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重新垂下他的光头去了,灯光照着他的秃头顶,一说起党和政府,就想起自己是一基本群众来了。一刻以后,他抬起头来,使着大劲把唾沫星子溅了几丈远,跳了一跳说:
“好!是崖,任老四要跟你跳一回!”
大伙都高兴极了。冯有义当下声明,他按计划插秧。高增福,等不及谈毕郭锁的问题,他站起来了。他赤着红赯赯的上身,肩膀上搭着从黄堡镇破烂摊上买来的旧白布衫,瘦削的脸严肃地问:
“你们说:我今黑间来做啥?”
“做啥?……”大伙惊奇地问。
“我入你们这互助组来了!收我,也要入!不收我,也要入!一句话:非入不结!就是这事!”
大伙,先是愣瞪起眼睛。接着,全哧哧笑了。这是地地道道的高增福——不声不响,心里打着主意,到时候一下子给你端出来了。
冯有义的豆腐坊,一时间,异常活跃。还有什么收不收的问题呢?天上飞来一员大将,大伙有什么说头呢?从村子的一头跨到村子的另一头,隔着二里稻地入互助组,谁也想不到!生宝兴奋地提议:举高增福当互助组的副组长,大伙一致拥护。生宝又提议:两人分工——他管外事和思想教育,增福管庄稼事务和活路安排。大伙都说:一斤酒装进十六两的瓶子里头了,正好!冯有万跑过来,学着秦腔里的姿态和道白说:
“元帅升帐,有何吩咐,小的遵命是了……”
大伙都哈哈大笑。连正为自己的问题苦恼的郭锁也笑了。
“甭闹!甭闹!”高增福严肃地说,“有义屋里的人,都睡着了,你把人家吵醒来!”
有万亲切地抱住高增福赤裸裸的肩膀,提议说:
“大伙帮工,三天就把你的草棚屋挪过来了。省得你跑腿!”
生宝、欢喜和任老四,都笑看高增福,看他是不是乐意。
“不!不!”增福坚决地摇头,“把我的草棚屋扒了,我情愿。把姚士杰的眼中钉拔了,我不情愿。我入了这互助组,我还是蛤蟆滩第四选区的人民代表。我挪到第一选区,叫姚士杰浑身轻松?使不得!使不得!”
大伙都从心眼里感佩高增福。都说:这高二确有点武二的神气,只是他不会打拳弄棒,也不像山东人武松那样,一碗一碗往肚里灌酒。
但非常可惜,尽管有任老四和高增福两个的精神影响,在郭锁的问题上,仍然没有解开最后一颗疙瘩。
三十多岁熬长工出身的人,土改后才和他解放前的主家收买的丫头,正式结了亲。相差十五岁年龄,并不妨碍两口子在地主三套四合院的前院,多年凝结起来的感情。这是一种阶级感情、兄妹感情和两性感情的结晶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分解它。二十二岁的彩霞,多年被虐待的奴婢,没有发育起来,身派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脸色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消褪被折磨的痕迹。但三十几岁的郭锁,看她是世界上最可爱可亲的女人了,大炮也把他俩分离不开。两口子商量得卖掉下堡村大十字分下的瓦房,把家搬到蛤蟆滩来,住草棚屋了。一则,下堡村的人总是用另一种眼光,看这对私通了多年才结亲的人,这使他俩很不舒服。二则,卖了瓦房,买了二亩地,同土改分来的算在一起,有七亩地了,好过日子了。这对受气夫妻渴望买牛,生娃子,幻想着与全世界无关的平静日子,散一散窝在心头的气吧!他们没想到,入了梁生宝互助组,头一个春天就挣下和旁人合伙买牛的钱了。真个好事嘛!
郭锁抬起抱歉的脸,带着一种请求的神气说:
“大伙宽限我三天!行不?”
“不行!”有万斩钉截铁地说,“你和彩霞一夜就商量好哩,要三天做啥?请和尚念经吗?”
“你见谁都耍笑!”生宝不满意地批评有万。他又和气地转向郭锁,“你要三天做啥?”
生宝知道郭锁要三天,张罗买牛的事情。曾听说白占魁也在寻对象合伙买牛哩,可是他人味不高。郭锁不乐意,彩霞更不乐意。尽管两家都是私通后成亲的,翠娥根本不能和彩霞相比,白占魁也不能和郭锁相比。他们嫌和白占魁两口子合伙买牛,会降低自己的人品;但左近的稻地滩里,又没第二个想合伙买牛的庄稼人。郭锁低着头不张声。生宝看出郭锁说不出口。因为和这个新客户没深交情,也不好深说,他只好同意了。
“三天就三天吧!夜深了,快计划咱的化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占魁才不听姚士杰的煽惑,去找郭锁合伙买牛呢。他根本瞧不起郭锁,为了逃避邻人异样的眼光,就把土改分的高瓦房卖了,两口子过河来钻低矮的稻地草棚屋!入了共产党员梁生宝的互助组,挣了一笔钱,就不想实行互助组的生产计划了,反而要脱离互助组买牛,单另发家创业。白占魁看来:真个没出息的庄稼人,胆如鼠,吃不多,看不远!白占魁心里头思量:哎哎!他白占魁要是像郭锁那样熬长工出身,雇农成份,哼!蛤蟆滩轮得上郭振山当头掌权吗?熬长工出身的白占魁,准定掌握蛤蟆滩的全权!但国民党旧军队里当兵出身的白占魁,无论他怎样表现自己,他总是当不上村干部。解放四年来,事实一再地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气馁。只要有机会,他还是要试一试看钻进去钻不进去。钻不进去拉倒!他自己有什么损失呢……
打听了两天合伙买牛的对象以后,白占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起了入生宝互助组。互助组的分裂,一部分组员对密植计划的动摇,提醒他萌起了这个念头。这是个大好机会,表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进步。要是在平时,梁生宝准定不收他!
