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体里头到底能有多少眼泪呢?眼泪流得太多,对人有什么害处吗?为什么哭得时间长了,觉着脑子里头疼呢?为什么后来眼眶里也感到火辣辣的呢?曾经有过哭瞎了双眼的人。素芳现在不管这些。她只想哭!哭!哭个痛快!好不容易!阿公的死给她这样一个哭的好机会!她可以公开地、尽情地大哭它几场。哭个够!
从墓地里回来的时候,素芳已经抬不起头来了。她觉得头昏。她用一只手扶着头不让自己晕倒。回到草棚屋,当孝子的拴拴到任家院,向正吃饭的殡葬办事人们叩头答谢去了。素芳在草棚屋里间炕上,栽倒抱住头睡。谁给她盖上被子的呢?她不知道。她拉了拉被子,索性连头也盖上。她脑子里头还在继续疼,她眼眶里头还在继续火辣辣的。她胸腔里像装满了汤河滩的沙子,一直堵到喉咙眼上。她觉着憋得喘不过气来。啊哺!
但素芳的神志是清楚的。建社以来进行了两条道路的教育,世界对她变得容易理解了。事情并不像她从前想得那样捉摸不定。现在,命运对她也不是那么神秘了。原来命运也是由人弄成的?
妈告诉过素芳:妈十四岁从上堡村嫁到黄堡镇赵家十字的。那时候,爹十五岁。家里有二十几亩好地,一头大黑牛。爷爷劳动挺好,日子过得站起坐下一样便当。三年以后,爷爷得了猛病死了。同镇子的两家富户兼商家——张家和李家,开始对十八岁的爹“亲热”起来了。他们渐渐地对爹“关心”起来了。张家说:“要啥吗?得财!到前街柜上拿去。没现洋,写在账上,你怕啥?……”李家说:“唉!得财!你爹不在了。你人年轻,怪叫人心疼。缺啥,到柜上去勤拿。啥时得便,啥时给钱……”后来,他们竟强留年轻的爹,在铺子里喝酒、吃肉。后来,他们竟把爹硬推到炕上去,替爹脱鞋,把爹压倒,请爹抽大烟。妈告诉素芳,张家和李家竞争,竟然争不停,互相骂仗。从素芳记事的时候,她就知道:爹变成一个穷大烟鬼,在黄堡街上摆菜摊。素芳看见张家和李家从菜摊前头走过去。连理也不理爹。爹瘦得那么可怜,光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人们在巷子里碰见爹,连招呼也不打。奶奶是个庄稼院胆小老婆儿,害了气臌病不在世了。妈同爹闹过几回,没得法儿。那时没有离婚的办法,妈就和邻居一个叔叔好起来了。……
“那时间,谁要是像现在建社,把一个巷子里的住户,召集到一个屋里开会,互相提意见,多好呢?”素芳蒙头睡在被子里,咬牙切齿,恨死旧社会的那条道路了。
她在被子里又哭起来。她呜咽着。她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呢?但是没办法,经过了两条道路的教育,素芳什么时候想起可怜的爹,什么时候就有眼泪。她当着阿公的棺材,拖长声哭叫“爹爹呀”,她心里想着娘家亲爹赵得财。
前几天。经常在欢喜家草棚屋开妇女小组学习会。素芳没有发过言。一回也没!她说什么呢?她从哪里说起呢?她说到哪里为止呢?说不成!干脆不说吧!
