上槽的牲口不多,这是怎么回事呢?太小的牲口和太老的牲口,不能干多少活,俺社里不收。让社员们自家喂养去。新办的农业社嘛,底子不厚,供养得起空闲的牲口吗?社员们嫌麻烦的,不愿意自家喂养,又怎办呢?所以牵到集市上卖了。没有精壮牲口的社员,可要把卖得钱交耕畜投资。社里开春好买牲口呀。就是这话!到那时节,俺灯塔社犁地、套车、拽磨子和套碾子的牲口,就全有了。驻社干部老韩说,眼前我就是拖拉机站长!”
好!说得一清二楚!梁三老汉一点也没料到:仅仅个把月的办社活动中,任老四就学了这篇嘴才。梁三老汉舌根发痒,现在想说几句话。他指着新近和他接近起来的任老四,向着村外庄稼人们赞扬:
“俺饲养员的小黑牛卖得六十元,人家硬要如数交到社里……”
任老四怕他继续说爱社如家,打断他的话,对参观的庄稼人解释说:
“我那小黑牛犁地不行,拽水车可行哩。大家嫌它本事不全,叫我卖了去!我心思:也好!咱当饲养员,槽上没自家的牲口也好,省得社员们说咱偏心眼子……”
这个贫农的心地是这样忠厚、善良和正直,引得所有参观的庄稼人都用好感的眼光看他。下堡村谁都知道,就是这样的好劳动人吞糠咽菜多半辈子。现在,他们开始创办农业社,首先是要多打粮食的。更多的意思庄稼人嘴笨,说不好。
一个包头巾的彪壮庄稼人,唉唉感叹着,然后说:
“单干户没牲口的,牲口不硬帮的,不是犁得粗糙,就是种得粗糙。怎能多打粮食?”
“就种不在准时节上嘛,”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汉接嘴说,“总是太晚,总是等人家有牲口的自己种完……”
梁三老汉心里想:这两个庄稼人内行。不料这时候,官渠岸李铁蛋的老娘叱叱咤咤,大声叫唤:
“好我的乡亲们啦!你们只知道外头人的事,不知道没牲口了,屋里人有多难。推磨子、推碾子,走肿了女人的脚腕!借邻居的牲口吧,唉,一天要三问安,讨人家喜欢;路上碰见,离着几丈远,就得给人家笑脸。”
梁三老汉胡子嘴巴使着劲儿听着,两只小眼睛狠狠地盯住这个老婆子。一股热力儿从这个多疑的、不坚定的守旧老汉心中,猛烈地冲了上来。啊!这老婆子说话真叫他心动弹!年轻人们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是幸福生活;老年人说,牲口合槽,就是幸福生活了。他梁三老汉深深地同情铁蛋他妈。
“甭着急!铁蛋他妈!”梁三老汉安慰说,“盼着俺灯塔社试办成吧!前有车,后有辙,就是这话!你们官渠岸的贫苦农要享幸福,也快……”
说得老婆子挺高兴。梁三老汉很愉快地离开了正式不属于他的老白马。解放前,最后一回卖掉黄牛赎梁生宝,梁三老汉用手指抹了多少眼泪珠,倒看了多少回才离开牲口市场。他现在居然一眼也不倒看,仿佛一个大人物,脚步带劲地绕过大堆垫圈土,在人丛中进了一队饲养室院里头。
冯有义戴着走亲戚的瓜壳帽,站在当院当讲解员回答人们关于农具和草料方面的问题。梁三老汉侧起耳朵听见说:“凡是要牲口拽的大农具,都折价入社了;凡是社员手捉把子的小农具,都由私人置买、私人保管。初办起社,草料都得社员们按劳动力和土地多少投资……”
“等夏收和秋收了,俺们就能把牲口的草料先留下,再分配。”有义很实在地有一说一,许多外村庄稼人都非常有兴趣,点着头。
“有义说得一字不差。”梁三老汉心里喜欢他。由于院里的人多,正说话的冯有义没有看见主任他爹。梁三老汉决定不去打扰人家了,就向新修的饲养室门口走去。
啊呀!饲养室门上还贴了红腾腾的对联!真个是办喜事哩!
下堡小学戴眼镜的那个教员站在门台阶下边大声念道:“互助合作力量大,集体生产好处多——光芒万丈!”
“对联编得好!”下堡小学校长很欣赏地评论说,“字也写得不错!工作组哪个同志写得这手好字呢?……”
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令人畅快!梁三老汉一个大字不识,不懂得字写得好坏。戴着毡帽的老汉就站在门外头仔细看看对联贴得端正不端正。然后他才笑嘻嘻走进饲养室里头。这是老白马今天开始新生活的地方,也是梁三老汉今后常来的地方!
这样多的外村庄稼人站在槽帮外边,梁三老汉只得从一长排庄稼人背后侧身走过去。和头一天官渠岸的人来看时一样,外村人们也在谈论这个饲养室能拴多少牲口,夜里牲口是不是能卧下的问题。布腰带里插着烟袋锅的郭锁,在这里给大伙解说:
“这个槽上拴三条牛,那个槽上拴四条驴,靠北边的那个槽上拴两匹马和一匹小骡子。副业上的牲口不在这里头拴。好玄!牲口干一天活,夜里卧不下还行吗?”
梁三老汉听说老白马将来站的地方靠边,很满意。只是老白马和生禄家的大黑马拴在一个槽上,他对这点颇有顾虑。老白马口大了,嚼料慢,和年轻的大黑马在一块,吃亏。……
“唔!我回头来看牲口的时光,叫老四把大黑马的缰绳拴短一点;要不,料都叫它吃了。”梁三老汉独自思量着这事,也不顾得听外村庄稼人再议论些什么了。他不喜欢生禄父子,但他对他家的大黑马一直是羡慕的。多么彪壮的大黑马呀!你现在是农业社的啰!
这真是使人称心的事。从早晨开始,梁三老汉在欢乐的气氛中高涨起来的情绪,不仅没有低落,而且继续高涨。他现在带着老家长的那种心情,揭开准备饮牲口的水缸盖看看。缸里已经盛满了水,他很满意。然后他经过人们背后,出了饲养室后门。
我的天!梁三老汉抬起双手齐眉毛遮住阳光一看,呀呀!上河沿雪地里扫开的路上,从黄堡镇那边三三五五过来的人们,像上集一样向蛤蟆滩走来了。看起来,从外乡来参观的人要比下堡村来参观的人要多呢!黄堡区的第一个农业社名声竟然这样大,吸引来东原上和山口上的庄稼人,梁三老汉刚才在饲养室里头也想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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