白占魁到梁三老汉院里去找互助组长了,说梁生宝上了黄堡街上了。事不宜迟!他随即跑到黄堡镇。生宝从德顺油房看毕油渣,往供销社走的时候,白占魁在热烘烘的阳光下,当街挡住忙碌的生宝。
他抓住生宝的白布衫袖肘,拉着戴草帽的互助组长走。
“来来来,生宝!到那个墙影底下,哥和你说几句话!”
“啥事呢?”生宝草帽底下的忠厚脸,疑惑地笑着,跟他到墙根底下。
白占魁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两根零散的纸烟。这是他刚才买的,一只手给生宝递过来一根,另一只手给他自己嘴巴上塞上一根,匆忙地准备擦火柴。
生宝警觉地不接白占魁的纸烟。吸着纸烟当然很舒服,但当白占魁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怎?你忌烟了吗?”白占魁惊奇地问。
“没。我觉得旱烟比纸烟好……”生宝做假地说,掏出短烟锅装着旱烟叶末。他忍不住笑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浪荡鬼不满意他见外。生宝问:“占魁!你是啥事?心直口快!我忙着哩!”
白占魁,非常严肃,甚至可以说,非常严重地说:
“我想入你的互助组!怎样?”他说的时候,嘴上使着大劲。
生宝瞪大了两眼: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也会碰上……
“你瞪眼做啥?”白占魁认真地辩解,“真个!你们的条件,我样样都遵,行不行?要密植吗?我密植!要稻麦两熟吗?我稻麦两熟!要服从组长领导吗?我听你兄弟的将令!要遵守劳动纪律吗?大伙叫我立正,我不稍息!你们还有啥条件吗?你兄弟说!”永夜君王小说
太痛快了!痛快得令人有点担心他心眼不正了……
生宝推辞地笑说:“好占魁哩,你自由惯了。俺互助组的集体性儿,怕你受不了约束。再说:阴历七月间,俺又进山掮木料呀!你吃下那苦吗?”
白占魁的黧黑脸上,表现出一种被轻视的苦状。他大为不满地说:
“你们上天摘月亮不?上天摘月亮,我也去!不是吹!咱老白在旧军队里受得苦,你们庄稼人想也想不来哟!人有了组织性儿,啥事才好办哩。反霸和土改那两年,你当民兵队长。你队长叫白占魁做啥,白占魁不做来?腊月寒天,冻肿了脚,白占魁不是成夜价放哨,不让杨大剥皮溜吗?旁人不知道,生宝,你知道不知道?……”
这情形是实在的。梁生宝的心,有点动了。但他还是推辞地笑说:
“我们这互助组要往社会主义走哩!我知道:你光是种地有困难。你对社会主义有认识吗?”
“咦呀!那么瞧不起人!我跟你们往共产主义走哩!”白占魁决断地说,脑袋一拐。
“你那好吃懒做,占魁,一时改不过来的。实在!”
“你们不能把我改过来吗?嗯?你们上天堂,把我一个留在底下?不入互助组,我今辈子就是这吊儿郎当鬼了啰。入了互助组,你看吧!我要是不学好,你们不会把我踢出来吗?堂堂的共产党员,一个白占魁能赖住你吗?真是!……”
看!这家伙!句句说得占理。梁生宝满脸难为情,没得词句了。
现在,生宝不能说根本不考虑白占魁入组的问题。现在生宝只能不肯定地推脱,说等他和全体组员商议后再……
“明日见话!”白占魁抓得挺紧。
“噢!明日见话……”生宝只好答应。
在供销社取得化肥,在回蛤蟆滩的路上,生宝一边在炎热的阳光下推着独轮车走,一边考虑白占魁的问题。
“人当然不是好庄稼人。有点二流子气,不是勤俭节约的过日子人。婆娘也是一路子货喀!可是,白占魁力气是有,大伙逼住他干,是能做活的人。他不是不能做活。再说,现时是劳动生产的社会风气,他大约看见‘流’下去没前途吧!看样子,听口音,这回是下了决心!二次土改等不上了,下决心好好劳动过日子……”生宝在推独轮车过黄堡大桥的时候,这样自思自量,并且独自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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