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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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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第一章 · 2

  郭世富很爱听这种谈论。他打听灯塔社当头目的人选。他觉得办得成办不成,这个最重要。但是杨加喜不喜说重复话。振云侄子给本家叔父介绍:

  “梁生宝是社主任。高增福是副主任。欢喜是会计。驻社干部就那韩培生嘛!你不记得吗?高个子……”

  世富老大听了,低了头。他的脸色阴沉了。他心想:真倒霉!这几个人,他看见他们,心里就怪别扭。他们终于还是扭到一块办社!世富老大打了一个寒战,觉得今天很冷。他和灯塔社的这帮将领,暗暗较量过。他知道他们是些不很弱的人。杨加喜随便轻视他们,不见得明智。

  一贯自负的杨加喜,现在开始谈论办事能力的重要性。

  “能耐不要紧吗?”他大声地笑着说,“既然能耐不要紧,振山是官渠岸的人,又不入他上下河沿办的灯塔社,为啥要吸收他当建社委员哩?评地等,评牲畜,评农具价,哪样事情不要咱的郭主任说话?都叫他社外公道人!没点眼力,怎能公道?实话说吧!郭主任说下的,就和斗量过、尺子打过的一样。有一回,一个西杨村人,提一包棉花路过咱村。振山说:能有十二斤。我心里思量:不信你长个金口玉牙!我故意从屋里取来秤一称。好!十二斤四两!”

  杨加喜说毕,两手响亮地一拍,然后摊开,仰头朝着冬季浅蓝的天空,哈哈大笑。这个自足、自负的庄稼人!他完全不能克制自己表明对能人的崇拜。他丝毫也不像有意扩大郭振山的影响。但他这番评论,却无形中感动了三个老一代庄稼人。他们对官渠岸的群众领袖——代表主任郭振山,也是满怀着尊敬。郭世富突然领悟到:将来在蛤蟆滩有资格、有本事同灯塔社较量的,恐怕只有郭振山。

  郭世富多么后悔,活跃借贷失败以后,千不该万不该怠慢振山侄子。他恨自己老糊涂了!

  “人为一口气,丢了十亩地。实实在在!”郭世富难受得自思自叹。

  世富老大噙着烟锅,低着头,恨他自己:为什么在讨论活跃借贷的会上,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呢?为什么不继续拿出石把粮食,光一光振山侄子的脸面呢?他从郭县买回来“百日黄”稻种,为什么只打发一个小女娃告诉振山侄子呢?人家是很强的人,怎能低三下四来分稻种吗?糊涂!糊涂!……

  郭世富陷入一种痛心的回忆中。这当儿,杨加喜他们也不闲谈了。世富老大以为他们在看着他,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难受起来。当他听见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的时候,他抬起戴毡帽的头来了。噢!原来他们在盯着从西边走来的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女人。

  现在这女人正从小土神庙前经过。剪发,红赯赯的脸盘,穿着一身农村人走亲戚的海昌蓝衣裳。仪容和举动,相当的庄重、大方。情绪是兴奋的,好像她有什么喜事。

  四个闲人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她过了官渠,向下河沿走去了。

  杨加喜问:“这是哪个村的女人?你们谁认得吗?”

  马亲家兴发老汉说:“我认得。这是竹园村的闺女,漉河川范村的媳妇。年前她走娘家,常经过咱村。怪事!听说给范村家离婚了,怎么又在这条路上走哩?难道又复婚了?”

  大伙有了兴趣。蹲的人都站起来了。他们绕过小土神庙又看她的背影。被离婚的女人,这时还没过汤河。她在水渠边的小路上站住了。现在她向一个放牛娃问路。放牛娃指着冯有万的草棚屋。现在女人拐了弯向冯有万的草棚屋走去了。

  草阎王振云老三,两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

  “想起来了!”

  “怎么?和金姐娃是亲戚?”

  “不是!金姐娃她妈,给梁生宝说范村的一个女人。也许就是这?”