她总是拿着一只正纳的鞋底,静悄悄地走进开会的草棚屋里。她总是在炕沿尽边旁人的脊背后头,静悄悄地找个空隙坐下来。开会以前,她只是静悄悄地纳她的鞋底。开会以后,她低头听着旁的女人们发言。人家都发言!梁三婶子说她领主任民国十八年逃难的经过。任三嫂和任四嫂说她们怎样领着欢喜和桂花,从华阴县逃荒到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听了叫人心酸。金姐娃、彩霞、生禄家嫂子,连翠娥那样的货,都能说几句“自发道路”不好,“社会道路”好。但素芳说不出来。她只凄惨地笑着。建社工作组的女同志王亚梅叫她发言的时候,她的脸红了,浑身急得冒汗。婶子们和嫂子们都说,顽固公公管得不让媳妇出来,自解放到而今,这还是头一次参加会呢。好心肠的亚梅同志不勉强素芳,鼓励素芳现在应该认真学习,努力跟上大伙,别一个劲儿坐在那里没头没脑纳鞋底。
她不是没头没脑坐在那里。她在按照会上说的道理,想着她从前的身世和她眼前的境遇。素芳有时候自己思量:要是爹二十几岁了,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了,爷爷才去世,该多么好呢?要是那样,也许爹妈和她这一生,会是另一个样。也许爹活成一个好劳动庄稼人。也许妈是能干把家的妇道。也许她自己是个害羞的庄稼院闺女,长大以后又是梁生禄嫂子这样的庄稼院媳妇。也许……唉,还是怪命不好哩。谁叫爷爷死得早呢?谁叫爹那么不懂事呢?只要是命运造成的不幸,人什么痛心事都能够忍受,然后渐渐地忘记痛心。这正像被人砍下的刀伤,长好以后,只留下伤疤,而不再疼痛了。
灯塔社建社以来,人们一再地触动素芳的伤疤。素芳一再地回忆起疼痛。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词儿,叫做什么主义来着?这个坏东西引出了一条“自发道路”。这条道路充满了人对人的欺骗、损害和仇恨。只有极少极少的几个最诡诈、最缺德、最残忍的人发了财。大多数老实头全像蛤蟆滩的庄稼人这样贫穷、屈辱和凄惨。亚梅同志说的有些词句虽然不懂,意思素芳全能明白。这回,素芳忍不住了。她的眼泪就要涌出来了。她忙放下鞋底子,脸朝着墙壁,背对着婶子们和嫂子们,赶紧出去上茅房去哭。
可恨的张家和李家,你们为了争夺财产,毁了我们赵家!土改时把两家都定成了地主。活该!素芳感到还不解恨。但到了草棚屋外面,她又尽量往今后思量了。她想这“社会道路”是一条大家富裕的路。她入了灯塔社要好好劳动,不只过好日子,她还要给大伙好印象。对这两点,她有信心。自己的男人评的是强劳力,只是老实一点,农业社不欺负人。素芳这样往光明处想,往美好处想,她感到精神上立刻轻松了。远望无边的蓝天和白雪覆盖的终南山下,这片冬小麦点缀的绿色平原,今年将开始新的生活。她止住眼泪。她胸口不那么堵得难过了。让从前的事过去吧!
素芳仔细揩干了眼睛。她决心不让别人看出她出来流过泪。她回到继续在开会的草棚屋,婶子们和嫂子们只奇怪她上茅房多费时呢。
没想到妇女小组学习两条道路,一天比一天深入了。郭锁的媳妇彩霞,竟检查她自己在互助组时期有过不好的思想。她男人跟互助组进山,挣到了和旁人合伙买牛的钱,就想退组,两口子单干。多亏了改霞妹子规劝,没让自己走到邪路上去。素芳脸腾地通红。她低下头去把脸埋得很深很深。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她的男人拴拴从山里回来以后退了组,和毒辣的富农搭伙种地。尽管这事素芳不愿意,是顽固的瞎眼公公坚持,但当时她正在富农家熬汤,人家会怎么想呢?羞耻啊!羞耻!要是当场有个地缝,素芳愿意进去。曾少年小说
素芳原来还想在适当的机会发几句言,表白她走新的道路的心意。现在,要是不提退组,她怎么在会上谈谈自己的想法呢?她现在只好当哑巴当到底了。抬不起头,脸没处放,感觉到似乎胸腔里有虫子,在无情地咬她的心。好像虫子从内部吃苹果一样,要把她的心吃空。疼啊!素芳忍不住表现出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的神情了。她邻座的梁三婶看出来了。主任他妈把一只手怜悯地放在她肩上,关怀地问:
“素芳,身上不舒服吗?”
“唔,三婶。不舒服几天了……”素芳的眼睛湿了。
生宝妈说:“看见你这几天没一点神。不能开会吗?回家歇息去!”
“不!我能听,我爱听……”素芳低头忍着眼泪说。啊!在生养了生宝又教养了生宝的梁三婶面前,素芳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寒伧啊!想起官渠岸的富农姚士杰,她就想起梁生禄家那只大灰狗。那狗不出声咬人,咬毕就跑了。素芳在心里头诅咒:“姚士杰!你不得好死!”
这一天好容易耐到了散会,素芳却不愿意回家。她家草棚屋的外屋炕上蜷曲着瞎眼公公。素芳多么不愿意看见他啊!
她最后一个离开会场。
日头快落了,大伙却看见工作组魏组长骑着自行车离开蛤蟆滩走了,说是进城去汇报工作。什么紧急的事呢?为什么这么晚还起身?黑夜,拴拴早早去参加男社员不知在谁家草棚屋开的会。女社员一般晚上不开会,素芳独独一个人先睡在草棚屋里屋炕上。
她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感到没一点瞌睡。她索性穿起衣裳,黑暗中坐在草棚屋里屋炕上,等拴拴回来。她有点害怕,虽然外屋炕上有公婆睡着,也感到孤单。她多么想对什么人倾诉她的烦恼,排遣她的苦闷。她能对谁说呢?要是她能到黄堡去倒在妈怀里痛哭一场,她再回蛤蟆滩就能轻松许多。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去呢?她能不参加会吗?能吗?不能!不能!
