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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第三十章

  初夏的夜晚,既没了春寒,炎热还要过些日子。西风从渭河上游的平原上,掠过正在扬花灌浆的麦穗,吹了过来。风把白天太阳照晒的热气,都带向晋南和豫西去了。有风的晚上,蚊子顾不得叮人。因为多数稻地没泡上水,蛤蟆的叫声也不到最厉害的时候。

  多迷人的夏夜啊!放了水的稻地里,到处是星光闪闪。谈恋爱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夜晚,院墙怎么能圈得住呢?

  在晚饭以前,已经做好了出去的一切准备,改霞急匆匆地吃过饭就起身了。她刚出草棚屋的时候,外边很黑,只看见终南山和东原黑糊糊的大轮廓。但当她走出街门的时候,北原、下堡村、房屋、树林、道路和田坎,都可以分辨出来了。

  妈追到街门外,朝她的背影喊叫:

  “改霞!你见天黑间往外跑做啥?你见天黑间有事吗?”

  改霞根本没有吭声。只管她照着预定的路线走去。

  “你早些回来啊!甭叫我又出来吼叫你啊!”

  然后,改霞听见她妈没好气地关了街门。改霞不在乎这一套,她已经决心不再拿自己的人生大事,迁就这位封建思想的老妈妈了。

  她现在摸到一点老人的脾性了。当她迁就妈的时候,妈就对她抓得更紧;但当她表现得十分坚定的时候,妈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她相信,妈将默认她所做出来的既成事实。

  改霞已经是决心要跟生宝过了。这一点,现在,什么人也不能改变了。代表主任的思想,改霞已经看透啦。嘴巴上那一套拥护党的漂亮话,再也蒙蔽不了二十一岁的改霞了。改霞这回可亲眼看见生宝被互助组的纠纷苦恼着,而代表主任却很轻爽,埋头和他兄弟振海插那二亩新槎稻地的秧,也不主动去给生宝帮个忙!什么思想!

  自生宝从山里回来那天起,改霞每天晚上,到下河沿稻地中间的小路上去转游。她希望能碰见生宝。她渴望着和他在翻身渠那边的桃树林里去谈一谈。她要向他解释误会,说明他上次在黄堡大桥附近,怎样伤了她闺女的自尊心;但现在,他早已被原谅了。她要表白,她对他的一片真心实爱,始终没有变过。她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词句,怎样对生宝说明她两次进城的不同心情,详细地剖析她离开他以后,内心经历过的难受和愧悔。她要说的话太多了。夏夜短吗?没关系!只要生宝情愿,她将在桃林里,和他待到黄堡镇东原上空,发出鱼肚白的时候,待到庄稼人吆着牛,在晨光熹微中上地的时候。她不怕妈说!在改霞心中,生宝不是那号爱赌气的年轻人,不会由于她一度的做作而记恨她。她知道他是这号人——青年人的年龄,中年人的老成!这号人的热情,常常比一般青年人容易表露出来的热情,还要宝贵。改霞不是从外貌上心爱生宝的,她爱他的“人”——对于这个“人”字,改霞还说不出全部的道理来。但有一点,对她是清楚的:他做事和普通人不一样。曾少年小说

  改霞要告诉生宝:团县委王亚梅同志说,党县委的书记们对生宝的印象很好。她相信:生宝听了一定会感到鼓舞的。她估量,生宝准是被县上挑选成重点培养的对象了。

  改霞已经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她自己要主动,而不再像从前那样总等着生宝对她主动。这倒并不是势利眼的想法,而是她已经从上次的经验中肯定:生宝的心思全花在党交给他的事业上了,而对于和女人在一块的兴趣,比一两年前淡薄多了。改霞决定:当她和他一块在田间小路上走着的时候,她将学城里那些文化高的男女干部的样子,并肩走路,而不像农村青年对象一前一后走路。