  大伙都点头相信。他们回到“闲话站”上来了。

  现在,闲话换了新的题目——梁生宝的婚姻问题。这也是蛤蟆滩公众关注的事情之一。尽管不是什么村内大事,但梁生宝现在周围乡村影响这样大,怎能不吸引人注意呢?他已经在章村乡、杨村乡、峪口区赵村乡和竹园乡,以他亲身的体会,作了几次关于互助合作优越性的报告了。当上堡乡和冯店乡来请他的时候,不常演讲的小伙子,嗓子已经坏了。同时,建社工作使他离不开村子了。

  灯塔社一开始建社,和他的马特别有感情的孙兴发老汉,就公开宣布:将来汤河的石头软了,他也不入社。但是对梁生宝这个人,他和冯有义一样看重他、喜爱他。兴发老二现在感慨地说:

  “生宝的头一个童养媳妇,那不是媳妇。那是小伙子脊背上的一块石头,压了小伙子多少年。这阵,小伙子成了有名人了。你看,不用他穿起新衣裳去瞧对象,对象来瞧他了。好!人家娃该着挑个好媳妇。”

  对草无情而对人相当有情的郭振云同意他:

  “对!屋里有个贤良媳妇,小伙子好给农业社跑嘛。世富大叔,你说是不是?”

  郭世富轻淡地笑笑。对于旁人,在这种场合,他喜愿加添几句吉利话。对于灯塔社主任,说句心坎里的话,他宁愿他娶个糊涂媳妇,搅得小伙子心烦,甚至于办不成农业社,最好!但他怎么能说出这号话呢?他只看看喜欢评论的杨加喜。让加喜去评论吧!

  杨加喜冷笑了一声,摇一摇头,表示不愿意评论这号事。世富老大知道他瞧不起梁生宝,用话激他,让他说。

  “怎么?你看兴发和振云说得不对吗?”苍头发老汉挑逗。

  “对!”说话爽直的加喜,冷言冷语地说,“要挑个好媳妇过光景,就不能看见这个女人也馋,看见那个女人也馋!要规规矩矩!”

  “你说梁生宝不规矩?”

  “规矩!规矩!……”杨加喜在三个老庄稼人注视下,把他红光满面的胖脸,板得挺平。他又加添说:“我说是应当规矩!我说得不对吗?嘿嘿……”

  这时候,水嘴孙志明从高增荣的草棚院出来了。他站在土院墙的豁口上,急得跳了一跳,大声地喊:

  “加喜!你这人!当个副组长,不负责任!快来!”

  杨加喜朝三个老庄稼人笑了笑,算是告别,然后扯开粗壮的两腿,在日头照得冒热气的村道上,向高增荣草棚院走去了。

  郭世富看着那宽肩阔背的庄稼人,从心底里佩服这个心中有钢的人。他要说的话,他畅畅快快敞开嘴说,大声地朝着天空笑。他要说到哪里为止,就说到哪里为止。他不说的话,你把手伸进他喉咙里,也掏不出一句来。杨加喜就是这样!话多,从来也没把自己装在口袋里头,被人家质问住。世富老大知道王瞎子不让梁生宝进他的草棚屋,也不让拴拴媳妇素芳到梁三老汉草棚院串门。世富老大也知道徐寡妇对人说过:要是改霞嫁了梁生宝,她就要寻死!看模样,马亲家和草阎王不知道这两样事。世富老大想激杨加喜把这些事抖开来,给梁生宝脸上抹黑。他没有达到目的。曾少年小说

  “杨加喜!杨加喜!真个是有学识的庄稼人!”郭世富在心里感叹。

  他问:“加喜现时当啥副组长?”

  “你还不知道吗?”振云侄子惊奇地问。

  “我半个月没出街门。”

  “屋里人也没给你说吗?”

  “大伙嫌我有病。”

  “咳咳!”振云侄子说,“世事大变啦。整个官渠岸都联了组。俺振山哥当大组长,加喜当副组长,志明当会计。这两日正在盘豆腐坊。打发了人进南山到陕南买牲口去了。说他们小戏当大戏唱,不叫农业社,也要和灯塔社比赛!咱下堡乡五村,往后可有热闹看!”

  孙兴发很自信地笑笑,说:

  “世富老哥!你知道吗?现在,官渠岸只咱三家单干户。上下河沿还有两户,一个铁匠,一个木匠。……”

  郭世富布满皱纹的消瘦脸,现在完全发了黑。好像有人狠狠地照脊背捣了他一棍,他有点直不起腰了。

  他恨杨加喜:“滑头!我一点也没有看出你。你现时真顺国策走了。你给我说的那些朱子格言,你根本不重看吧?你!”