第二天,女社员继续开会。素芳强打精神去了。亚梅同志首先说两条道路的学习只是社员们自己教育自己的一种办法。社员们通过回忆自己的经历,厌恶了自发道路,就更加坚定走“社会道路”的决心。不过要是不愿意联系自己的经历,也可以不联系。表表自己的决心和态度也好嘛。旧社会几千年了。对农民的思想改造,可是性急不得。要经过长时间的集体劳动,互相提意见,互相帮助,那时,整个社会的意识才能显出新水平。不要求一入社,所有的社员都是新人等。
素芳停住了纳鞋底。她瞪大了两眼。这是说她!至少其中有她!有些话和有些词,她听不懂。但她拼命使着劲儿听。她不让亚梅同志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她耳朵旁边滑过去。听毕以后,她仔细一思量,大意思能明白七成。啊!办了这农业社可好呀!社会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了,入口一直伸到她脚下,要她进去。而家庭对于入了农业社的人,很快就失去它过去束缚人的那个作用。这一点她现在已经感受到了。
素芳在心中暗自使劲。她下决心在灯塔社好好劳动。她一回也不让人家提意见。她的身体很强壮,她什么病也没。什么农活不好学呢?“任三婶,你当妇女组长,你帮助我。”素芳看着会场上的欢喜他妈,在心里头这样说。
妇女小组讨论新的题目的时候,女社员们立刻争着发言,表示对农业社应有的态度:对劳动应当脚踏实地,不要敷衍了事、混工分;对公共财物要像自家的东西一样爱护,不要随便破费、不心疼;对领导人要尊重,不能“兵不认将”;对社员要讲究团结友爱,不能像单干时一样纷争,等等。讨论会开得特别热烈,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可怜的素芳还是没发言。她想说,但她始终被自卑感压得抬不起头来。她怎样也挣不脱羞耻心理对她的控制。她的心思有一个旧的轨道,笔直笔直,拐不过弯儿来。什么时候她才能像人家旁的女社员一样,心怀坦然,有说有笑呢?
在旁人发言的时候,在她低头纳着鞋底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又想起可怜的她爹赵得财。爹年轻的那时,要是碰上这样的社会,该多好呢?素芳在旁人背后低着头,深沉地叹了口气。她也明白应当多想将来、少想过去的道理,但现时她做不到这一点。光荣可能被一次罪过所毁掉,耻辱却需要时间来洗刷!……
正在开会中间,在屋里照看阿公的婆婆来说:老人咽气了。妇女们立刻停止讨论。素芳和大伙一同到了她家的草棚屋。从这时起,她放声大哭起来。她尽她的嗓子哭!哭啊!这可好哭一场了。
“爹爹呀!爹爹呀!可怜我那爹呀!”
素芳在阿公尸灵旁边,哭着可怜的她爹赵得财。解放的第二年,她爹在新社会再寻不到大烟抽,硬发瘾发死的。那时候,素芳空号了几声,连一点眼泪也没挤出来。那时候,她恨死大烟鬼赵得财。谁认他爹?“一份子好家业给你抽干了!我不认你这爹!你害得俺娘俩好苦!你死得太迟了!”但现在,经过了两条道路的学习,素芳只想着她爹赵得财可怜。旧社会制度杀害了多少人呀!
在埋葬阿公以后,素芳回来睡在草棚屋里间的小炕上,整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婆婆、男人、任三嫂和任四嫂,先后都来安慰她。她眼痛导致头昏,没力气坐起来。她说谁也别管她,让她独独睡一天,什么什么都好了。
傍晚时,工作组亚梅同志来看她。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她要下脚地。亚梅同志挡住了她。多么好心肠的女同志!亲姐姐一般怜惜的眼光看她哩。手指纤细白净的两手,捉住素芳粗糙结实的两手。显然已经从什么人那里知道素芳的情形了,亚梅同志真诚地安慰她说:
“为什么这样伤心呢?嗯?不要那么冤嘛!现在你解放了。你爱人在男社员里是一级强劳力,你自己在女社员里也是一级强劳力。你俩在农业社劳动,日子会过好的!”
哭得眼皮浮肿的素芳,哑着嗓子说:“我一定在农业社好好劳动。王同志放心!我哭是为从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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