  但是,事实一再使她失望——头一夜,农技员韩培生同志还没走;第二夜,生宝在冯有义草棚院算工账;第三夜,生宝又在冯有义草棚院安排夏收和插秧。这第三夜,改霞曾经决心在水渠边一棵白杨树底下,等着他散会,可是妈在官渠岸,朝下河沿一股劲吼叫:

  “改霞哎——改霞哎——改霞哎——”

  声音又高,拖得又长,夜间听得很远,恐怕河对岸下堡村的每一个屋子里,都能听见。改霞在白杨树底下的黑暗中,听着心慌,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去,对妈凶了一气。娘俩差点干起仗来……

  “我这么大的人,狼能把我吃了吗?你吼叫啥?……”

  多年的寡妇妈妈,想起没了男人,自己管教不住闺女,哭了一场,改霞又心软了。

  第四夜,改霞在铁轮车的草路上,碰见了生宝。但欢喜和他在一块朝冯有义草棚院走着,她能说什么呢?表情和眼色在黑夜中又失了效用,她只能和他打个一般的招呼。等到他们向冯有义草棚院走去以后,她在心里亲昵地骂道:

  “死欢喜!你就是生宝的尾巴!老跟在他后头!”

  ……现在,这已经是第五夜了。这一回,改霞决心更大,决定再不避讳欢喜了!她决定要当着欢喜的面,约会生宝!她不能这样成半夜地在野外跑。怕什么呢?欢喜也许现时会笑一个大闺女追小伙子;但当她住到姓梁的草棚院里,成了生宝媳妇的时候,这还算什么呢?人,光光是一时的面皮抹不开罢了。

  看!看!生宝和欢喜又在夜色苍茫中出现了。他们从田间草路,转到大车路上来了。

  改霞加快脚步迎上去,免得他们很快从大车路,又转到通冯有义草棚院的田间草路上去。

  “你到哪里去呀?”到了跟前,改霞心中紧张地问。

  “研究夏收和插秧的活路安排。”生宝很自然地回答,然后又按礼节问,“你上哪里去呀?”

  改霞心里一沉:生宝怎么对她这样说话呢?从前和她说话,总是和所有搞对象的人一样,很不自然;现在他和她说话,同一个普通的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人一样,大大方方,很自然了。改霞不由得心沉,觉得别扭,懊悔她不该听代表主任煽惑,进城去考工厂……

  但她现在懊悔已经晚了。她立刻强自笑笑,表示讨他喜欢,又亲切得像一家人似的问:

  “夏收和插秧的活路,怎么还没安排好吗?”

  生宝却只事务式地说:

  “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人事方面变动太大,又新入了增福和白占魁两户,得另安排一遍……”

  这时候,聪明的欢喜已经看出,改霞是非把组长缠住不可了。欢喜知道这两个人一度很受人注意的关系。聪明的小家伙笑说:

  “宝哥,你们说话,我先走了。”说着,扯大步头前走掉了。

  于是,生宝和改霞,只有生宝和改霞两人,单独在黑夜无边的关中大平原上了。

  路旁渠边的夏蛤蟆,嘎嘎地叫着。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夏蛤蟆停住了,钻进水里头去。等他们走过去以后,它们又把脑袋伸出水面来,继续嘎嘎地叫了起来……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走了十多步远,双方还找不到起头的词句。生宝看来一点也没有夜游的那种悠闲神情,反倒使人觉得他忙着要离开的样子。改霞事先安排好的词句,由于生宝的冷淡,又完全被打乱了。她不知道怎样起头,才能比较自然地谈到两个人的关系上去。

  但改霞的心情是兴奋的。她和他并肩走着,她的海昌蓝布衫的窄袖挨着生宝“雁塔牌”白布衫宽袖。

  终于,改霞想到,应该从生宝眼时最心切的话题说起。

  “你们互助组怎收了白占魁呢?”改霞很关心地问。

  生宝,经过了几天的急剧变化,很感慨地望着终南山说:

  “有啥法子哩!他要入嘛!有啥理由不收他哩!他的出身是在旧社会卖过兵的,他的成份可又是贫农。你说怎办呢?”