  在三人分别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世富老大才明白了当前的新形势——不光把余粮统购去了,而且把农村平静的汪洋大海打乱了。现在,不是贫困的庄稼人和不贫困的庄稼人分化了。现在是富裕庄稼人开始分化了。共产党厉害!毛主席能!世富老大有点心慌了:他怎么办呢?照孙兴发和郭振云的样儿?还是照杨加喜的样儿?

  两天以后的黄堡镇集日,郭世富在粮食统购以来头一回出现在集上。他不像从前一样,到这个市上看看,到那个市上看看。还有什么看头呢?他也不像从前一样,半后晌日头很高的时候,就回到家里,做一点零碎活儿。他像一个打主意不过日子的人,在仁义堂中药房接待病人的东厢房里,一整天坐在小炕桌旁边,喝贡尖茶,吸旱烟叶。他那么不想回蛤蟆滩去。蛤蟆滩正在起的影响深远的变化,使那里对他变成不快活的地方了。他一直坐到天黑定了,才起身回家。这是因为他不愿意在路上遇见熟人;在一块走路,他不得不说话。

  世富老大手里提着烟锅,在黑暗的街道上,没精打采地走着。他过了汤河上的黄堡大桥。他非常熟悉从公路转入稻地里的小路。他没提灯笼,也没捏手电筒。亲戚要给他,他不要。他把人家经常要使用的东西带走做啥?熟路,他刚起身就到家了。……

  咦!前面的路上是一堆什么东西呢?长条条地倒在那里。

  啊!是一口袋粮食呀!国家对粮食抓得这样紧,什么人还敢私运粮食呢?世上可真有贪图大利不顾国法的家伙!

  世富老大想:“准是碰见了人,掮不动了,掼下就跑……”

  他小心谨慎地躲开小路,绕稻地里走。他是正经庄稼人,从来不动人家的一个稻穗。他的行为对全家二十几口人负责,敢做出一点不正当的事情吗?朱子格言说得清清楚楚:勿贪意外之财!

  世富老大经过粮食口袋旁边的时候,心慌不安。他又盯了一眼。啊呀!我的天!不是粮食。一个死人!老汉全身打冷战,头皮紧绷起来,鬓角的筋突突地跳着。

  他扯腿就跑。他跑不快。两腿软了。什么人打死了什么人呢?

  “三十五石!哼!……”是姚士杰的破嗓音,好像喉咙里堵着东西。

  世富老大站住了。浑身冷汗。现在,他才感觉到他心跳得多么厉害。对富农本能的同情之心,驱使他折转身,走到倒在路上的姚士杰跟前。两步远的地方,他就嗅见酒气冲冲。他推了醉鬼一把,想着“勿饮过量之酒”的格言,在黑暗中低低问:

  “你灌了几斤?”

  “嘿嘿,才喝了四两!”

  “不信!四两酒就喝得你走不回家哩?怎样?能走吗?倒在这里不怕狼吗?”

  姚士杰挣扎着,坐起来了。

  “哇!哇……哇!唉咳咳……”吐了一大摊,好呛人啊!姚士杰用袖口揩着挣出来的眼泪。

  “吐了就好哩!这阵回!”郭世富很不赞成地说。

  过了一刻,醉鬼才清醒了,嘿嘿冷笑。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能走路了。在回官渠岸的路上,姚士杰要说话,世富老大不让他说,使劲地推他。

  “我好心好意照顾你,你要说话,我就不和你一块走哩!”老汉坚决地警告。

  顽固的富农轻视地一笑。他不再吭声了。世富老大多么怕有人知道他和富农一块回家。

  两个人走到官渠岸东头。在郭世富四合院的街门口,老汉心慌地说:

  “这阵你一个人回去。我不送你去了。”说着等富农走开,他叩响街门环。在等家里人来开街门的时候,世富老大望着姚士杰在黑夜无人的村巷里走去的背影,吓得他浑身哆嗦着,说:“这家伙真个不服政策。恶人远离!恶人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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