  “哼!”改霞在心里鄙视白占魁,说,“他早先也赞成土改。头削得尖尖往积极分子里头钻哩。咱不要他当村干部……”

  “现时也不要他当干部。你放心!光要他互助生产。”生宝坚定地声明。

  过了一眨眼的工夫,生宝为了更能说服对方,加添说:

  “这号事,我问过卢支书才定点的。我不敢自作主张……”

  “他的女人烂脏……”

  “翠娥在解放前,白占魁当兵不在的那几年,是太烂脏哩!解放后这几年,社会风气好了,也没人到她那草棚屋去了。”

  “她不爱劳动!”

  “那不要紧。白占魁也是一路子货喀。改造哩嘛!”

  “啊啊!”改霞在生宝身旁走着,赞叹地说,“我真服气你!你真个坚决!”

  从这里,改霞用一种打动人心的抒情调子,继续倾诉说:

  “你知道吗?近时你互助组这个退组,那个不实行计划,我都知道。我总是替你着急。我心里思量,叫你怎么办呢?区上把你的互助组当重点。你又在县上和人家挑战应战,到农忙时,可又散伙了。我心里真急哪!自你从山里头回来,我见天黑间在这一截路上,溜转着等你。你哪里知道呢?我听说郭锁儿想退组,我跑到郭锁儿的草棚屋,劝郭锁儿的媳妇,别让郭锁儿退组。我给彩霞讲:互助合作是贫雇农彻底翻身的大路,单干没前途。……”

  在从大车路拐向田间草路的地方,生宝站住了。改霞借着星光和稻地水面反映蓝天的夜光,观察到生宝脸上欣愉的笑容。她高兴了。

  但现在走到分路的地方了。

  改霞柔媚地把一只闺女的小手,放在生宝穿“雁塔牌”白布衫的袖子上,轻轻地、轻轻地说:

  “你还生我的气吗?那一回在黄堡桥头上,你太给人难堪了,我才不是……”

  她的两只长眼毛的大眼睛一闭,做出一种娇嗔的样子。

  好像改霞身体里有一种什么东西,通过她的热情的言词、聪明的表情和那只秀气的手,传到了生宝身体里去了。生宝在这一霎时,似乎想伸开强有力的臂膀,把表示对自己倾心的闺女搂在怀中。改霞等待着,但他没有这样做。

  共产党员的理智,显然在生宝身上克制了人类每每容易放纵感情的弱点。生宝的这个性格,是改霞在土改的时候就熟悉的。现在眨眼就是夏收和插秧的忙季。知更鸟在每一家草棚院的庭树上,花言巧语地敬告:“小伙子小伙子贪睡觉!田禾黄了你知道?”而改霞面对的生宝呢?又不是一般的小伙子。他领导着一个断不了纠纷的常年互助组,白占魁也入组了。他没有权利任性!他是一个企图改造蛤蟆滩社会的人!

  “啊呀!”他突然想起了,说,“有义草棚院一大群组员等着开会哩。”

  “我跟你一块去开会。”改霞更来了劲儿。

  “不好。”

  “我在外头等着你!”

  “甭等哩。改霞!你放平稳一点吧。再甭急急慌慌哩。我这阵没空儿思量咱俩的事,你要是真……那就等秋后我消停了再……好吗?改霞?就这样吧!”

  说毕,生宝坚决地转进田间草路。他扯大步,向有嘈杂声的冯有义草棚院走去了。

  改霞在路口上站着。夜幕遮盖着可怜的闺女。她用小手帕揩着眼泪。唉!听上郭振山考上工厂哩,弄得人家说自己急急慌慌。很显然,这件事使生宝对她有了新的看法。一刻以后,她向官渠岸的柿树院走去了。她决定不让妈看出她哭过的痕迹。大约所有不惹女人爱的男人,都像孙水嘴那样不好摆脱吧?大约所有惹女人爱的男人,都像生宝这样高傲吧?改霞开始从根本上怀疑:两个强性子结亲,是不是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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